================= 书名:烟花没有花 作者:清音墨影 文案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蒋一澈:“I+know+I+don’t+deserve+you.”(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陆晚云:“我喜欢你。我知道,我见到的只是特殊时期的你。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上了你。” 秦书:“田澄,你可不要爱上我。” 田澄:“小爷我才不会那么容易爱人,你少自作多情了。”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晚云,蒋一澈,田澄,秦书 ┃ 配角: ┃ 其它: ================== ☆、楔子   “作为莫扎特的遗作,《安魂曲》充满了悲壮和神秘的色彩,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它的创作历程也是古典音乐史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故事之一。不论如何,我还是相信,如果莫扎特知道他的音乐在两百多年后还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喜欢,那他的灵魂也一定能够得到安息。”   陆晚云哽咽一秒,咬了咬嘴唇继续:“这首《安魂曲》也献给我们身边那些逝去的灵魂,希望他们都能在另一个世界里找到平安、喜乐。好了,今天的‘云上的古典’节目就到这里。各位听众,明晚都市频道,十点到十一点,我们不见不散。”   陆晚云摘下耳机,关掉话筒,轻轻叹了口气。   手机上有一条消息:“晚云,我走了。替我照顾好大白,帮我跟它说声对不起。祝你过好现在的每一天,也记得可能的以后。”   她发呆许久,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端起桌上已经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才起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了播音室。   导播刘宏早已经关掉工作台,站在门口等她了。   两人一反常态地一路无话,直到走出大门分道扬镳时,刘宏才拍拍她的肩说:“别难过了,回去好好休息。”   陆晚云默默点头,去车棚取了自己的自行车,坐上坐垫,缓缓踩下脚踏板。   如水的夜风滑过她的眉梢发间,暮春的夜里有淡淡的水汽,仿佛上帝也刚刚哭过,留了几许泪痕在颊边。   她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夜晚。 ☆、1-陆晚云-1   那晚陆晚云也是这样,下了节目,骑车去蒋一清家。   那晚她家如烈火烹油,热闹非凡,老式小别墅上下三层楼都挂满了彩灯,在夜幕中熠熠生辉。   那天是蒋一清的生日。   陆晚云到她家时,生日聚会正进行到高潮,几十平米的客厅里或坐或站挤满了人,个个都满面红光,欢天喜地,场面盛大得如同一部永不会落幕的歌舞片,喧闹声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陆晚云在人海中挣扎半天,才挤到壁炉边,找到寿星蒋一清。   她好像哭过了,睫毛膏脱了一半在脸上,正抱着一个比她高一个头的男人,脑袋倚在他的胸前,半闭着眼睛喃喃地在说着什么。   那个男人背对着陆晚云,颀长挺拔,倒不像是蒋一清那个新交的前运动员男友方任。   陆晚云费了好大劲才听清蒋一清在说什么。   她是带着哭腔,一遍遍地在重复:“I'm sorry,I'm terribly sorry……”(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她除了不断地道歉之外,还嘟囔了很多句英文,说得既快又含糊,陆晚云英文本来就不好,除了“sorry”以外什么都没听清楚。   那个男人则轻柔地拍着蒋一清的背,试图安抚她。   陆晚云站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打量他的背影。   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衬衫,匀称的身形被薄薄的布料勾勒得很完美。   蒋一清哭了一会儿,抽抽搭搭地睁开眼,看见陆晚云,忽然破涕为笑,松开那个男人,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你来了!”蒋一清兴奋地叫道,周围的人全都侧过脸来看着她俩。   陆晚云有点窘地递过礼物,“生日快乐!”   “谢谢谢谢。”蒋一清直起身体环顾四周,“香槟呢?香槟?”   话音没落,刚才被她抱着那个男人就已经从壁炉架子上抓起一瓶香槟,倒了一杯递到陆晚云面前。   蒋一清一手抓住他,一手抓住陆晚云说:“我来介绍,这是我哥哥蒋一澈,刚从美国来。”   然后换了英语仰脸对蒋一澈说:“这是我的好朋友,陆晚云。”   陆晚云接过蒋一澈手中的杯子,笑着说了声谢谢。   蒋一澈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绅士地朝陆晚云笑了笑。   他的笑没有蒋一清那么夸张,要温和内敛许多,却是一样的阳光亲切,眼角眉梢都是暖意。   蒋一清拉着陆晚云,马不停蹄地给她介绍满屋子的人。   古典音乐圈子本来就不大,蒋一清的朋友们,几乎全是演奏家作曲家,有一半是陆晚云见过的,而另一半则是她久仰大名,未曾谋面的。她觉得自己像是误闯了NBA更衣室的小球迷,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肾上腺素急剧分泌,亢奋地面红耳赤。   一个钟头过去,她身上带着的半盒名片已经全部发完。   角落里不知何时有人坐下弹钢琴,接着便有人跟着唱歌,渐渐地,满屋子的人都聚集到了钢琴边。   一曲结束,蒋一清被人从沙发上拖起来,硬逼着她献上一曲。   “好好好。”她举起双手做着投降的姿势,笑着走到钢琴边,胡乱把长裙的裙摆卷了卷,夹在两腿中间,往琴凳上一坐,放下手便弹了起来。   那是一首极其明快轻松的《菊次郎的夏天》,倒是陆晚云第一次听蒋一清弹非古典的钢琴曲。   虽然已经喝得半醉,但蒋一清的琴技还是无可挑剔,声音干净透亮,节奏恰到好处。   一曲结束,围观的群众起哄让她再来一首。   她笑着趴倒在钢琴上说:“啊,你们都欺负我。”   陆晚云趁她跟大家扯皮的空当去洗手间,回来时发现厨房水槽上方的灯开着,有人站在那儿正在洗东西,身边则是堆成小山一般的脏酒杯。   她起初以为那是蒋一清家的钟点工王阿姨,定睛一看才发觉竟然是蒋一澈。   他对隔壁的热闹喧天恍若未闻,只是在擦一只刚洗好的杯子,先是轻轻甩掉杯子上浮着的水滴,再拿干布里里外外地擦完一遍,又举到齐眉的位置,侧过了脸,对着灯光反复查看。   黑暗的厨房里就开着那么一盏灯,就只照亮了他的上半身,晶莹剔透的高脚杯反射着灯光,在他的眉间投下明亮的光斑。他的五官鲜明立体,脸型的轮廓清晰干净,与蒋一清的小圆脸倒不太一样。   他似乎对自己的成果颇为满意,嘴角露出一抹浅笑,被光晕打得格外柔和。   那盏普通的小射灯因为他那一张英俊无比的脸,因为他那个迷人无比的微笑,在这一瞬间仿佛化身成了一盏博物馆里的展示灯,在四周的一片昏暗中散发着令人目眩的光彩。   陆晚云本来当他是心情不好,才从全是人的客厅里逃出来一个人待着,现在看看又不太像,他明明一脸轻松写意,好像洗杯子才是他真正喜欢做的事情似的。   事实上,他就站在洗碗机前面,却好像根本不打算利用一下现代科技的便利。   陆晚云怕打搅到他,于是放轻了脚步从厨房门口溜走,回到客厅里。   派对进行到凌晨,客人们才陆陆续续散去。   “早点休息吧。”陆晚云在门口与蒋一清告别。   蒋一清醉得手软脚软,无力地对她笑笑,“嗯。你怎么回去?”   “骑车。”陆晚云指指自己停在院门口的自行车。   “这么晚,安不安全?”   “没事。我平时下班也没早多少。”陆晚云说,“这边治安很好。放心吧。”   蒋一清点点头,跟陆晚云拥抱告别。   她的头发已经完全散落在肩头,笑容也快要僵在脸上了。   陆晚云走到院子里取自行车,临走时透过落地玻璃又往房间里瞄了一眼,看见蒋一清赖在玄关那儿的椅子上,她哥哥站在她面前想要拉她起来,她晕晕乎乎地往他身上倒,他则好脾气地笑得一脸无奈。   陆晚云特地绕了一下路,从她更喜欢的复兴中路往回骑。深凉的夜里没有什么人,周围小店的灯光大多也关了。路两侧高大的梧桐树已经长满了绿叶,两边的树冠相接,将头顶的天空完全遮蔽了起来,清澈的月光偶尔从大片的树叶间流淌下来,照亮了她回家的方向。   她除了工作和与人交谈的时间以外,常年都戴着降噪耳机听音乐,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里,她的世界里除了音乐声,几乎没有其他杂音。   她喜欢这种只有月光和音乐陪着她的状态,温柔似水的夜色仿佛一只软绵绵的摇篮,将她整个人裹在里面。   第二天一上班,陆晚云就跟一个昨晚在蒋一清家认识的指挥家敲定了专访。   她打电话给蒋一清表示感谢。   “想谢我就帮我个忙吧。”蒋一清老实不客气地说。   “好啊。只要我能做到,随便你说。”   “我哥哥想租房子,你有没有认识的中介,帮他问问看?”   陆晚云有点犹豫,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相熟的中介,只有几个自己当时租房时留下的中介号码,不过想来到网上找找房源也不是很难,就答应了,“行,我来找找看。他要找什么样的房子?是自己住吗?”   蒋一清说:“我让他加你微信,自己跟你说吧。”   “那好。”   “还有……”蒋一清停了一下,“回头你能不能陪他去看看房子?我学校最近课多,还要排练,也走不开……”   “行啊,就当帮国际友人的忙了吧。”陆晚云笑道,“你哥是不是跟你刚回中国时一样,一句中文要夹半句英文?那我可很难听懂。”   “哈哈哈他比我厉害。我们家里说英文比较多,不过他看过好多书,会好多四个字的成语呢。”   “那就好。”陆晚云放下心来。   陆晚云跟蒋一清同岁,那么蒋一澈应该比她自己也大几岁了。   挂了电话,就有人加她的微信,自然就是蒋一澈了。   “陆小姐,真是不好意思,太麻烦你,其实我自己上网找找就可以了。”蒋一澈第一句话就道歉。   陆晚云回消息给他:“没关系,我晚上上班,白天都有空,你刚回来也不熟悉情况,这边的房产中介又多又乱,还是有人陪你去看房比较好。”   “真是太麻烦你了。”   “没事的。你需要找什么样的房子?”   “我是想要用来做工作室的,可能也需要住在那里,所以最好是马路边,两层楼,可以在一楼办公,在二楼住人,周围不要太热闹。”   可能是原本中文用得少,他发消息没有那么迅速,两条信息之间会间隔几分钟,似乎需要花点时间组织语言,不过发来的内容却没什么错误。   “什么工作室?”陆晚云有些好奇地问。   “我是做建筑设计的。”   这下陆晚云倒是惊讶了。   据她所知,蒋一清的爸爸在美国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华裔指挥家,妈妈是女高音歌唱家,爷爷奶奶伯伯叔叔,全都是搞音乐的,她哥哥在这样的家庭里可真算是一个异类了。   可能是他比较叛逆吧。   她又接着问:“地段呢?”   “离一清家近一点就可以。”   蒋一清家附近可不便宜,她住的那栋小别墅好像是蒋家的祖产,她回国前特地装修好的。就不知道为什么蒋一澈反而要自己出来租房子。陆晚云也不好意思问,只得准备先网上看起来,联系几个中介再说。   “好的,我先帮你联系几个中介看看。”陆晚云说。   “真是太谢谢你了。”蒋一澈接着说:“我们需要自己装修房子,所以希望找房主不介意的。”   “好。”   “最好旁边不要有会开到很晚的酒吧。”   “嗯好的。”   “房子老一点没有关系,只要采光和结构好就可以。”   “好。”   “不过我没有办法立刻决定租哪一间。其实我跟我的合伙人还没有完全决定要不要来上海发展,需要先看一看市场和成本再决定。”   他回复的每一句话都透着股深思熟虑的谨慎,她的手机以缓慢而规律的频率震动着。   “好的。这种事情确实要慎重。”陆晚云已经有点无奈了。   “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太麻烦。”像是感应到陆晚云的气场,他又客套起来。   “没关系,要求越具体找起来越是不会浪费时间。”陆晚云倒没有嫌他麻烦,只是担心他要求太高,房子不好找。   “我请你吃饭。”蒋一澈发了个“拜托”的表情。   陆晚云笑起来,“真找到房子了再说吧。”   “谢谢你。”   “不客气。”   他发过来一个“谢谢”的表情。   她发过去一个“不客气”的表情。   蒋一澈说:“你先忙吧。”   陆晚云说:“好的。”   他发过来一个笑脸。   她发过去一个笑脸。   “糟糕。”他说。   “怎么了?”   “我们好像都是不会先结束对话的人。”   “呃……好像是。”好像真是这样。至少她自己一贯是。   “请你不要再回我的消息了,陆小姐。”   陆晚云笑着忍住了。   她上网搜了搜,发了几个觉得还不错的房源信息给蒋一澈,又打电话联系了两个中介,约好周日去看房。   她微信通知蒋一澈见面的时间地点,他自然又是好一阵感谢。   陆晚云有点头疼。她其实不太擅长跟人有的没的寒暄,蒋一清是个自来熟的,在国外长大的性格也是直来直去,没想到他哥哥这么客气有礼,反而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就在那个周末,夏天好像提前来了。阳光猛然变得强烈起来,微风也一下子充满了热度,像一朵半夜偷偷开放的花,美得让人猝不及防。   陆晚云从地铁站走到跟蒋一澈约好碰头的商场门口,没几步就走得微微出汗了。   她远远地就已经在人群中看见了蒋一澈瘦高出挑的背影,他已经到了很久的样子,抱着手臂,饶有兴趣地看着商场门前临时舞台上的表演,连陆晚云在他身后叫的那声“hi”都没听见。   舞台上有一支不知名的乐队组合正在唱摇滚,架子鼓敲得震天响,陆晚云取下耳机,用指尖小心地戳戳他的胳膊。   蒋一澈转过头来看见陆晚云,给她一个标准的露八颗牙的微笑。   “这里好吵。”陆晚云看看台上,“我们到那边去吧?”   蒋一澈似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她往边上走了两步,他才跟上来。   “你是不是到了很久了?不好意思,今天地铁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挤,我等了两辆才挤上车。”陆晚云不太适应跟陌生人相顾无言,只好一边走一边说。   蒋一澈却没有接话。   两人走到商场另一侧停下脚步,陆晚云低头一边翻手机通讯录一边说:“我跟中介约好了,他的公司就在这附近,我打个电话他就出来了,第一套要看的房子好像就在商场后面。”   她说着,就找到中介的电话打了过去,也没留心蒋一澈的表情。   “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吧。他刚好带别的客人看完房,一会儿就过来。”陆晚云挂了电话,又看看那边的舞台继续没话找话说,“要不要过去听会儿歌?”   蒋一澈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舞台,又回头看了看她,不知道为什么错愕了片刻,似乎她问了个让他完全无法回答的问题。   陆晚云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有点蒙圈地看着蒋一澈。一见面就是她在努力地在唱独角戏,已经献出了最高演技了,他却毫无反应,也太没礼貌了吧,跟发消息的时候完全判若两人嘛。   蒋一澈定睛看着她,先是皱了皱眉,接着终于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默默地按起了键盘。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当场在查字典吗?他发消息虽然慢一点,但中文不至于那么差吧。   蒋一澈按了一会儿,把手机送到陆晚云面前,备忘录的页面上写着一行字:   “一清没有告诉你,我听不见的吗?”   他露出一排白得耀眼的牙齿,笑得还是那么温和又明朗,对一脸呆滞的陆晚云点点头,然后抬起右手,食指指尖从耳根缓缓划到唇角,又对她摇了摇头。   他跟陆晚云当面“说”的第一句话,就这么有爆炸性的效果。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时隔多年,给自己,也给大家的新年礼物。 Happy New Year! ☆、1-陆晚云-2   陆晚云惊得张大了嘴巴,迟迟无法合上。   她知道自己摆了乌龙,又表现得如此没有礼貌,实在是丢脸到家了,可大脑就这么当机中,一直没有办法解读自己看到的内容。   “啊……那个……我……”陆晚云红着脸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提高了说话的分贝,又放慢了速度:“对不起……我……不知道……”   蒋一澈还是笑,又缓缓打了两排字给她:“大声没有用。105分贝以下我都听不到。我可以读唇。但中文很差,只能英文。”   她留意到他用的输入法都是她很少见过的笔画输入法,咬了下嘴唇看看他,“我……”   她想说我不会说英文,却什么也“我”不出来,只是摇了摇头。   蒋一澈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唇上,大概是随时准备读她说什么。这一次离得近了,她才发觉他的眼睛是极为标准的双眼皮,睫毛密长,眼神异常明亮,光彩熠熠。   她被他看得脸愈发红起来,只是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个人就站在路当中,路过的一个阿姨抛了个白眼嫌弃他们挡路,蒋一澈便极自然地抓住陆晚云的手臂,往路边带了带。等两人站到墙角,他又便把手机递过来,换了个话题缓解她的尴尬:“中介有没有觉得我要求很多,很可恶?”   陆晚云赶紧摇头,“没有没有。”   她醒过神来,拿着自己的手机,点开备忘录,“顾客就是上帝,而且你不算是要求很多的了。”   蒋一澈看到她这行字,脸上的笑容更扩大了几分。   “抱歉,我英文很差。只能麻烦你跟我用中文打字了。”她又写道。   蒋一澈看着她的眼神闪过了一丝奇怪的光芒,愣了片刻,像是要消化她的道歉。   中介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到了,远远地一路小跑过来打招呼说:“你是陆小姐吧?不好意思久等了。我是小王,刚跟你通过电话。”   “没关系。”陆晚云指了指蒋一澈,“这位是蒋先生,要租房子的是他。”   她话音还没落,小王就热情地伸出手去:“哦哦,蒋先生你好。我手上有好几套房子,我觉得都特别符合你的要求,咱们不着急,一家一家看,看到你满意为止!”   这位小王语速飞快,陆晚云十分确定蒋一澈完全没有搞懂他在说什么。   蒋一澈还是笑笑,跟小王握了个手,才在手机上按了起来。   小王看完蒋一澈打的字,惊讶地抬头看了看他,又更加惊讶地看看陆晚云。   小王犹豫了片刻,似乎打算无视蒋一澈才是他真正的主顾这个事实,问陆晚云道:“那我们走吧?”   陆晚云看看蒋一澈,他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冲她点了点头。   “嗯,走吧。”陆晚云只得对小王说。   三个人出发的时候,陆晚云回头看了眼身后震耳欲聋的舞台表演。   所以……这一切他都听不到?   所以……他们全家赖以生存的音乐,他都听不到?   她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走在她身边的蒋一澈。他的脸上一直带着从未消失过的淡淡微笑。   小王替蒋一澈找的几栋房子都在旁边僻静的小路上,他们转了个弯,便将大马路上的喧嚣抛在了身后。   蒋一澈极其认真地左顾右盼,一边审度着周围的环境,一边若有所思地在手机上记着什么。   陆晚云趁机搜索了一下105分贝是什么概念,才发现达到这个数值的声音已经可以造成正常人听力受损了,比它再响的,就只有飞机引擎这种根本不可能忍受的声音了。   她抬起头来,发现自己面前是一套沿街的小院,蒋一澈已经替她扶着门,等了很久的样子了。她匆匆把手机浏览器的页面关掉,暗自深呼吸了一下,平复震惊的心情,走进院里。   进了门以后,小王仍然没有打算直接跟蒋一澈对话的意思,冲着陆晚云滔滔不绝地说:“你看这个老房子的结构多么好,层高又高又通透,窗子也比现在的房子多一倍,地板都是当年的原装货色,全实木的,磨掉重新漆一遍,保证比现在市面上能买到的地板好很多……”   “哦。”陆晚云匆匆地低头,想把他讲的一大串话打出来给蒋一澈看,蒋一澈却把他自己的手机伸到了小王面前:“要租房子的是我,请你直接跟我说。”   小王讪讪地笑了一下,见蒋一澈神色认真,便只好不太情愿地掏出手机,一边重复着刚才自己的话,一边飞快地打着字。   等他打字的时间里,蒋一澈跟陆晚云对视了一眼。他冲她挑了挑眉毛,眨了下眼,似乎有些小得意。   陆晚云忍不住微笑起来。   蒋一澈连看了几套都不甚满意。小王起初还颇为卖力地写下一长串房子的优点,看到第三套以后就有些不耐烦,进了门之后就让陆晚云他们自己转悠,只是敷衍地写一写价格和平方什么的。蒋一澈偶尔会问他几个问题,他答得也越来越简略。   这一家看完,蒋一澈忽然把陆晚云拉到角落里。   “你要是觉得无聊或者累的话就先回去。浪费你那么多时间,实在不好意思。”他“说”。   陆晚云一个劲地摇头。她对小王的态度本来就已经不太满意,又怎么能把蒋一澈一个人丢给他?   她又点开备忘录:“没关系。我看小王刚才跟你报的房租价格都比他们放在网上的要贵很多,要是我走了,说不定他更要宰你了。”   蒋一澈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什么叫宰我?要杀了我吗?”   陆晚云扑哧一声笑出来:“不是,宰你只是多收你钱的意思。”   他有点夸张地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   “所以我还是跟你一起吧。如果你看上哪套了就跟我说,说不定我可以帮你砍价。”   她想了想,把“砍价”两个字删掉,改成了“谈谈价格”才给他看。   蒋一澈点头笑笑,很自然地搂了一下陆晚云的肩膀,好像是要表示感谢。   她却一下子整个人都绷紧了。虽然她知道对于他们这种“外国人”来说,身体接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下意识的反应,却是她没法控制的。   还好蒋一澈没有意识到什么,也很快松开了她。   “暂时还没有特别喜欢的。”蒋一澈皱皱眉头。   “没关系,房子的事情本来就要慎重,不可能一个下午就搞定的。”陆晚云安慰他。   “但是这位先生好像已经想要打我。”蒋一澈朝小王的方向努努嘴。   “他不敢的。”陆晚云笑。   蒋一澈也笑笑。   因为要看对方的手机沟通,所以他们两个人一直站得很近,陆晚云不太适应这么亲密的距离,心里有点儿别扭,但是知道千万不能表现出嫌弃的样子,只得强打精神硬撑。   又看了两套,小王已经越来越懒得打字了,脸上的笑容也不知去了哪儿。   蒋一澈及时地跟小王说今天就看到这儿,下次再约。   小王终于偷偷舒了一口气,满脸假笑地答应了,走时还跟陆晚云拍着胸脯说:“您放心,我回去再打几个电话,附近的中介我都熟,看看他们手上有没有合适的房源,总之绝对让您满意。要是我找不到你们想要的房子,那别人肯定也找不到。”   可是刚跟他俩告别,才拐了个小弯,陆晚云就听见小王跟人打电话说:“哎可别提了,这一下午给我累的。今天这个客户是个聋子不说,还特别吹毛求疵。还要安静的地方,快别搞笑了,再吵他也听不见啊,哈哈哈……”   虽然他压低了声音,可是以陆晚云的过人听力,还是听了个真切。   可能是发现她忽然皱眉了,蒋一澈马上问:“怎么了?”   “没什么。”陆晚云掩饰着摇了摇头。   他探头往小王走远的方向看了看,又问:“是不是他嫌我太麻烦?”   陆晚云使劲摇头。   他也没有拆穿她,只是歪歪脑袋,一副心知肚明地样子冲她笑。   陆晚云本来也不擅长骗人,情不自禁地脸就红起来。   “没关系,你不嫌我麻烦就可以。”他还是一脸笑容。   “我当然没……”   陆晚云的字刚打到一半,他便突然伸出右手,把她的半个手机握在手心里,不让她再继续打字。   她惊讶地抬起头,对上他清澈明亮的眼神。   你不用解释,我明白。他的眼睛分明在这样说。   他唇角的微笑那么温柔,陆晚云一时间竟然忘了缩回手,直到自己的手机忽然震起来,这才回过了神,把与他四目相接的视线收了回来。   高正铭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闪烁着,陆晚云皱皱眉头接了电话。“喂。”   “在干嘛呢?这么久才接电话?”高正铭在电话那头笑着问,心情不错的样子。   “你出差回来了?”陆晚云问。   “嗯。提前结束了。晚上一起吃饭?”高正铭继续说,“连吃了一个星期日本料理,今天想吃肉了。”   “晚上不行。我约了人。”陆晚云下意识地又看看蒋一澈。他原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不好意思转身避开他的视线,只是略略侧了侧脸,他便倏地转过了头,不再看她。   “哟,趁我不在跟谁约会呢?田澄来了?还是刘宏?”高正铭戏谑着问。   “不是啦,就是个普通朋友。”   “咦,你还有我不认识的朋友呢?”   “当然了啦。”   “那快老实坦白,不然我可吃不下晚饭了。”高正铭今天不知为什么总没正形,明明她语气心不在焉,还是缠着她不放。   “下次再说吧。”陆晚云说,“我要上地铁了。回头再说。”   “那我晚上去你那里?”高正铭还是不放过她。   “明天吧。”她微一皱眉,“今晚可能回去晚。你刚回来就好好休息吧。”   “那好吧。明天我接你下班。”他终于识相了。   “嗯。”   “明天见。晚饭吃得开心点。”   “拜拜。”   陆晚云如释重负般挂了电话,抬头对上了蒋一澈的目光。   他好像又在低头看她,见她挂了电话才赶紧移开了眼神,好像做坏事被发现似的,东张西望了一番。   陆晚云捏着手机,猛然觉得刚才被他无意间碰到过的手突突地烧了起来,便也转过了头,假装被路边的小狗吸引了注意力。   两人尴尬了一会儿,还是蒋一澈先打破沉默:“你晚上是不是还有事?那我改天再请你吃饭吧。”   陆晚云看着这句话想了想,默默地点了点头。   直到两人道别转身各自离去,刚才那股淡淡的尴尬的气氛还是没有褪去。 ☆、1-陆晚云-3   陆晚云心思重,一晚上都在琢磨自己今天的表现是不是有哪里不对。除了一开始的张口结舌,语无伦次以外,她后来似乎也表现得过于疏离,一直像个旁观者,好像并没有在帮忙的样子。   希望他真的明白她只是不擅交流,而不是嫌他麻烦吧。她洗澡时叹着气想。   洗澡出来,她下载了几个语音输入的APP,试着对手机说了几句话,但转出来的文字效果都马马虎虎,有错误还要手动修改,反而更浪费时间。她又想了想,觉得在一个失聪的人面前叽叽咕咕对手机讲话,也实在不太礼貌,当下就把那几个APP删掉了。   其实下午蒋一澈说“你不嫌我麻烦就行”时,她是想跟他解释一下的:她自己因为工作原因用嗓过度,每年冬春交替的时候都会犯一次咽炎,至少一个星期说不出话来,跟别人交流都要靠打字,所以她怎么会嫌他麻烦呢?   可是转念一想,她那一年只有一周的烦恼,跟他的痛苦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又何必特地提起?   陆晚云刚放下手机,蒋一澈就发了消息过来:“今天太麻烦你了,浪费你那么多时间,下次我自己去看房子就可以了,中介的联系方式我也有了。”   “没有麻烦,只是我一点也不懂行,都没有帮上什么忙。”陆晚云先是发了一条消息过去,但是左看右看又觉得自己好像要推卸责任的样子,于是又赶紧补充说:“今天这个中介不是很好,我再帮你重新找几个。可能会有更合适的房源。”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收到他的回复,她于是又发了一条:“一清交给我的任务,我必须圆满完成啊。”   她看着自己连着发出去的几条消息,不禁觉得田澄总是说她太在意别人的感受,老是把自己放到特别卑微的位置,还真是没说错。   她已经在犹豫要不要找蒋一清再解释一下时,蒋一澈忽然回消息了:“抱歉,你说的一个词我不认识,刚才查字典去了。”   陆晚云哑然失笑,她好像不觉得他的中文还需要查字典啊?“哪个词?”   “懂行。还好现在懂了。不好意思,我的中文水平七上八下的。”   陆晚云不禁又好笑,又觉得自己嘲笑ABC不太厚道,“你是说忽上忽下?”   “对对对,偷懒没有查字典就说错了。”他发了个挠头的表情。   “你的中文已经很好了。”   “没有没有,在美国很少用。我只限于读和写,一清有华裔的朋友,她还可以听和说。”   她咬了下手指,不知道该怎么回这句话。他好像完全不在意自己的缺陷,可是她却不能没心没肺地跟着乱开玩笑啊。   “早点休息,今天辛苦你了,晚安。”还好蒋一澈及时又发了条消息过来。   “没事,我回头再帮你看看,下次再帮你约中介。”陆晚云舒了口气。   “谢谢。”   “不客气。”   他又发过来一个“谢谢”的表情。   她又发过去一个“不客气”的表情。   两个人再次开始了无法结束对话的循环。   “晚安。不要再回了,不然就没了没完了。”   “你是说没完没了?”   “对对。谢谢。”   “不客气。”她已经完全是下意识地在发消息,并没发现自己已经笑得露出了八颗牙齿。   他发来了一个“我的天哪”的表情。   陆晚云憋住笑想了想,硬是忍住了没有回他,不然就真的没完没了了。   她打开了另外一个对话框,跟高正铭说:“我睡了,你也早点睡吧,晚安。”   等了五分钟,高正铭并没有回复。   她也习惯了,默默地把手机关静音,关灯,打开床头的音响,定了三十分钟后自动关机,闭起了眼睛。   第二天上班,一大束火红的玫瑰在陆晚云的办公桌上等着她。   “今晚是不是有约会啊。”下班时导播刘宏冲着玫瑰花努努嘴,揶揄她说。   陆晚云没有答,也没有把花带走。   “你的神秘男友老是时不时就送一大束玫瑰来,也太贴心了。”   陆晚云还是笑笑。   两人走进电梯,迎面撞上了高正铭。   “高、高、高台长。”刘宏一下子结巴起来,“您这么晚还上班啊?不不,我是说这么晚才下班啊?”   高正铭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臂上搭着自己的西装外套,对刘宏礼貌地笑笑:“刚才有应酬,回来拿点东西就走。”   他一边说,一边不经意地看了眼陆晚云。   这人没什么架子,常年带着温文尔雅的笑,眼神清澈和煦。其实高正铭也算的上朗眉星目,只是一向疲劳过度,脸色不太好,看起来略有些憔悴。   “哦哦。高台长太辛苦了。”刘宏用力点头。   陆晚云直到电梯降到一楼,跟刘宏一起走出来,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高正铭去地下车库取车了,没有跟他们同路,刘宏看着电梯门合上,才长舒了一口气。   “瞧你那个紧张样。”陆晚云取笑他,“副台长而已,叫得那么毕恭毕敬。”   “什么‘副台长而已’,”刘宏一边跟她往外走,一边神色认真地说,“你不知道他是我们这里最年轻有为的领导?当台长是早晚的事。他也算是我们频道出去的,咱们好歹都是他的嫡系呢。”   “你官斗小说看多了吧?一套一套的。”陆晚云抿嘴轻笑。   “这都是事实。”刘宏仍旧正色说,“而且你不知道吗?高总家里在北京可有背景了,人家是不折不扣的高干子弟。到上海来也发展得这么好,可见他也是真有本事。”   陆晚云只是笑笑不说话。   从办公楼里出来,陆晚云没有去取自行车。她绕过车棚,沿着半夜无人的小路折回了地下车库。   高正铭正在打电话,一边皱眉听对面的人讲话,一边在停车场里无意识地踱步,陆晚云只得在车边等他。   他几分钟后终于挂了电话,走过来一把从身后搂住她。   “刚才在电梯里也不跟我打招呼,学坏了你。”他低下头说。   “我叫你什么?高台长?高总?”陆晚云半推半就地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环住她的身体,轻声问:“想我没?”   他放软了声音,整个身体都紧紧贴住了她,温暖而亲密,一点也不像刚才电梯里那个彬彬有礼的“高台长”。   “一点点。”陆晚云伸出右手,拿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不超过五公分的长度。   “扫兴。”高正铭哼她一声,放开她去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看她进去坐好,自己才绕到另一侧开门上车。   “晚上去你那儿?”高正铭问。   “你带明天换的衣服了?”   “没有。明天早上回家换好了。”   “那不是要早起?”   “没关系。”他一边说,一边发动车子,“上个礼拜我不在,你怎么样?”   “挺好的啊。”陆晚云耸耸肩,“我不就每天上班下班。”   “刚才我在办公室把你上周的节目都听了一遍。最近你的口味有点变嘛。”   “哪里有变?”   “开始喜欢……嗯……深沉点的曲子了。”   “说得我好像以前挺幼稚似的。”   “有点。”高正铭爽朗地笑起来,“可能跟我在一起久了,成熟了。”   高正铭比陆晚云大十岁。当年她大学毕业刚进电台工作时,他已经是他们的频道总监。   “我的工作是我的工作,你是你。”陆晚云略一皱眉,高正铭便笑着腾出一只手捏捏她的脸:“好了,知道你是台里难得的采编播一体化人才了。台里没有我也不能没有你啊。”   他紧接着又岔开话题问,“上次给你妈买的灵芝粉吃完了吗?”   “没有,她昨天跟我说还可以吃一个星期。”   “嗯。”他点点头,“我明天去找老刘,直接买半年的量。不然你妈肯定觉得我抠门死了,孝敬她老人家的东西还得一个月一个月地买。”   “别浪费那个钱了。”陆晚云说,“也看不出什么效果。”   “给你买东西你又不要,再不贿赂一下你妈,我钱岂不是都白赚了?”   陆晚云没跟他争,只是不置可否地启唇一笑。   “终于笑了,博美人你一笑可真艰难。”高正铭笑着摇摇头。   陆晚云的小屋只有三十几平米,进门是一张双人沙发和小餐桌,旁边就是她的床了。厨房和浴室小得两个人站进去就没法转身。   高正铭一进门就脱下衬衫和长裤,只穿着一条短裤进了浴室。   “你饿不饿?要不要弄点夜宵给你吃?”陆晚云站在浴室门口问。   “好啊。”   陆晚云去厨房煮了点面,捞出来用自己炒的辣肉酱拌了拌,烫了一小把青菜铺在面上,又泡了杯薰衣草茶,一起放在茶几上。   高正铭显然是饿了,洗完澡来不及擦干头发便坐在沙发上弯腰吃了起来。   他吃得飞快,陆晚云怀疑他都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   陆晚云洗完澡出来,高正铭已经靠在床头,抱着她的枕头,拿遥控器一个个电视节目换过来,见她出来,便立刻把枕头和遥控器往旁边一丢。   “过来。”他冲她张开双臂。   陆晚云先开了床头的音响,才在床边坐下。高正铭毫不客气地把她推倒在床上。他把脸埋在她的肩头,一手捧住她的脸,一手熟练地解开她睡衣的扣子。   她抬手关了床头灯,两只手默默地扶上他的手臂。   他身后的电视还亮着,微弱的荧光映着他结实有致的腰身,和节奏准确一致的起伏动作。   音响里传来长笛划破天际般清亮的声音,陆晚云闭上了眼睛。   这城市有多少对男女此刻也像他们一样,做着重复过无数次却仍乐此不疲的运动?陆晚云忽然想。   就像运动员反复练习击球,咖啡师做第一万次拉花,建筑工人不断垒起一模一样的砖块。   生命的一切都建立在无趣的重复中,然后再消亡在无趣的重复中。 ☆、2-田澄-1   “哎亲爱的我先不跟你说了啊,我刚下飞机,得赶紧去追一个人。”田澄一边在机场的自动扶梯上往下飞奔,一边匆匆对着手机说。   “什么跟什么啊,刚下飞机追什么人啊?”陆晚云在电话那头奇怪地问。   “嗨,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我回头给你打电话啊,挂了啊。”说着,她连陆晚云的回复都没听见,便已经匆匆挂掉了电话。   她攥着手机一路狂奔,终于在快到出口的时候拦住了要追的人。   “我说帅哥。”田澄从后面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这里出去就有咖啡店,带无线网的,您就受累去一趟,把我刚才在您电脑上写的文章发给我,我真的急着用……”   被她拽着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了看她,颇为不耐烦地推开了她的胳膊。   “不好意思,我真没空去。”他一边冷冷地说,一边拔脚往外走。   “可是刚才你把电脑借给我的时候说好了,一下飞机就把我的文章发给我的啊。”田澄追在后面。   男人极好看地笑了笑, “我反悔了。”   他迈开两条长腿走得极快,田澄穿着高跟鞋早就已经奔掉了半条命,这会儿气得连呼吸都不顺畅了,更加跟不上他。   “行。不给就不给,老娘什么时候还这么求过人。你不给拉倒,小爷回去再写一遍。”她在他身后喊。   他举起一只手,头也不回地摆了摆,大声说:“你先把自己性别搞搞清楚再说吧。”   “靠。”田澄恨不得把行李箱抡起来朝他的后背砸过去。   谁让她自己今天倒霉,心急火燎地要在飞机上赶稿子时刚好笔记本没电了,又鬼迷心窍地问坐在邻座的那家伙借了电脑写稿呢。   肯定是看他长得还可以,就放松警惕了。   气归气,田澄还是一路狂奔打车回了报社,凭着记忆力把刚才在飞机上写过的稿子重写了一遍,倒也没有耽误截稿时间。   “哼,跟小爷我斗,谁稀罕你那破电脑。”她交完稿,心情愉快地唱着歌下班,开车回家。   家里还是老样子,厨房和书房亮着灯,她先是去厨房转了一圈,巡视了老妈晚上准备的饭菜,又来到书房,悄悄地把门推开一条缝。书橱前有个身影,正摇头晃脑地从橱里往外拿什么东西。   “田柏岩,你又偷酒喝?”田澄从门缝里探出头去大喝一声。   她老爸被吓了一跳,迅雷不及掩耳地把刚拿出来的小酒瓶塞回书橱角落里,砰地一声关上门。   待回头过来看见是她,田柏岩才松了口气:“是你啊。没事吓什么人!”一边说,一边又把刚藏好的酒瓶拿了出来。   “说吧,田院长,今天又有什么借口?”田澄走到他身后。   “唉。”田柏岩叹着气,拧开瓶盖小啜了一口,极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又晃晃脑袋才说:“病入膏肓,药石难医啊。只剩半年的命,接下来,就得看老天喽。”   “切,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治不好,医生就得借酒浇愁啊?”田澄说着,从她爸手上拿走了酒瓶。   “唉,年纪轻轻,还是大有可为之时啊。可惜老天不公,老天不公哦。”田柏岩叹着气又把酒瓶抢了回去。   “吃饭了!”门外传来田澄妈妈的呼唤。   老头儿立刻把酒瓶往橱里一藏,猛灌了两口浓茶漱口,这才往饭厅里走。   “唉,也不知道谁才是药石难医。”田澄摇摇头,把她爸的酒瓶又往里面藏了藏,又拿了本书挡在外面,这才往外走。   “你俩谁喝酒了?”刚一坐下,田澄妈就吸吸鼻子问道,眼神如刀地瞪向田澄爸。   “我。”田澄挺身而出。   “那晚上回去别开车了。”田澄妈放下手里的碗筷。   “哦。”田澄一边点头,一边跟田柏岩相视一笑。   吃完饭,田澄陪爸妈看了一集电视剧才走。   她约了人在金鸡湖畔的酒吧碰头,不过自己到得有点早,便点了杯饮料,找了个露天的座位坐下来,对着湖面发呆。   旁边不远处有很多人在放孔明灯,摇摇晃晃的火光被裹在薄薄的灯罩里,一盏接一盏地渐渐升高,摇曳,飞向天际。   服务生引了一个客人在她旁边的空桌坐下,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刚要把视线转回到孔明灯上,又猛地转回了头。   手拿一杯威士忌刚在她身边坐下的,可不就是白天在机场害她追得脚底起泡的家伙。   他也认出了她,却笑得人畜无害地冲她举举手里的杯子。   田澄冷哼一声撇过头去,刚要找服务生给她换个位子,那人却已经转移到了她这桌。   “请你喝酒?”他还是冲她笑笑,一双眼睛微泛桃花。   “我开车。”田澄冷冰冰地拒绝,“这个位子有人了。”   话音刚落,她就收到消息,约她出来的人说车坏在半路上,来不了了。   她更加心怀怨恨地看了眼身边的扫把星。   “约你的人不来了?”扫把星倒很会察言观色。   田澄没有接茬,听他说话让她心情很糟。   他识趣地笑笑,不再出声。   田澄见自己的约会泡汤,便抬手招呼服务生准备买单走人。   “我来。”扫把星拦住她。   她想了想,也没打算客气,说了声谢谢就站起来准备撤。   扫把星却手臂一伸,把她放在桌上的车钥匙按在手心里。   “哎你什么意思啊你?”田澄气急败坏地吼道。   他抬起头,冲她一笑:“心情不好,陪我喝两杯。”   明明满脸含笑,明明是句调情的话,可他看着田澄的黑色双瞳里,却带着无可救药的悲伤。要不是空中的孔明灯在他眼里映出两团小小的微弱的火焰,那眼里深不见底的浓黑几乎能将人吞噬。   气到一半的田澄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   “一杯柠檬茶。”她叫服务生。   “两杯Gin tonic!”他把她的车钥匙攥在手里,仰头接着她的声音叫道:“不要柠檬茶了。”   Gin tonic以后,他们又把酒单上的所有酒几乎都点了一遍,所以田澄站起身时,头颇有些晕。   “不早了。”她看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回……回家。”   坐她对面的男人比她喝的多很多,却依旧神智清醒,口齿伶俐。   他走过来,搂住田澄的腰,像是做过无数遍似的,低头吻了下来。   他的唇薄过所有她吻过的唇,也凉过所有她吻过的唇。   她犹豫了片刻,伸手楼住他的脖子。   入夜的湖边有些凉意,她只是找个人暖暖身子而已。她想。   刚才跟他聊得还挺投机的,他们都说了好多话,她跟他不吵架的时候其实挺合得来的。她想。   他长得不难看,衣着打扮也看得出来身家不俗,应该不会是要劫财劫色的坏人。她想。   纵然给自己找了无数个理由,可她闭着眼睛吻他时,总有个声音在脑海里提醒。   他笑起来时眼底没有温度的样子,好像另一个人。   不不,她不可以这个样子。   她又搂紧了他一些,想在他销薄的嘴唇上吻出一些不同来。   相同也好,不同也好,他的唇如此清凉柔软,轻轻地碰撞着她的唇齿,挑逗着她心底最深处的欲望。   她被彻底攻陷,一败涂地。全身飘飘然的,仿佛就要跟那些孔明灯一样飘到空中。   第二天早上,田澄是陷在一团温暖中醒来的。   房间里窗帘紧闭,一团漆黑,不知道几点了。而她脖颈下压着一只手臂,腰上搭着另一只,右腿则跟两条修长的腿搅成一团。   不太妙。她有点头疼地想。要是被陆晚云知道她又做这种酒后乱性一夜情的事情,估计少不了一通教育。   “大清早的叹什么气。”脑后传来幽幽的声音,“昨晚小爷你不是还说被伺候的很爽。”   田澄脸红到了耳朵根。   她把脸往枕头里埋埋,打算装睡。   身后的人却抽出手臂松开她,自己起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这是一个双女主的文……这么多年没写文了,总得玩点儿不一样的不是~ ☆、2-田澄-2   确定浴室里响起水声后,田澄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在床尾的地上找到自己的衣服,摸黑穿好,却死活找不到鞋。她正急得一头汗时,浴室门被拉开了,明亮的灯光晃得她睁不开眼。   “不吃完早饭再走?”修长的身影走过来,挡住一些光。   “酒店早饭应该早结束了……而且我还有事……”她话说到一半,下巴被人用两只手指勾了起来。   跟她对视的人满脸水汽,逆着光的轮廓消瘦苍白,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天亮了就不敢见人了?对自己这么没信心?”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空着的那只手按下窗帘的遥控开关。   厚重的双层窗帘缓缓分开,强烈而温暖的阳光洒了满室。   “不化妆也挺好看的。”他像鉴定古董似的把她的脸扭了个方向,在阳光下端详了片刻说。   他讲着一口好听的京片子,清脆明亮,田澄从被他盯着起就一直毫无还手之力,这回终于攒了点力气,哼了一声打开他的手说:“算你还不瞎。”   他丝毫不以为意地在床边坐下,随手翻了翻床头柜上的酒店介绍册问:“不是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吗?你们苏州都有什么好吃的?”   “太多了。”田澄埋头找鞋。   “比如说呢?”   “什么小笼包,奥灶面,三丁烧麦,梅花糕……”她漫不经心地答道。   “那哪样最好吃呢?”   “都很好……”她有点不耐烦地抬起头来,赫然看见自己的两只鞋就在他手上,被两根修长的手指勾着,晃来晃去。   “哦?”他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宣传册,“可惜我一个外地人,也不知道哪家正宗,哪家好吃……”说着,状似无意地把田澄的鞋转移到了枕头下面,自己转了个身半靠在床头。   田澄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形势,觉得扑过去抢鞋并非明智之举,只好垮下肩膀,顺着他的话说:“那我带你去吧。”   说完不忘赶紧跟一句:“吃完早饭我就得去……”本来想说上班,话到嘴边才想起今天周六,“得去有事。”   他站起身来,笑笑,走到衣橱边换衣服。   田澄自认倒霉地从枕头底下扒出鞋来,胡乱洗漱了一番,走出来问:“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已经换好衣服站在窗边,听见她问便转过身来,一身的黑衣黑裤,面色苍白,笑起来有点超然世外,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秦书。”   “啥?情书?”田澄愣了愣。   “是秦朝的秦,不是感情的情!”秦书被她气得声音都大了,“你们南方人能不能分一下前后鼻音!”   “切,你自己的名字有歧义干嘛怪我。”   “你叫什么?”   “田chen。三点水,chen净的chen。”   秦书又纠正她:“那个字念cheng,不是chen!是后鼻音!”   “你现在就在南方,能不能入乡随俗?”田澄哼一声。   “走吧田小姐。”秦书决定不跟她纠缠。   田澄拿了自己的包,带头走出房间。   出了门田澄才意识到,原来他们就在金鸡湖边的凯宾斯基酒店里。   她领着他走到附近小巷里,找了一家面馆坐下来,点了两碗素鸡面,一笼小笼包。   已经早上十点多了,面馆里就他们两个人,田澄左顾右盼假装欣赏店里破旧的装修,就是不肯看对面的人。好在面很快上来,她立刻抓起筷子埋头吃起来。   秦书吃得很少,面条大约只吃了两根,便放下筷子。   田澄可管不了那么多,反正吃完早饭便跟他不再有关系,顾忌吃相什么的有什么意思?何况她也不想跟他说话,拿面条堵住自己的嘴再好不过了。   吃完面,她坐直身体没忍住打了个嗝。   对面的秦书本来如老僧入定般看着她吃面,这时终于没忍住笑了笑。   田澄白他一眼,叫来服务生买单。   “你们这儿有什么好玩的?”秦书抱着手臂问。   “自个儿百度去。”田澄不看他,只是盯着饭店墙上的手写餐牌看。   “请个地陪得多少钱?”   “不知道,看水平吧。”田澄依旧不看他。   “你这样的呢?”   田澄这下回了头,眯起眼睛端详了他两秒:“我可不接这种生意。看你穿一身黑,也不像来玩的,也不像来公干的,说不定是来参加葬礼的呢,晦气。”   他收敛了笑容,神色有点怅然,“我还真是就是来参加葬礼的。”   田澄有点震惊,却硬绷着脸哼一声:“骗谁啊。”   他也不解释,只是低头若有所思地拨弄了两下筷子。   “好了,早饭也吃了,我也该走了。”田澄无视他,自说自话地站起来,“再见。”   她潇洒地冲他一挥手,把包甩到肩头,蹬着高跟鞋往门外走去。   “喂!”秦书清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真的不当地陪?”   后来田澄想,她一定是被整个宇宙捉弄了,才会在那一刻回过头去,才会看着脸色苍白,唇角却带笑的秦书泛起一股莫名的心酸,才会不情不愿,却又义无反顾地跳进了他无意间画下的圈套。   田澄开的是辆大型的SUV,秦书坐进她车里时不禁露出了一个颇有深意的笑,“这车跟你不太配啊。”   “笑什么?小爷我喜欢。”她还在检讨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答应他,没好气地重重带上车门。   他可能是吃人家嘴软,没有反抗地又是一笑。   “说吧,要去哪儿?先说好,三千块一天,现金结账,概不赊欠。”   他显然对苏州附近的景点一无所知,耸耸肩说:“哪儿远去哪儿。多耗你点油。”   田澄当然不会睬他,于是带他去了离城只有二十公里的古镇同里。   她已经来过这儿无数次,驾轻就熟地把车停在古镇后门,带他从不用买门票的入口进去。   因为是周末,来古镇休闲的游客很多,拍照的,吃小吃的,采购纪念品的,把窄窄的青石板路挤得摩肩擦踵。   秦书跟所有的游客都不一样,既不拍照也不四下观望,只是手插裤袋,漫无目的地沿着小路不停地走,走得极快,像是有讨债鬼在后面追他似的。   田澄有点跟不上他的步伐,好多次都想干脆掉头溜了算了,但就是狠不下这个心,只好忍着高跟鞋带来的脚痛,在石板路上极其勉强地走在他身后。   秦书忽然转身进了街边一家店,田澄不知所以地跟进去,才发现货架上摆的全是手工布鞋。   他从架上拿下一双,二话不说地蹲在田澄面前。   她愣住没有反应,他便抬头皱眉道:“抬脚啊。”   她懵懵懂懂地抬起脚来,他帮她除下脚上的高跟鞋,套上一只淡青色的布鞋,再将她的脚放在地上问:“合不合适?”   田澄只觉得脚踝那里一阵滚烫,带着脸颊都烧起来,偷偷往周围瞄了一眼,发现不少顾客都不再看鞋,转而看着他们,便赶紧胡乱点了点头。   于是秦书又抓住她另一只脚,也换上了布鞋。鞋刚好是她的尺寸。   他站起来时,田澄才发现他那么高。   本来穿着高跟鞋不觉得,这回换了平底鞋,她好像只到他肩头。他站得太近,她的鼻尖擦到他的衬衫,一时脸竟然红得不敢抬头。   他则忽然温柔起来,轻轻把她颊边的碎发挽到耳后,身子微微前倾,状似亲昵地在她耳边说话,搞得她心旌一阵荡漾。   “鞋钱得从你那三千块劳务费里出。”   “靠。”   不过不论如何,换了平底鞋她的脚步还是轻盈了许多。   他们渐渐走到游人罕至的古镇背阴处,映入眼帘的开始是水畔人家晾在小河边的床单被套,聚在一起织毛衣绣花的老奶奶,和嬉笑打闹的孩子们。   秦书的脚步开始放慢,似乎对这普通而烟火气十足的古镇生活产生了兴趣。   田澄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腹诽他像个下乡检查的干部,正在脑补他在胳膊下夹个皮包会有多搞笑时,他忽然又一转身,进了道旁的一户人家。   那家是个小小的院子,面朝河弯,正对着大门的是一栋坐北朝南的二层小楼,院里空留了几个大号花盆和一棵不知名的老树,小楼一侧是一扇老式角门,门开着,可以隐约看到角门通向另一个小院。   秦书四下看了看,二话不说就推开小楼虚掩的正门。   “哎这不是景点吧,万一有人……”田澄想拦都来不及,他已经抬脚跨进了堂屋。   屋里没人,只有一张古朴硕大的八仙桌和桌边的四条长凳,青砖铺地,圆木做梁,毫无装饰,顶上只有一只摇摇欲坠的灯泡。   他打量了一番,又直奔楼梯,上了二楼。   田澄跟上去,发现二楼跟一楼一样通透宽大,没有隔间,只在离楼梯最远的一端有一张老式拔步床,床四面墨色的木质围廊看起来倒不是很旧,也挺干净的样子。   房间里没有开窗,透着股阴冷,田澄缩了缩脖子说:“我们下去吧?这应该是别人家吧?被人抓住多不好?”   秦书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只是走到窗边,一扇扇推开所有的窗户,让正午的阳光毫无阻碍地射了进来。   他嘴角含笑,颇为满意地四处看了看,才舍得移驾跟田澄下楼。   两人刚一回到院子里,就有个老太太从角门那儿进来,手里拿着拖把抹布,狐疑地看着他们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田澄刚要开口道歉,秦书却抢在她前面问:“你这房子租不租?”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故事会有交集,不过不会那么快…… ☆、2-田澄-3   田澄和老太太同时惊诧地看着他。   “这房子我挺喜欢的。既然现在没人住,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租给我。”秦书一副大爷样地说,“多少钱一个月?”   老太太还是没反应过来。   “五千?”他又问。   田澄真想捂住他的嘴。   这位大爷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穿越过来的,这个啥也没有的小破楼,又不是在什么黄金地段,能值一两千就不错了,他居然张口就是五千一个月。   老太太这下反应过来了:“这不是我的房子,是我家小姑子的。她跟老伴去上海儿子家了,我今天只是来打扫卫生。我得回去打电话问问她。”   “您请便。”他点点头,还冲老太太弯了下腰,“我在这里等着。”   老太太一边走,一边又狐疑地看了他们两眼,拖把抹布还在手里攥着,都忘了放下。   等老太太的背影消失在角门外,田澄才瞪他两眼:“你钱多了花不掉啊?这种破房子哪值五千?”她想想觉得自己好像抓错了重点,又问:“你不是来参加……那啥的么,租什么房子?”   秦书走到院门口,抬手扶着门框,看了看门前青石桥下静静流着的小河水,缓缓地说:“我不想回去。”   微风拂起他的衣角,将他忽然认真起来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全黑的背影有说不出的忧伤苍凉。   他大概也是个有故事的人。田澄叹叹气想。   心刚为他软了一秒,他便回过头来,欠揍地笑笑:“附近哪儿有家具城?”   田澄这个周六赚了史上最难赚的三千块钱。老太太答应把小楼租给秦书以后,他们先是马不停蹄地从古镇出来,开车去家具城,定了一堆家具,约好送货时间,又出来杀去超市买了好几车生活用品堆在后备箱里,再去凯宾斯基退房拿秦书的行李,最后再把这些东西送回同里那栋新租的小楼里。   好在他买东西极其爽气,看上什么便二话不说买单,搞到最后田澄都看不下去,主动承担了讨价还价的任务。   回到同里时天已经黑了,田澄说什么也不肯再帮他出苦力,便坐在楼前回廊的栏杆上,一边挖冰淇淋吃,一边看他进进出出地把采购的东西搬进去。   秦书最后一趟上楼以后好久都没下来,楼上悉悉索索一阵以后没了动静,田澄不禁有些担心,想了想还是上楼看看比较保险。   秦书坐在拔步床最外面的台阶上,双目紧闭,无力地靠在床侧。   田澄走过去晃晃他肩膀:“喂,你没事吧?”   他没有答话,田澄更担心了,蹲下去仔细端详他的神色。   可能是真的累了,他脸色不太好,原先就没什么血色的皮肤这会儿白得像纸。   “哎哎哎,你可不要晕倒在这儿啊,我可没力气扛你下楼,救护车还在镇上,开过来不知道……”田澄一慌起来就有点语无伦次,话说到一半,他却蓦然睁开眼睛,抬手勾住她的脖子,把她的话硬是用唇堵了起来。   “上当了不是。”他含着她的唇瓣坏笑着说。   她还没来得及挣扎,便已经被他一转身捞起来,扔到刚铺好的床上。   新买的埃及棉床单极其温暖舒适,新买的床垫如同一块棉花糖,柔软得田澄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清醒状态下,田澄才意识到他的吻技多么高超。嘴唇辗转厮磨,舌尖轻巧灵动,怀抱紧实温暖。   她呼吸紊乱之际,他才轻轻放开她,鼻尖蹭着她的鼻尖,缠绵了好久才问:“晚上不走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想摇一下头,却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只是傻傻地盯着他的眼睛,思绪已经不知飘到了哪里。   一天,他们认识才一天而已,她就已经沦陷成这个样子。更可怕的是,昨晚还在他的眼底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今晚,他便只是他而已了。   见她半天不说话,他露出一个略显孩子气的笑容:“我饿了。”   古镇的夜极静,连自己的呼吸心跳声都历历在耳。田澄睡不着,睁大双眼盯着头顶的床幔。她很想说服自己,告诉自己她不是一个轻浮随便的女人,但是接连两晚都跟一个只认识了一天的男人同床共枕,显然不是什么有利的证据。   自从跟那个人分手以后,她便再也没有过正常的恋爱关系。有的只是欲说还休的暧昧,轻飘浅薄的一夜情。她不再想像以前那样投入地爱一个人,把整颗心都挖出来交给他,任由他践踏轻慢了。   “田澄。”秦书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把她从黑暗的思绪中惊醒。   “啊?”   他把她拉到怀里,一边吻她的额头,一边说:“你可不要爱上我。”   他动作轻地像是在吻一朵云,生怕碰散了它,声音却极其冷静平淡。   田澄愣了愣,嘴角浮出一抹微笑:“小爷我才不会那么容易爱人,你少自作多情了。”   他的气息动了动,似乎也在笑,没有答话,只是勾住她的腿,把她整个儿圈在身体里。   她把脸埋在他胸口,头顶蹭了蹭他下巴,静静地睡了。   周日回到自己家,田澄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钻进被窝里,睡了个天昏地暗。并不是她这两天没睡好,而是这两天太像一场梦,她觉得必须再做一场梦,才能忘了这一场。   可她一口气睡到傍晚醒来,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耳边就又响起那个平淡的声音:“田澄,你可不要爱上我。”   “爱你妹爱你妹。”田澄在被窝里愤愤地踹了两脚空气,一咕噜爬起来,狠狠拉开窗帘。   初夏的夕阳从落地窗里折射进来,把她光着的双脚映成了金橙色,床边那双淡青色的平底布鞋也染上了浓浓的金色。   田澄一脚把鞋踢进床底,忽然想起来自己周五的时候跟陆晚云电话打到一半就挂了,这两天居然都没想起来给她回电话。   她咬着嘴唇,想了半天怎么交代自己这两天的行踪,才拨通了陆晚云的电话。   陆晚云那头传来弦乐悠扬的声音,间或夹杂着有些嘈杂的人声。   “你在哪儿呢?”田澄问。   “同事结婚,在饭店呢。你这两天跑哪儿去了?电话都打不通。我差点就打电话去你爸妈那儿了。”   “嗨,手机坏了我都不知道。”   田澄没敢跟她说秦书的一系列荒唐事。虽然她跟陆晚云认识二十年了,但陆晚云从小就是一身正气的班长,对她这种放浪形骸的生活一向嗤之以鼻,偶尔知道她跟别人搞点不负责任的小暧昧都要训斥她半天,何况是这么彻底的鬼混。   “哦。”陆晚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你找我什么事儿?”   “早解决了。指望你,黄花菜都凉了。”   “哦……哎,高正铭跟你一起吗?”田澄问。   “他也来了。”陆晚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光来有什么用啊?还是你坐你这桌,他坐他那桌?”   “嗯。”陆晚云的声音有点低下去,“今天没跟他说过话。”   “哎,我说你们这办公室恋情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又不能公开,又不能分手,耽误的可是你的时间。到时候不管是分手还是失业,惨的可只有你啊!”田澄不知不觉声音越来越大。   “随它去吧。”陆晚云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随什么随?我看高正铭也是个不靠谱的,别跟他耗了,赶紧把他甩了,找个正常人吧你。”   “你说得轻巧。”   “有什么不轻巧的?要不你就辞职,换个工作。”   “我不要。现在这个节目是我自己好不容易做起来的。凭什么换?”   陆晚云虽然说得不紧不慢的,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但田澄知道工作是她最在乎的点,顿时附和道:“对对,你是全靠自己本事才有今天的。不能为一个渣男放弃。”   陆晚云自己换了个话题,“对了,高正铭从日本带了很贵的清酒回来,下次你来的时候记得拿走,我又不喝。”   “哦,好啊。”田澄拿人家手短,立刻嘿嘿一笑。   “但是千万别给你爸喝了,不然你妈肯定要骂我。”   “知道了啦陆老师,你比我妈还啰嗦。” ☆、3-蒋一澈-1   五月底早上十一点半的太阳已经颇有威力了,蒋一澈不过是走了十分钟的路,就晒得满脑门薄汗。   他开门进家的时候正好碰到蒋一清起床下楼。她还没有完全清醒,见到他只是揉了揉眼,便走到厨房拉开冰箱,拿出一瓶巴黎水咕咚咕咚往下灌,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又拿了一瓶递给他。   两个人都喝完大半瓶水,蒋一清才拍拍他的手臂,再用英语问:“你回来啦?培训师说怎么样?”   他把剩下的半瓶水一口气喝完,才摇摇头,也用英语回答说:“我觉得很难学会。”   “怎么会啦?”蒋一清见他心情不太好,故意笑嘻嘻地说,“你英文都可以说,怎么可能不会说中文嘛。就是学一门外语嘛。你读写不是都学会了吗?何况小时候我们都说过一点点中文,我也是十几岁才认真学的……”   蒋一澈这一个早上本来就很是受挫,这时重重地放下水瓶说,“这不一样。”   她还是缠着他:“有什么不一样的……”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中文的发音又那么难。”蒋一澈一边说,一边转身上楼,打开电脑,跟美国的合伙人Kevin连视频汇报情况。   Kevin的妹妹是当年他读书时候的同学,她从出生起就是听不见的,手语是他们家的官方语言,所以蒋一澈才能跟Kevin成为搭档。事实上应该说是好心的健全人Kevin不嫌弃他,给了他一个饭碗。他可以选择的职业道路并不多,现在的状况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蒋一清跟着他进了房间,趴在他床上,把头凑过来,很八卦地盯着他和Kevin的手语看。他也没有介意,只当她不存在。   “你比慢一点啦,我看不清你在说什么。”她中间还晃他椅子试图提醒他。   Kevin得知他在为了中文苦恼,后悔自己当年只是坚持了英文的读唇和发音,就安慰他说:“你一直是在美国,哪里有人给你做中文的发音训练。况且光是英文能维持你现在的水平也已经不容易了。”   蒋一清在他背后狂点头表示同意。   蒋一澈转过头来说:“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不要捣乱。”   “我可以帮你啊。”蒋一清睁大眼睛作无辜状看他:“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从今天开始就光说中文,你看着看着,很快就习惯了。”   蒋一澈无奈,“我也希望有这么容易。你知道我英文有时候都不能完全读懂。”   蒋一清坐起来抓住他手,改用中文叫他:“哥哥。”   他抽出手来敲她脑袋:“我只会认这两个字有什么用。”   “早知道从小爸妈就不应该为了你只说英文。”蒋一清嘟起嘴来,“他们那么在乎华裔的身份,连我们的英文名字都很少叫,就应该多讲中文啊。”   “他们只是想让我可以跟人正常交流,也没有想过我会来中国。”蒋一澈说完就转过身,视频那头的Kevin又问他:“那边的无障碍设施怎么样?”   他摇摇头,“几乎没有。公共机构也没有手语或者字幕服务。可能中文比较复杂,语音转文字的APP没有英语的好用。”   “那对你来说真的还挺麻烦的……”   蒋一澈怕蒋一清看到自己的抱怨太多,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推说自己还有事,就匆匆告了别,合上了电脑。   蒋一清一个人东摸西摸,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枕头底下找到了他厚厚的素描本。   他还没来得及上手抢回来,她便翻到了最近的一页。   本子里画的都是他最近在上海看到的各种建筑,只有最近那一页上写着陆晚云三个字,还标了英文的音标,记着中文发音的唇齿位置。   “哇你是不是喜欢陆晚云啊?”她踹他的椅子。   蒋一澈从她手里抢过本子,合起来扔到抽屉里,皱眉说:“我还没有说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她……我听不见?”   “这样你才能看到她的第一反应嘛。”蒋一清得意地说,“怎么样?她是你喜欢的类型吧?”   蒋一澈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她是你朋友,我没有其他的想法。”   “切,我朋友喜欢你的还少吗?都是你看不上人家啊,什么Kitty,Amy……”   她还要再数,蒋一澈打断她说:“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有男朋友。”   蒋一清反而有点诧异,“什么?她有吗?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她跟男朋友打电话。”   蒋一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笑起来说:“那你抢过来就是了。”   “没那个兴趣。”蒋一澈不想跟她纠缠,站起来准备离开房间,又被蒋一清一脸坏笑地抓住胳膊:“没兴趣你为什么要学中文啊?能看能写不是就够了。上海到处都是外国人,他们都讲英文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他忽然失去跟她争辩的耐心,改用手语飞快比道:“我跟那些讲英文的外国人一样吗?他们在这里不是也有很多困难吗?是不是要我拖着Kevin来中国,还让他把所有跟人沟通的活都干了?我就在房间里画图?我自己不学,难道反而要让他为了我学中文?你的朋友带我去看了那么多房子,我是不是至少应该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念?”   虽然平时习惯了跟蒋一清讲英文,但不管是读唇还是发音对他来说都要全神贯注,累心的很,所以他每次改用手语就等于是最后通牒,不想再说这个话题的意思,蒋一清也立刻识趣地不再惹他,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下了楼,很狗腿地去厨房洗了水果切好,再泡好咖啡送到他的手边,才忽闪着睫毛蹲在他身前说:“哥哥,你要是觉得待在这边不开心,就回美国好啦。”   蒋一澈假装没看见,叉了一块蜜瓜塞进嘴里,低头拿起一本书看起来,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原先在美国的时候,他因为不是先天失聪,读唇和发音都还算顺利,跟普通人基本能够正常交流,工作上又有人帮忙,已经形成了自己完整的世界,所以并不觉得生活得太过困难。   可是到了这边,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又要用他并不是很擅长的中文,他实在是太累了。   不管是家里的钟点工,还是外面的服务生售货员,所有人看到他的亚洲脸都直接跟他讲中文,见他听不懂又听不见就会先是惊讶,再是不耐烦,最后变成鄙夷。   只有陆晚云是少见的既没有用同情的眼光看他,也没有嫌他麻烦的人。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接受了事实,也一瞬间就适应了跟他沟通的方式,甚至都没有跟蒋一清打听过什么,好像完全不想给他们俩造成任何困扰。   他从小习惯察言观色,什么人是强打耐心跟他交流,什么人是无可奈何应付他,他都一眼就能看出来。陆晚云是真心体谅他,他也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可是他却无比嫌弃自己。每次跟陆晚云出门的时候,他都万分懊恼自己只能跟她麻烦地打字,把那条专门用来跟她对话的备忘录越写越长。   他二十年来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告诉自己,他只是比别人多一点点困难,跟普通人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也完全可以跟他们一样生活,却在来上海的这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就前功尽弃。   最要命的是,他从第一天就开始好奇,陆晚云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的。   蒋一清见他一直没有反应,便坐到他身边抢走他的书,把脸凑到他跟前,泫然欲泣地说:“哥哥,我一个人在这边也没关系的,你不喜欢就不用留下来陪我的。”   他终于忍不住笑场了:“你还不去练琴。还在这里聊天?”   蒋一清这回面色却变得认真了,“我说的是真的。你在那边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成果,还是回去吧。就当我没有让你留下来过。”   他见她皱着眉头,就懊悔刚才自己有点过分了,情不自禁地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刚才态度不好。”   蒋一清一愣,随即摇头笑了笑。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想清楚的,做什么决定都不会完全是因为你,你不要担心。”他又说。   蒋一清点点头,伸手拉他起来:“陪我出去吃饭吧,我想吃日本菜了。”   他何尝不懂她是在逗自己开心,只得点点头站起来。   蒋家老宅的地理位置很好,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富人别墅区,闹中取静,如今出门步行几分钟便是上海最高端豪华的商场之一。   蒋一澈被蒋一清拖着去了商场,坐扶梯上楼的时候忽然想到,今天来得正好,他需要给陆晚云买件礼物。   陆晚云已经连着好几个周六下午都在陪他看房了,这周他实在不好意思再约她出来,硬是要求她下周再看。   如果光是看看房子倒也罢了,只是陆晚云为人太过细致,虽然他已经跟每个中介都特地说清楚,需要租房的是他自己,有什么话都打下来给他看,她还是不甚放心的样子,每次都要把中介告诉她的信息也一字一句地打下来,微信发给他,还会附上她觉得需要注意的点,搞得倒像是他的秘书。   他大致扫了一眼商场里每一层的品牌,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要买什么。   陆晚云瘦瘦白白的,眉眼清秀精致,每次出来时都打扮得异常干净清爽,常常都是白色T恤配牛仔裤,除了细细的锁骨链和手表以外,他从未在她身上看到过别的珠宝首饰。她的衣服看起来也都不是什么大牌,但胜在样子都极其简洁妥帖,质地优良。   直到被蒋一清按在日料店的座位上时,他还在琢磨这件事儿。   蒋一清起初好像还在对他碎碎念什么,见他完全没有兴致注意她,便低头刷起了朋友圈。   这倒提醒了蒋一澈,他翻开陆晚云的朋友圈,试图找点线索,看看她喜欢什么。   只是他又失败了。   可能是因为工作原因,陆晚云每天会在晚上十点定点发一条音乐的链接,都是古典乐,大概跟她的节目有关吧。   贝多芬,莫扎特,勃拉姆斯,帕格尼尼,这些名字对他来说都像是曾经攥在手里的气球,如今却都飞到了天上,虽然似乎就停在某处,但他却完全想不起它们的样子。   他翻了她最近半年的朋友圈,也一无所获,没有找到任何跟音乐无关的内容。   他看得太过投入,直到杯里的热茶洒了满手才恍然醒过神来。   蒋一清已经从自己的椅子上弹起来,抓着一大把纸巾帮他擦手,他还是有些怔怔地,任由她把自己的右手翻过来倒过去地看。   她把他的下巴抬起来,强迫他看着自己的脸,神色无比紧张地说,“你在做什么?快去冲凉水!”   他这才站起身来走去洗手间。   所幸天热了,茶水也没有滚烫,他冲了一会儿,虽然手背还有些红,倒也不怎么疼。   吃完饭蒋一清表示约了男朋友,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蒋一澈决定自己再逛一会儿,再挣扎着尝试一下给陆晚云买礼物。   逛到底楼时,他无意间往中庭搭的一个舞台上看了一眼,那儿好像在搞什么活动,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人,而活动台上正中间穿着围裙的,不是陆晚云又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是哒这还是个POV的文,想玩点儿更不一样的~~~ POV(point of view)就是视点人物写作手法,会从不同人物的角度讲故事,推进情节。 第一次尝试这种写法,如果有bug的话还请大家多多谅解。 么么~~ ☆、3-蒋一澈-2   台上有个很大的易拉宝,印着陆晚云的半身照片,背景墙上则是某个锅具品牌的大型logo和产品广告。   陆晚云的照片底下,写着“著名美食KOL小晚”,还有她的公众号二维码。   台上的陆晚云正在跟主持人说话,可惜她的嘴唇有一大半被话筒遮住了,蒋一澈完全没有看出来她们在说什么。场地四周安置着好几组大音响,有一组离他站的位置很近,他能感觉到音箱在微微震动,于是便往音箱那里又挪了两步,似乎这样就能知道陆晚云在表达什么。   陆晚云早就看见了他,远远地冲他笑了笑,笑完又低头将碎发挽到耳后,低下头咬了下嘴唇,脸颊好像有一抹红晕。   他顿时也没忍住笑了起来。   她在台上做了煎牛排和其他几道他不认识的菜,动作温柔又麻利,时不时地眼神还会飘到他这个角落来,对上他一直盯着她的目光以后又会立刻弹开。   活动结束后,她第一时间下台朝蒋一澈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匆匆摘下围裙。   她走到他面前,仰起脸说了句什么。   蒋一澈怕她一直跟自己打字聊天太辛苦,所以上次特别关照过她,要尽量跟他说话,实在不行再打字,就当是帮他锻炼读唇了,而她立刻就照做了,每次都格外认真地跟他说话。其实中文的发音口型对他来说陌生极了,只有简单的内容才能根据当时的情况大致猜出来。   所以她刚才应该是在说“你怎么来了”吧。   “午饭。”他想尽量少打几个字。   陆晚云点点头,指了指地面,示意他在这里等一下。   她绕到后台,不一会儿就端着一只纸盘子出来了。   盘子里是她刚才煎的那块牛排,已经切成了若干小块,每块正适合一口大小。   陆晚云把盘子交到他手上,拿出手机打了一行字给他看:“A5级的和牛,很棒的,你试试?”   他并不知道A5级的和牛是什么,但还是情不自禁地笑着叉起一块牛肉送进嘴里,果然肉香四溢,软滑无比。没等她再说什么,他便吃完了一块,又塞了一块在嘴里。   她抬头看着他吃,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形。   蒋一澈叉了一块牛排递到她嘴边,她却摇摇头,“我刚吃完饭,好饱的。你多吃一点啊。”   其实他也刚吃完饭,也挺饱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一脸欣慰的表情,他就一块一块吃得停不下来。   更何况这块牛排是真的好吃……他平时对吃很不讲究,半个冷披萨,两块炸鸡,一个隔夜的三明治,都可以凑合一顿。不知道是这块上好的牛肉,还是她的厨艺,忽然就像替他打开了一扇门。牛肉那饱含弹性的纤维,香浓的肉汁,还有一股他说不上来的奇香无比的味道,简直让人停不下来。   蒋一澈吃到一半一低头,发现陆晚云正用带着一抹担忧的神情看着他的右手。   他自己看了一眼,发现手背还是有点红,便笑着对她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她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   周围参加活动的人都已经陆续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站在商场中庭里。   蒋一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迅速地吃完了剩下的肉。   陆晚云及时地递给他一张纸巾和一小杯水,又从他手上拿过盘子,扔到角落的垃圾桶里。   她回来时,他终于来得及对她比了两个大拇指。   “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好吃。”他觉得四个“非常”也并不足以描述自己的感受,只是一时想不出更复杂的词,也不愿意让她等太久。   陆晚云又笑起来,“有人喜欢我就最开心了。”   蒋一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问她:“等下有事吗?要不要去逛逛?已经下了一个星期雨,今天终于天晴了。”   他比她高一个头,站在她的侧面,能看见她打每一个字的过程。看着她手速飞快地打出“那你先等我一下”几个字时,他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陆晚云去活动后台跟什么人打了个招呼,换了一双平底鞋,背着一个很大的环保袋走出来。   两个人也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出了商场随便挑了个方向就走了起来。   他们一直走在老法租界的窄马路上,这一带的路很多都是单行道,车流又大,加上混了很多电动车自行车,他光是看路就要动用百分之两百的注意力,陆晚云需要时不时地要抓住他手肘,把他带到墙边,好让后面的人先过去。   从他们第二次见面起,陆晚云就已经开始在过马路的时候格外放慢脚步等他,碰到有车忽然开过来时,还会下意识地轻轻带一下他的衣角,似乎完全理解他对汹涌人潮的小小恐惧。她这一切都做得自然而然,仿佛都是出于本能,没有经过思考一般。   只是两个人这样一走路,就根本没有办法交流了。   他其实根本没有那么爱聊天,平日早就习惯了有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但是对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有很多话想说——比如问她最近怎么样,问她需不需要帮忙拿包包,问她渴不渴,要不要去便利店买瓶水。   又走了几分钟,陆晚云忽然在经过一个地铁口时拉住了他的手肘,把他带到入口处,才拿出手机问:“你有没有坐过双层观光巴士?”   蒋一澈摇摇头。   “我一直想坐坐看,但是又觉得太游客了,不太好意思。你想坐吗?”陆晚云问他。   蒋一澈笑了笑,“我就是游客。”   看到他这行字,陆晚云露出一个浅笑。   她指了指下楼的电梯,表示需要先下去坐地铁。   两个人走进地铁站里,一前一后地站在站台上排队等地铁。   站台上有个男人在打电话,一边说话一边无意识地走来走去,他靠近陆晚云时,陆晚云像触了电一样立刻往旁边撤了一步。   她似乎对安全距离很敏感,不愿意别人轻易靠近。   打电话的人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又往她身边走了一步。   陆晚云这下往后一退,直接贴在了蒋一澈胳膊边上。   她的手臂离他已经很近,却并没有要躲闪的意思,反而觉得这个位置很安全似的,定定地站住了。   意识到她对自己的肢体接触并没有那么反感以后,蒋一澈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有一点飘了起来。   他们到了南京路口新世界对面的观光大巴起始站,买了票,蒋一澈跟着陆晚云上车,爬到敞篷的二层,找了个位置坐下。   车上很空,除了他们,只有几对外国的情侣。   观光大巴上配了讲解沿途景点的解说耳机,陆晚云皱了下眉把耳机丢在一边,并没有戴上。   坐定以后,陆晚云从她硕大的环保袋里摸出两瓶水,递给他一瓶。他很自然地把瓶盖拧开到一半,又递还给她,从她手上接过第二瓶水,才拧开了自己喝。   她接着又很神奇地摸出一盒烫伤膏递给他。   其实他手已经不疼了,但还是笑着接过来,抹了一点薄荷味的药膏在手背上。   药膏很凉,气味很香,他觉得很舒服。   旅游大巴路过的自然都是热门的景点,蒋一澈打开手机里的地图,沿着显示坐标的小蓝点看他们经过的地方。   陆晚云一边看着他手机上显示的定位,一边不停地用自己的手机查找周边景点的介绍,一直指给他看。   看了没一会儿,蒋一澈就觉得她这样埋头像做功课一样地当导游实在是太辛苦了。   他先把自己的手机锁屏放进口袋里,又伸手摁下她手机的开关,指指车外,示意她不要看手机,还是尽情看外面的风景比较好。   她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便扭头看向车外,一只手臂支在车边,托住脸颊,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   初夏的暖风熏得人有些飘飘荡荡的,间或撩起她的长发,抚上他的脸颊。   其实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匆匆地赶着去看房子,就是低着头拿手机对话,他还很少有机会能平视她的侧脸。   她一直看着窗外,并没有意识到他一直在看她,看树影在她脸上投下的小小光斑,看她微微抿起的粉色双唇,看她鼻翼一颗芝麻大小的咖啡色小痣。 ☆、3-蒋一澈-3   风再一次吹起陆晚云的头发扑向他脸时,蒋一澈恍恍然地伸出手去,想要把她的头发撩到耳后。   陆晚云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回过头来,看见了他已经悬在空中的手。   他尴尬地将手转了个方向,搭在她椅子的靠背上,可是目光却错不开,一直盯着她的双唇看,似乎意识到她想要说点什么。   陆晚云动了一下嘴唇,却又放弃了,拿手机出来问他:“要不要下车?到外滩了。”   他这时往车外看去,发现黄浦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脚下展开,波涛翻滚,地面上的人也多了很多,观光的游客们把外滩的观景平台挤得像个地铁站。   他摇摇头,实在是不想下车回到两个人只能默默走路的状态。   陆晚云可能是刚才感觉到了什么,神色有些尴尬。   蒋一澈只好赶紧找话题:“第一天到上海就来过外滩了。上海是除了纽约之外Art Deco建筑最多的城市,其中大部分都在这里,当然要来看看。”   陆晚云点点头,“那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   “每栋都不一样,好难挑。”   她笑笑。   他又接着打字,“全上海我最喜欢的是静安寺。”   这回陆晚云的眼神变得有点错愕不解。   “因为金顶金柱,好有钱的样子。”   见她成功地被逗乐了,露出一个略带孩子气的笑容,蒋一澈偷偷舒了一口气。   “你信宗教吗?”他问。   陆晚云摇摇头,嘴唇动了动,在问“你呢?”   他也摇摇头,“我比较相信……”   词到手边,他却卡壳了。   陆晚云一直看着他打字,见他停下来,就好奇地改看他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他要说的词。   他被她一看就更紧张了,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她笑容更深,用自己的手机打开一个翻译软件,递给他,让他输英文。   Destiny.   命运。   她的脸色略微沉了一下,接着又弯起嘴角笑了笑,笑容里换上了他读不出的复杂。   “但是宗教建筑都很……”   又一次卡住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她笑得心神紊乱了。   Fascinating.   他再一次输了英文,看着弹出的中文翻译“迷人”二字。   迷人。   软件上有汉语拼音,他琢磨了一下这两个字的发音,觉得自己需要好好记住它们。因为这是这个下午,是她这个人,最好的注解。   大巴车在外滩边非常缓慢地开着,陆晚云再度看向了外面汹涌的人海。   她的头发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柑橘,又像青草,混在阳光里,让他一直忍不住地悄悄深呼吸。   那天晚上回到家,蒋一澈看完了陆晚云写的每一篇文章和菜谱,虽然他对那些食物兴趣并不大。   她的文字同她的人很像,温柔,克制,干净。   她的双手偶尔会出现在做菜的图片中,白皙,修长,纤秀。   认识陆晚云的第一天他便知道她是电台的主播,甚至还特地去下载了他们电台的APP,找到她的专属频道,知道她那个普及古典音乐的节目异常受欢迎,可直到现在看着她的文字,他才终于觉得了解她一些了。   他看到深夜,直到眼睛被人从身后蒙住,才蓦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坐得太久,有点全身僵硬。   他把那双手拽下来,看见蒋一清一脸贼兮兮地冲他笑。   “你请陆晚云下周来我们家BBQ啦?”   “你怎么知道?”   下午分别的时候,他有想请陆晚云吃晚饭,不过她拒绝了,说晚上还有事,他不知道为什么热血上头,忽然想到邀请她下周来家里BBQ party。   蒋一清绕到他面前坐下:“陆晚云偷偷问我你喜欢什么酒,准备那天带过来。还让我不要告诉你。”   蒋一澈失笑。   “我跟她说什么也不用带,让她自己人来就好。顺便夸奖了一下你BBQ的技术。”蒋一清满脸邀功的表情。   “谢谢。”   “又顺便跟她说了一下,从你来了到现在,我每周都在求你做烤肉给我吃,但是你一直不答应。只有她有这个待遇。”   蒋一澈瞪她一眼,她仍然十分得意地说:“没有办法啊,我哥哥对于喜欢的人就是这么上心的。”   这下蒋一澈真有点急了,眉头一皱,刚要发作,蒋一清便异常识相地说:“后面那句我没有说了啦。你喜欢她这种事情,当然是要你自己告诉她,我去说多不合适。”   “我并没有……”   他还没来得及否认,蒋一清只说了一个词,他便收声了。   素描本。   蒋一澈无言以对,只得先上楼回房间了。   躺在床上,他继续翻开了陆晚云的公众号看起来,越看越怀疑自己要用“做饭”这个技能来招待陆晚云,完全就是……那个成语叫什么来着?   班门弄斧。   好在到了约好的那个周六,老天爷特别赏脸,连下了三天的雨终于停了,云倒还是很多,遮住了太阳,不冷不热的。   蒋一澈站在院子里,一样一样盘点等下需要用的东西。   烧烤炉已经在后院里架了起来,炭火已经铺好,待会只消引火点着就行。   准备用来烤的肉早上就腌了起来,现在正在烧烤架边上静静地等着,蔬菜也都洗好切好了,香槟镇在冰桶里。   不太常用的室外桌椅他昨天就搬出来擦洗过了,刚才又抹了一遍,应该算得上一尘不染。   虽然天气还不是太热,但是以防万一,他还是把灭蚊灯点上了,又在桌椅周围都喷过了驱虫水。   就等陆晚云来了。   他颇为愉快地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给自己开了一听啤酒。蒋一清在客厅里接受一家媒体的采访,大概还需要好一会儿才能出来。   蒋一澈其实还是有点忐忑。蒋一清说他所谓的“很会烤肉”,其实也只给邻居大叔打过很多次下手而已——通常一群人开派对的时候,他都会比较喜欢去做一些安静的事情。   他努力准备了两天,力图要做到完美。   水果,他居然忘了准备水果!   蒋一澈从椅子上弹起来,冲进厨房,把家里所有的水果都搬了出来,在桌子上一字排开,又埋头忙碌了起来。   等他把两个完美的果盘摆在桌上,探头想看看蒋一清的采访结束了没有时,才发现厅里没有人。   他走进屋,上上下下地找了一圈,发现蒋一清消失了。   钟点工王阿姨看出来他在找人,站在厨房门口连比带划地跟他解释:先是做打电话状,然后又连连指着门口,应该是蒋一清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的意思。   他拿出手机飞快地点开FaceTime要连蒋一清视频,但是王阿姨拽拽他,又指了指客厅里的茶几。   蒋一清的手机落在了茶几上。   他闭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   这不是蒋一清第一次出门忘记告诉他,并且忘记带手机了。应该没什么事,说不定只是忽然想吃什么了,去了门口的便利店而已。   他缓缓地叹口气,在楼梯上坐下。   王阿姨又冲他比划了几下,大概是说她的下班时间到了,该走了。   他无力地点点头。   虽然听不见,他也知道王阿姨一定是很大声地在跟自己说话,从她夸张的口型就能看出来。平时他总是觉得王阿姨这样的执着有点无奈又好笑,不过他现在笑不出来。   陆晚云随时可能来,他只希望蒋一清能赶在她之前回家,毕竟他等一下要忙着烤肉,根本腾不出手来跟陆晚云聊天,他不想怠慢了客人。   他走去开了前院的大门,坐在进门的台阶上,防止陆晚云来了敲门他都不知道。   只是一直等到天擦黑,陆晚云都没有来,蒋一清也没有回来。   蒋一澈有点儿着急了,蒋一清压根联系不上,他只能给陆晚云先发条消息。   “天黑了,路上小心。”   陆晚云却一反常态地迟迟没有回他的消息。   他从台阶上站起来,开始来来回回地在院里踱步。   半个多小时后,他才收到陆晚云的消息。   “刚才我在进小区的时候碰到一清了,她有点儿事赶着处理,我陪她一起了。”   蒋一澈皱起眉头,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没什么大事,别担心,你先吃晚饭吧,我们弄完就回来。”陆晚云又发了一条消息来。   他怎么能不担心。直觉告诉他,她们俩赶着要去“处理”的事情,应该跟蒋一清那个男朋友方任有关系。   “你们在哪里?我去找你们。”他问。   陆晚云又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消息:“没事,我们马上就回去了,你不用过来的。”   他本来想坚持追问下去,又意识到自己去了大概不但不能帮忙,反而只会添乱。   这种无力而茫然的感觉他并不陌生,只是心头的怒火却难以平息。   他气那个时常添乱的方任,气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消失的蒋一清,更气无能为力的自己。 ☆、3-蒋一澈-4   蒋一澈坐立不安地等了几个小时,才等到了陆晚云。   她只有一个人,手里拎着个巨大的袋子,在夜色下神色匆匆,一进院门只是跟他挥了挥手,便迫不及待地往厨房走去。   蒋一澈跟在她身后,见她走到水槽前,打开手里的袋子,倒出十来只螃蟹。   陆晚云把螃蟹一只只拎起来检查,半晌才回过头来看看他,非常沉重地摇了摇头。   她擦了擦手,摸出手机来打字:“刚上市的六月黄,想带给你尝尝的,可是今天有点热,耽误了太久,都死了,不能吃了。”   他猜六月黄可能是螃蟹的意思,也拿出手机来:“我没关系,只是让你破费,太不好意思。”   她皱着眉摇摇头,似乎还在心疼那些死掉的螃蟹。   “到底发生什么事?”他追问道。   陆晚云咬起了嘴唇,显然是蒋一清交代过,不让她泄密。   “是不是方任的事?”他只得再逼问,“一清怎么没回来?”   她犹豫了一下:“也没什么事。就是有客人在方任的健身房闹事,他们拉扯了两下,去派出所报了个到而已。一清陪他去医院包扎了。”   “严重吗?”   “还好,我有个朋友跟那个派出所的警察挺熟的,帮忙打了个电话,方任又赔了人家一点钱,已经搞定了。”   蒋一澈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肯定青到了极点,因为陆晚云抬头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怯色,还有些焦虑。   她像是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在他的右手臂上轻轻拍了两下,似乎想要安慰他。   他努力牵动嘴角,却笑不太出来。   “一清说……”陆晚云咬着嘴唇打字,似乎要说的话让她非常为难,“她晚上会去方任那里,就不回来了,让我跟你说一声。”   蒋一澈木然地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的手又回到他手臂上,上下摩挲了两下。   她的手很小,暖暖的,又很软,像一片云,隔着衣服也握得他的手臂整个热起来。   他只得强打精神,勉强一笑。   “这么晚了,你吃过晚饭了吗?”陆晚云很快岔开话题。   他摇摇头,这才忽然想起还在后院摊着的一堆烧烤材料,也不知道放坏了没,赶紧匆匆往后门走去。   冰块已经全化了,肉虽然看起来还没什么太大问题,但颜色已经不是很好看了。   陆晚云跟着他来到后院,看到这些没能派上用场的烧烤材料,也是一脸可惜的样子。   蒋一澈叹叹气,拎过垃圾桶,把自己精心准备的成果一样样地倒进去。陆晚云走到他身边,默默地从他手里接过垃圾桶,替他捧着。   刚清理到一半,蒋一澈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起来,是他的合伙人Kevin发来的视频邀请。   现在这个时间,是LA的凌晨四点。Kevin肯定是有什么急事。他抬眼看看陆晚云,她立刻心领神会地冲他点头,让他赶紧去接电话。   蒋一澈拿着手机小跑到楼上才接了视频——他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在陆晚云面前用手语跟别人聊天。   Kevin的面色有些沉重,开门见山地就告诉他,他来不了中国了,因为他的女朋友怀孕了。   “Rachel和我决定下个月结婚。”他说,“真的是非常抱歉,但是我想我真的没办法这个时候去中国了。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蒋一澈愣在那里,迟迟不知该作何反应。   “如果你能尽快回来就最好了。我们的工作室最近忽然接到了几个大单子,同时要开工好几个项目,也实在是缺人。说实话,就算没有Rachel怀孕这件事情,我也一直在犹豫去中国发展的问题。虽然那是个很大的市场,但是我们什么资源都没有,不像LA,已经经营了那么久。”Kevin十分理智地继续劝他,“而且我跟你在那边都有语言上的障碍……”   蒋一澈的头开始有些痛,他缓缓地抬起手来,一边思考一边比道:“最近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这里的市场和LA完全不同,有很多政策方面的限制,行业的规则标准都不一样,成本也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低廉。我去看过的写字楼和普通住房租金都不便宜。”   “所以你现在怎么想?”Kevin急切地问,可见是真的想让他回去。   “我现在暂时没有想好。我妹妹既然准备在上海定居,我还是有点想要留下来。”   “但是如果你一个人在那边,是不是会非常不便?”   蒋一澈默默地点了点头。   “抱歉,我想我现在真的很难帮你。”Kevin又道了一次歉,“还是希望你能决定回来。这里有现成的项目已经在等你。”   “让我考虑一段时间。”蒋一澈有些艰难地比道。   “好,你有决定了就随时联系我。”Kevin点头。   “我现在家里有客人,就先不跟你说了,回头再联系。”   蒋一澈匆匆结束了视频,站起来浑浑噩噩地走到房间门口,又浑浑噩噩地下楼梯,却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定住了。   他本来只是休个假来看蒋一清的,在上海开工作室这个想法也是来了以后一清提的。他起初并没有完全放在心上,只是当一个潜在的机会,去看了看房子,做了一些基础的研究,一直也没有完全决定要留在这边。   但是现在忽然知道这个潜在的可能性消失了,他还是很失落。   失落,并不完全因为Kevin改变了主意,更主要是因为对自己的失望。   老天关掉了他的一扇门,就等于顺便也关上了很多扇窗。   蒋一澈用手搓搓脸,清醒了片刻,摇摇头把差到极点的心情甩开,想努力以一个比较正常的状态去见陆晚云。   只是当他回到一楼时,却发现陆晚云走了。   手机上有一条她两分钟前发来的消息:“东西都收拾好了,垃圾我也带走了,你到院子里再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吧。今天真的是太可惜了,没有吃成你做的烤肉。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冰箱里有我带来的粽子,吃的时候记得用热水煮二十分钟左右。我朋友还在等我,我就先走了。你早点休息吧,晚安。”   他看着这长长的几行字,下意识地就冲出门外飞奔去追她。   一直跑到小区门口,他才看见陆晚云的身影。   她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宝马SUV,跟驾驶座的男人说了一会儿话。蒋一澈离得有点远了,没看见那个男人的长相,只看见他凑过身去亲了亲陆晚云的脸颊,才发动车子,一骑绝尘而去。   看着车灯在远处消失,蒋一澈默默地转身,默默地往家走。   走到一半他停了下来,想了想,又转身走出了小区。   蒋一澈去了他最近最喜欢的地方。   那是离家不远的一块小绿地,被三条马路圈在中间,是块三角形。三角形里布着不大的花坛,中间高高的石碑上立着一座普希金的半身雕像,已经有近八十年历史了,中间拆了两次,重建了两次,是个有一点名气的小景点。所以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刚好路过,想起了在旅游指南上看到过这儿,过来看看雕像的。   那天晚上,他在这儿遇见了陆晚云。   那是她第二次陪他看房的第二天,是个周日,晚上九点多。   当时他对她的印象,还是一个不太熟的新朋友,只觉得她人很好而已。   陆晚云穿着一身很正式的丝质连衣裙,化着淡妆,好像是去参加了婚礼一类的活动。   蒋一澈本来是在花坛的另一边坐着的,晚上天黑,再被空地当中的雕像一挡,陆晚云便没有看见他。   她走到花坛一侧弯下腰,从包里掏出几个罐头打开,放在地上,四下看了看,嘴唇动了动,好像在喊什么人。   几秒钟以后,六七只流浪猫就从树丛里奔了出去,一股脑地凑到她身边。   陆晚云蹲下身,那些流浪猫便乖乖地被她撸毛。   她笑着喂那些猫吃罐头,跟它们聊天,挨个地摸它们的脑袋。   在这一刻之前,他从来没见过那么温柔,那么善良的笑,像早晨的第一束阳光,像春天的第一棵新芽,像夏天的第一只蝴蝶。   他像是被一种自己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击中了,怔怔地绷紧了整个身体,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是满脸的笑。   陆晚云大概是太过投入了,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就在不远处的他。   他站起来想过去跟她打招呼,却发现自己紧张得要命,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得飞快。   陆晚云摸过了每一只来邀宠的野猫,便蹲在那儿,手臂抱着膝盖,看它们抢罐头。   她起初好像一直在跟猫们说话,接着脑袋却越垂越低,渐渐地把脸埋在了手臂里。   他于是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黑暗里,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刚迈出半步,陆晚云抬起了头,两分钟前还是满是笑容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   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滚滚而下,划过清瘦的脸颊和下巴。   那又是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悲伤和绝望。   还没有等他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陆晚云便站起身,一边用手抹着眼泪,一边离开了这个地方。   后来每一次见面时,他都无法控制地盯着她看。其实他并不需要看那么多套房,他只是想见她而已。他甚至早已经意识到普通的居民住房并不能注册工作室,但却一直没有提,只是默默祈祷她不要发现这一点。   她对他当然很好,耐心周到,细致体贴,只不过她每一次都是跟第一次见他时那样,脸上带着友善的、客气的微笑,他很确定她一直只拿自己当个朋友的哥哥,或者当个普通朋友,那一晚让他那么强烈心动又心痛的陆晚云,好像被遗忘在了普希金的纪念碑那儿,又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可是他只要坐回那天晚上坐过的花坛上,那种不受控制的心跳就会立刻充满胸膛,像一把尖锐的小刀,把她刻进他的心上。   陆晚云。   他试着动了动嘴唇,想念她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 ☆、4-陆晚云-1   陆晚云郁闷极了。   不过是因为做了一个还算是小有名气的美食公众号,不过是因为接了一个厂家的活,去给他们的新产品站台宣传了一下,她就被频道总监、人事总监、工会主席相继约谈,主题只有一个:电台员工不得以个人名义在外私接有偿服务。   “可是我并没有拿主播陆晚云这个身份啊!大家只知道我是教做饭的小晚啊!”陆晚云每次都这样抗议道。   “不管你用的是什么身份,你就是陆晚云,就是我们台里的人。我们这种体制内的单位,给你这个平台,给你工资,并不是让你在外面赚钱的。”所有的领导都用统一的口吻回答她。   陆晚云只得接受现实:“只要我还在台里一天,就不能赚外面的钱,是吧?”   领导们一脸“你懂的”冲她点点头,“你做什么其实根本没人管,但是一牵扯到钱,就有小人眼红了,懂了吧?”   她满腔愤懑地离开领导的办公室,一肚子的火都无从发泄。   高正铭也是第一次听说她的业余爱好都能赚钱了,在电话里教育她说:“你写个检讨,跟你们领导保证一下,以后不会接私活就是了。那点朝不保夕的小钱,哪能跟稳定的工作比。”   陆晚云有些生气:“再小的钱也是我自己赚的,我又没偷没抢。”   高正铭笑了笑,笑完了,又用相当认真的口吻问:“晚云,你觉得你做这个‘业余爱好’,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喜欢啊。”陆晚云很奇怪地问,“还能是为了什么?”   高正铭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我觉得,你是为了证明自己。”   “……证明什么?”   “虽然大家都知道,你能有现在的节目是全凭自己的本事,但是我一直在你身边,所以你的潜意识总是觉得你的工作跟我脱不了关系。你总是迫切地想要证明,就算没有我,你一样能做好某些事情,一样能有自己的成就。所以你找了一个跟现在工作完全没有关系的方向,希望能从别的领域证明你是可以成功的。”   陆晚云握紧了手机,她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这个问题。   高正铭停了停,又轻笑了一下:“如果我对自己没信心的话,会以为你是下意识地想要摆脱我的掌控。”   “……”陆晚云继续愣神。   “还好,我知道你不是。我相信你不会为了一些不值得的事情而放弃最重要的东西。”   他说得如此笃定,陆晚云竟然无法接话,高正铭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行了,我先不跟你说了,开车呢,等到了家再给你打电话吧。”   “路上当心点。”她习惯性地叮嘱道。   “知道啦。你周末就好好休息,不要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该怎么取舍,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陆晚云忽然对他的自信和镇定有点恼火:“你专心开车吧,拜拜。”   她是在下班的路上给高正铭打的这个电话,结束通话以后刚好走到家里楼下,情不自禁地在小区的小花园里呆坐了一会儿。   下意识地要摆脱高正铭?   她是要为自己铺另外一条路?   可是这条路显然已经走不通。   而她的工作,虽然跟高正铭这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让她的“办公室恋情”迟迟无法见天日,却还是她真心喜欢的。除了睡觉的那几个小时,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听音乐,仿佛只有大提琴小提琴圆号长笛才是她的救赎,仿佛只有莫扎特贝多芬巴赫勃拉姆斯才是她的爱人。她为它付出了所有的精力,已经没有办法想象自己不做这个节目的生活了。   所以高正铭说的“该怎么取舍”,确实是不需要思考的事情。   回到家里,陆晚云遇到更倒霉的事情:她的整个厨房厕所都泡在几公分高的水里。   她站在门口懵了一下,才赶紧脱下鞋子光脚踩进水里,冲到厨房的水阀处,蹲下来一看,原来是球阀裂了个口子,正在汩汩往外冒水。   她赶紧先关了水阀,再回头望望满地的积水,简直欲哭无泪。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厨房和洗手间的地势比较低,所以房间里只积了薄薄一层水,否则楼下的邻居可能要冲上来找她理论了。   她先拿了个不常用的深盘奋力舀水,积水舀的差不多了,再用拖把一点一点地吸掉剩水,最后用干布擦一遍,足足忙了两个多小时,累得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房间地上喘着粗气。   高正铭就在这个时候发消息过来。   已经是周六凌晨一点多了,他刚到家,只是跟她报个平安说声晚安的。   “家里漏水了,我在擦地。”陆晚云回道。   “怎么会漏水的?”   陆晚云还是很烦躁,“我不知道,可能是水阀老化了。”   “那有没有找人来修?”   “这个点物业早就下班了,明天再找吧。”   “你收拾好了吗?”他又问。   “嗯。”   “那就早点休息吧,明天报修好了。不行就索性把水管都换掉,你住的房子太老,估计哪儿哪儿都有问题。”   陆晚云无语地抱住膝盖,换掉所有的水管这么浩大的工程,需要多少精力多少钱,高总是根本不会考虑的,他习惯了发号施令。   她没有跟他争辩,只是说:“我先睡了。”   “嗯。晚安。”他很快回道。   陆晚云放下手机才意识到另一个问题:水阀不能开,她没法洗澡。   思考了一下,她只能拖着快要累到抽筋的手脚下楼去便利店,买了两桶四升装的纯净水,拎回家烧了点热水,随便洗了洗,就把自己扔在了床上。   一夜思绪纷乱,她根本没有怎么睡着,第二天一早便起来打电话给物业报修。   物业的接线阿姨虽然态度很好,但是表示他们师傅比较少,老房子的维修问题又多,一时半会儿没法安排到陆晚云家,可能要等到明天。   陆晚云眼前一黑。   她急匆匆地找在网上找了几个维修服务公司的电话,打过去一问,最快的也要下午才能来修。   她下午要去东方艺术中心采访一个大提琴家,晚上还要听他的音乐会,哪里有时间蹲在家里等。   没办法,只能再像昨晚一样,奢侈地用农夫山泉洗澡了。   好在下午的采访进行的十分顺利,那位出了名话少的大提琴家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兴奋,聊得停不下,素材足够给陆晚云做一整期节目了。   晚上的音乐会中场休息时,她在大厅里碰见了蒋一清。   “你也来啦!”蒋一清跑过来吊在她胳膊上。   “当然啦。”陆晚云笑了笑。   “一个人来的?”蒋一清坏笑着往她身后看,“上次那个帮方任联系派出所的朋友没有来吗?”   “没有啦。”陆晚云笑笑,高正铭应酬多,哪里有空陪她来这里一坐两个小时。   “方任跟你一起来的?”陆晚云话刚问完,就有人把一只玻璃瓶的巴黎水从她肩头伸过来。   她转身接过凉凉的玻璃瓶,看见蒋一澈冲她笑。   蒋一清则正好在这个时候说,“他没空,我哥哥陪我来的。”   陆晚云愣了愣神。不知道是蒋一清心特别大,还是蒋一澈人特别好,他居然会来音乐会……   像是猜到了她的意外,蒋一清接着说:“我哥哥说,听不见的世界也有它的美。就像音乐会,看小提琴手运弓,看长号手憋气,看指挥家扭腰,都很有意思。”   蒋一澈这时已经绕到了陆晚云的对面站着,脸上仍旧满是淡淡的笑意。   陆晚云低头去拧那瓶水,才发现瓶盖已经被拧到了一半,她稍一旋转,就整个打开了。   这似乎是蒋一澈给人水喝的习惯。她握着瓶子想。   想到这一点时,她忽然意识到蒋一清刚才说的那番“听不见的世界也有它的美”,应该是蒋一澈安慰她的谎话。   他这样细致体贴的一个人,照顾别人的感受应该已经成了习惯,哪怕是要以折磨自己为代价。   陆晚云抬起头,刚好对上蒋一澈看着她的目光。那眼神里除了日常的温和以外,还带着一丝无奈。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似乎知道刚才她们都说了什么,也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   音乐会结束以后,陆晚云被几个相熟的媒体朋友抓住聊了会儿天,走出艺术中心大门时周围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蒋一清跟蒋一澈两个人却在门外等她。   “我们一起叫车吧!”蒋一清冲她招手,“哥哥说顺路先把你带回去。”   陆晚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让你们等那么久……”   蒋一清压根没有注意她说什么,低头就开始叫车。   “我来我来。”陆晚云不太好意思蹭别人的免费车,也打开了叫车软件,希望自己能先被接单。   不过他们运气很差,等了很久也没有人接单。   “要不我们去坐地铁吧。”陆晚云提议道,“我家跟你家在一条线上,你们比我晚下车一站就可以了。”   “好啊好啊,我都没有坐过地铁。”蒋大小姐一副要微服私访的亢奋,又抬头把要坐地铁的事情用英文跟蒋一澈汇报了一遍,他点点头表示好。   三个人当中只有陆晚云认识去地铁站的路,她便走在前面。   过马路的时候,陆晚云下意识地走慢了一些等他们,等过完马路以后,就发现不知道为什么蒋一澈走到了跟她并肩的位置,而蒋一清则跟在他们后面半步左右。   晚上的地铁上人不多,不过也没有座位,三个人就站在车厢中间,蒋一清一直在跟陆晚云说话,讨论晚上大提琴家的表现。   “他的埃尔加还是不行哎。没有那种……心都被撕碎的感觉。”蒋一清皱眉说。   陆晚云点点头,“求而不得,爱而不能,远隔万里,永世不得相见——他的经历都太平顺,哪有这种痛苦。”   “哇还是你说得好。”蒋一清眨眨眼,“我就是这么觉得,可是又找不到中文的词解释。”   陆晚云笑笑。   蒋一澈一直微低着眉,眼神随着她们俩的对话在两个人的嘴唇间弹来弹去,陆晚云有心想要让他知道她们在聊什么,但是觉得这样的对话告诉他可能也有点太残忍,更何况蒋一清都没有动作,她也不合适太自作多情。   蒋一清一直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直到陆晚云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对面是一个外地口音很重的大叔,劈头就问:“你家里没有人啊?”   “啊?”陆晚云愣。   “你不是报修水管吗?怎么家里没人?!”   “我……我在外面啊。我以为你们明天才能来修水管呢。”   “事情这么多!我加班加到这么晚!你又不在家!”大叔冲她抱怨起来。   陆晚云只好放低姿态说:“麻烦你明天来可以吗?明天一直有人的。”   “明天我看安排吧!”大叔当即就挂了电话。    ☆、4-陆晚云-2   陆晚云挂了电话,发现蒋一清一直用一种探寻的目光看着她。   “你家水管坏啦?”蒋一清问。   陆晚云点点头。   蒋一清又抬头讲英文向蒋一澈汇报。   他自己摸出手机问陆晚云:“要不要我帮你看一下?”   蒋一清是看着他打这句话的,没等陆晚云反应就非常献宝地说:“他一直去建筑工地的,这种事情应该会弄的。”   陆晚云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工人明天会来的。”   她怎么好意思让他去给她修水管?   她一边说,一边把刚才说的话打下来给蒋一澈看。   “而且可能还要买零件什么的,我也不懂,太麻烦你了。”她补充道。   他没有强行要求,只是点了点头,“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随时找我。”   陆晚云表面上点了点头,其实内心完全没有任何要找他的打算。   地铁的车门上倒映着蒋家两兄妹的身影。   他们是为了音乐会要着意打扮的那种人,此刻的蒋一澈穿着一身藏蓝色的西装,打着一个同色系的领结,愈发显得眉目清朗,有种跟平时完全不一样的高贵优雅,而蒋一清为了配合他,也穿着一条藏蓝色的丝绸长裙。   这样一对嫡仙一样的人,站在地铁里都有点怪怪的,更不要说去帮她干粗活了。   陆晚云想到自己家拥挤逼仄的楼梯间,只得三十几个平方的大开间公寓,和昨晚刚泡过水、已经部分翘起来的木地板,愈发觉得自己的身形矮小了许多。   她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留意到两个人都在盯着她看。   换乘另一条地铁线的时候,蒋一清在上电梯时挽住陆晚云的胳膊,非常亲密地凑到她耳边问:“你不会是怕我哥哥搞不定吧?”   陆晚云连忙摇头,“不是了啦。我就是怕麻烦他。”   “哪里麻烦?”   “就……很麻烦啊。”她没有展开解释,手机就又响了,这回是高正铭问她明天有什么安排。   “我要在家等人来修水管啊。”她压低了声音说。   “哦对,你家水管裂了。”这人已经忘了这件事了。   “……”   “那需要我去吗?”他问。   陆晚云说,“应该不用。”他休息时间少,她不想麻烦他。   “那好。”高正铭没有纠结,“修好了你给我打电话?”   “修好了再说吧。不知道工人什么时候才有空过来。”   陆晚云草草地挂了电话,蒋一清等三个人上了换乘的地铁以后,对着天花板发了下呆,忽然灵机一动似的问陆晚云:“要不我们现在就去你家吧?这样你就不用等到明天了。”   陆晚云大惊失色,她家里现在乱得像战场一样,哪里能接待他们?   蒋一清对自己的想法甚是得意,立刻又用英文给蒋一澈讲了一遍。   还好蒋一澈马上出面给陆晚云解围了。他把蒋一清拉到一边,伏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说完以后,蒋一清就过来改口说:“算了,太晚了,你回去早点休息吧。明天如果有问题再随时联系好啦。”   陆晚云长舒了一口气,下意识地看看蒋一澈,他给了她一个心知肚明的微笑,然后看了看背对着他的蒋一清,以极其微弱的幅度摇了摇头,眯了下眼睛,似乎在跟她抱怨蒋一清的心血来潮。   陆晚云低头掩住嘴唇笑了笑,蒋一清立刻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她慌忙否认。   蒋一清十分狐疑地看看她,又抬头看看蒋一澈,眯起眼睛抱起手臂说:“好啊,你们俩用脑电波交流啊?”   “没有没有。”陆晚云的笑更加深了几分。   她又问了蒋一澈一遍,他也笑着摇头,又给了陆晚云一个无奈的眼神。   “还说没有!肯定是心里在偷偷说我坏话!”蒋一清先抓住身边的陆晚云,毫不顾忌形象地在地铁里就要挠她痒痒。   陆晚云赶紧飞快地从她身侧逃出去,躲到了蒋一澈背后。   他驾轻就熟地一把抓住了蒋一清的两只手,陆晚云探出头去,只看见了蒋一清一边气得跳脚,一边又忍不住狂笑的精分状态。   第二天修水管的工人很晚才来,陆晚云在家里等到天都黑了。   蒋一澈下午就先发消息来问她水管修好了没有,她下意识地就回“已经修好了”,不想再横生枝节麻烦他。   他没有立刻回消息,陆晚云还以为他“不能结束对话”的病治好了,没想到几分钟以后,他却发来一段长长的文字:“修好了就好。如果还有什么问题的话,记得找我。我现在在休假状态,不用担心耽误我的时间。我在美国时也做过很多次这种事,砌墙和铺砖都做过,不会很麻烦,也不会很累。不过如果你觉得我去你家不合适,那还是听你安排就好。你帮了我那么多,我只是想帮你,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太啰嗦。抱歉。”   陆晚云看着这一长串字,忽然有点恍惚。怎么搞到最后变成蒋一澈给她道歉了?而他怎么能把她踌躇的每个细节都想到了?   他跟她才见过几次面,就能如此准确地猜中她每一点点的小纠结。   陆晚云一时分不清自己是激动还是害怕,只是蜷在沙发里,思考了很久才回复他说:“好,下次有事的话一定先找你。”   “好。”他回复她。   不能再回他了。陆晚云握紧了手机。她已经莫名其妙地有点心跳过速了。   而高正铭晚上则又念叨了一遍,让她抽空找人把水管都换了,“顺便把地板也换了算了”。   陆晚云当然没有听他的。她一没有那个工夫,二没有可以临时搬出去落脚的地方,三也没有给房东换地板的闲钱。   可是这些原因她都懒得跟高正铭解释,而他也没有真的深究下去。   她觉得自己跟高正铭已经在一起太久了,久到一切与他相关的感官都已经磨出了老茧,陈旧不堪了。对于他,她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也没有什么好兴奋的,只觉得一眼就能望到未来几十年的千篇一律的生活。   梅雨季节开始的时候,陆晚云妈妈从老家苏州来了一趟上海,参加她当年一个老同事女儿的婚礼。   没想到这个婚礼又一次把陆晚云推向了情绪的泥潭。   当天晚上回来,陆晚云妈就开始碎碎念:“人家才二十五,比你还小一岁,就已经结婚了。老公家里婚房买在徐家汇,一百多个平方哦。你看看你,跟高正铭谈了这么久了,居然还要自己租房子住。房子嘛又小又旧,房租还贵得要死。你就不能搬到高正铭那里去啊?”   “这种死皮赖脸的事情我做不出来。而且谁说我这个年纪就一定要结婚了?”陆晚云低声说了一句,便不响了,默默在沙发上躺下,裹紧自己的薄毯。   “高正铭条件这么好,你还一副死相。不晓得现在好男人多吃香啊?”陆晚云妈虽然已经在床上睡下了,却并没有要结束训话的意思,“你就跟你那个爸爸一样!穷清高什么!一点都不知道变通!”   提到她爸,陆晚云就忍不住低声打断了她妈:“爸爸都去世那么多年了,你就不要再说他了好吧?死者为大啊。”   “大什么大!”陆晚云她妈放大了声音,“我一辈子都被他耽误了呀!你可要吸取我的教训,别的都不要紧,感情再好又有什么用?嫁人顶顶重要就是经济条件……高正铭现在是什么级别?一年赚的钱有你的五六倍了吧?”   陆晚云转身面对着沙发靠背,把脸都埋了进去。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经常会看到爸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书,喝茶,听广播。   当时她还觉得奇怪,为什么爸爸会不论严寒酷暑都喜欢待在四面透风的阳台上。现在她则只恨自己的房子太小,连一个让她藏起来不被打扰的空间都没有。   “我跟你讲,男人都是一路货色,没结婚都花好稻好,结了婚都是一样的,那么还不如找个有钱的……”   窗外传来雨滴无休无止打在金属顶棚上的噼啪声,混合着同样无休无止的唠叨声,陆晚云根本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她妈回苏州以后,还是隔三差五就要打电话教训她半个小时,将高正铭、徐家汇、一百平方这些关键字反复组织成一段段对她毫不留情的□□。而她一旦表现出一点点不耐烦,就会遭到歇斯底里的咒骂。   对于陆晚云来说,这个季节就像是一场绵密而潮湿的噩梦,她已经分不清把她的心淹在水里喘不过气的,到底是停不下来的雨声还是她妈的唠叨声。   只有周末跟蒋一澈去看房的日子,是阳光明媚的。   蒋一澈可能是晴天宝宝投胎的,只要是约了他的日子,老天一定会放晴,哪怕前一天晚上还一副要下雨下到宇宙尽头的样子。   他没有经历过江南的梅雨季节,不知道阳光对于这一两个月来说,是一种多么稀缺而喜人的资源。他也不会知道,靠说话为生的陆晚云,会多么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每一个下午,每一个不怎么需要说话的下午。   跟他在一起时,因为要替他头疼房子的事情,跟那些无良中介斗智斗勇,她几乎全忘了自己的烦恼。   而他连性格也是一个十足的晴天宝宝,仿佛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好感。   他们的活动范围一直在原来的老法租界里,这里汇聚了近百年前的各式小洋楼,琳琅满目的潮店,散发着奶油和咖啡香气的甜品铺,还有抓住阳光、在室外聊天吃饭的各色人等,是这个城市最生机勃勃的区域。   而穿睡衣出门买菜的大叔,长歪了的梧桐树,熟食店门口挂着的烤鸭熏鹅,专卖旧书的小破书店,蒋一澈都要饶有兴致地看两眼,也会问陆晚云一些诸如“这些手臂上戴着一块红布的阿姨是干什么的”之类的问题。这个城市里陌生的一切在他的眼中仿佛都是有趣的,好玩的,亲切的。   他与蒋一清虽然一个温和明朗,一个天真娇憨,但一看就都是条件优越的家庭里出来的孩子,自信,坦荡,落落大方,天生就那么招人喜欢。   所以当中介通知她本来要带她看的最后一套房子已经先一步被人租下来的时候,陆晚云真的失落了。   她不知道怎么把这个坏消息告诉蒋一澈。   符合蒋一澈条件的房子本来就不多,这几个星期以来,他们已经把能看的都看过了。蒋一澈稍微能看上的就那么一两套——当然,它们的租金都贵得离谱。   所有的中介都一致地套近乎叫她姐,每天给她打无数个电话推荐一些毫不沾边的房源——虽然他们都已经有了蒋一澈的微信,但还是都偷懒地非要打给陆晚云。她也只得再给中介们当中介。   中介半个小时后又发了一套新出房源的照片给她。   这套不用蒋一澈看,她就首先没看上。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中介当天下午改去看这一套。    ☆、4-陆晚云-3   果不其然,蒋一澈只是面带微笑地看完了这套房子,连一个问题都没有问。   看完了这最后一套可看的房,陆晚云和蒋一澈两个人都陷入了无限的迷茫中,跟中介告别了以后,站在路口无所适从。   蒋一澈指指马路对面一间人头攒动的咖啡店,拽住陆晚云的手肘过了马路。   陆晚云本来是个非常忌讳身体接触的人,跟女孩子都要情不自禁地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可是蒋一澈让她破了例。   因为他不能说话,所以肢体语言就频繁很多,需要不时地拍拍她的肩,拉拉她的胳膊什么的,她表示理解,也不好意思躲开。   最重要的是,她不觉得他的触碰像其他人那么惹人嫌。   他的体温永远是暖暖的,似乎比别人要高一些,有时走得离他近了,她觉得自己都能感觉到他在散发着一股暖意,像是一个小太阳,而这股暖意又好像蒸腾出某种好闻的味道,那么清新健康,像是刚洗干净晾在太阳底下的一块白手绢。   陆晚云是个特别怕冷的人,但自从那次跟他一起坐过观光巴士以后,她就发现自己在他身边时总是忍不住要卷起袖管,好像被他的体温带得整个人都暖了起来一样。   走进咖啡店,蒋一澈照例先陪陆晚云找好座位,看她坐下,才又折回柜台去买饮料。   蒋一澈端着饮料回来坐下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纸笔,像小学生一样一笔一画地写了三个字:馥芮白,然后面有得色地拿给陆晚云看。   陆晚云笑着对他竖起大拇指。   他们俩第一次一起喝咖啡时,蒋一澈执意要去买饮料,问陆晚云要什么,陆晚云写下馥芮白三个字以后,他愣了一下,盯着她手机足足看了好几秒。   他买完陆晚云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馥芮白是个什么东西,甚至前两个字都不太认识,在柜台那儿对着菜单研究了半天,才战战兢兢地买回了一杯第三个字是“白”字的咖啡。   “原来flatwhite翻译成中文这么复杂。”他很虚心地去查馥是什么意思,芮又是什么意思,还认真学这两个字怎么写,又问陆晚云为什么flatwhite要翻译成这么复杂的三个字。   陆晚云答不上来。她只知道这三个字是音译的,而她也听蒋一清说过,蒋一澈对中文的发音不太了解,所有的汉字都是靠硬记字形认识的。   后来每次喝咖啡时,默写馥芮白三个字就成了他们俩的一个无聊小测试。   其实陆晚云更介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她观察了好几次,他每次一个人去点单时,都是开口跟服务生讲话的。想到他平时应该一直都是跟蒋一清说英语的,她就充满了好奇:不知道他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的?   可惜的是,虽然已经见了好几次面了,她还是没有机会听见他说话的声音。   现在已经没有房子可看了,所以下一次见到蒋一澈,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不知道雨会不会从明天开始,一直下到明年。   这个她最近唯一正能量的来源,大概就要跟她告别了。   她心不在焉地喝着咖啡,看着蒋一澈把刚才写字的纸拿在手上,折了起来。   他的手实在是很好看,手指比常人修长很多,指节也不明显,线条细腻流畅,折起纸来的动作简直像一首灵动的歌,陆晚云情不自禁地就一直盯着他将那张便签折成了一艘小船。   他折完了,自己看了看小纸船,毫不在意地就准备把它捏做一团扔了。   陆晚云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来,在桌上小心地按平了船身上的褶皱。   他愣了一秒,接着便露出了笑容。   她反而有点不太好意思了,把纸船往他那边推了推,他则又推回来,她便心领神会地打开包,仔细地把小纸船收进钱包里。   蒋一澈低下头去,在手机上按了很久才送到她的面前。   “天气热,我的合伙人也不会很快过来,我们过一段时间再看房,可以吗?”   这么短的一句话,他居然打了那么久。   陆晚云点点头。本来有需求的也不是她,她只是个受了朋友之托的陪同人员,有什么资格说可以还是不可以?更何况他主动说不看了,反而让她找房的压力小了很多。   点完头以后,两个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将一澈也有些心不在焉,闷闷地喝着咖啡,眼神放空到她身后的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他又问:“耽误了你那么多个周末,都没有请你吃过饭,今晚赏脸让我请你吃饭?”   陆晚云犹豫了一下。其实不是她不赏脸,只是她觉得背着高正铭跟另外一个男人吃饭,好像有点不太妥。不过高正铭自己也忙,一整个周末不见人影也是常事,来找她也经常是忙完了正经事的晚上九十点钟以后。   每次都拒绝人家也不好,于是陆晚云又点点头,不出所料地,蒋一澈笑得很开心。   “那你想吃什么?”蒋一澈问。   陆晚云耸耸肩,表示自己无所谓。好像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的表达能力都突飞猛进了。   蒋一澈埋头在手机上搜索了很久,给她发了四五家饭店的链接。   她看了看,他差不多是把附近人均消费最高的餐厅都搜罗了过来。   “算了,还是我来挑吧。”她无奈地顺手就发了条消息给他。   陆晚云带蒋一澈去了一家只有四张桌子的小餐馆。刚五点,门口排队的人就已经把半条窄窄的马路都挤满了。   陆晚云进去问了一下,他们前面还有十来桌在排队,按这个速度,估计要两个小时才能吃上饭。   “要不要等?”她出来问蒋一澈。   “你饿不饿?”   “还好,不饿。”   “那就等,你挑的地方肯定没错。”   他虽然这么说,可还是有点狐疑地看了看周围。这一片都是30年代的石库门老房子,每家只得小小的一两间屋,好多人家连阳台都没有,只能把衣服晾到马路上,他们俩此刻就站在两个枕头套和一条睡裤的正下方,而蒋一澈个子高,他一扭头,脸就撞到了一件女士内衣上。   他慌忙一边伸出手把那件内衣推开,一边往后退,紧张地像是要躲开一只大鸟,结果没留神一脚踩在陆晚云脚上。   还好他反应够快,立刻扶住旁边一棵树站稳了,而陆晚云已经蹲了下去,满眼泪水地捂住脚背。   蒋一澈比刚才内衣罩头时更慌了,也蹲下来,用力抓住她的胳膊。   陆晚云拿空着的那只手冲他摆了摆表示没关系,咬着嘴唇站起来。   她穿着露脚背的船鞋,脚面擦破了一点皮,有点红,人也有点站不住。他一手还是捏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则环上了她的腰扶住她。   陆晚云抬头看他,发觉他一脸惊慌失措,只得含泪又使劲摇了摇头。   “没事没事。”她下意识地说。   等她忍过了那阵痛再看他时,发现他眉头搅成了一团,眼神如一只被主人责罚的小狗,而脑袋后面就是刚才肇事的特大号乳罩,飘来飘去,晃晃悠悠的,画面异常好玩。   陆晚云没忍住,噗地一下笑了起来。   蒋一澈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了一下,也无声地笑起来。   两个人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一扫刚才在咖啡店里的阴霾,就站在路边嘿嘿地笑了半天,陆晚云笑得站不太稳,差点栽到他怀里。   笑完了,他松开一直抓着她的手,拿手机打字问:“你怎么样?要不要紧?要不要去医院?”   陆晚云摇摇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陆晚云还是摇摇头。   蒋一澈抬头看了看饭店门口排队的人群:“还要等很久,你行吗?要不换别家。”   陆晚云回头看了看,“要不我们打包吧?这家的本帮菜很地道,来了不吃太可惜了。”   他点点头,“去一清家?”   很奇怪,他老是把那儿叫做“一清家”,从来没说过那是他自己家。   “好啊。”陆晚云问,“一清在家吗?给她带一点。”   “她去外地参加一个讲座了。”   陆晚云点点头。   两人准备往饭店走的时候,陆晚云才发现他有一只手一直环在她腰上扶着她,刚才那么多字都是用一只手打的,难怪比平时慢,可是她却到现在才意识到。   蒋一澈似乎也刚反应过来,于是把手臂往后撤了十公分,虚虚地护在她身后。   她其实被踩得没那么严重,歇了一会儿已经基本好了,可他还是坚持要跟她一起挤进逼仄的小店里,陪她拨开站在那儿等位的人群去柜台点单,出了门又执意要打车回去,虽然他们距离蒋一清家才一公里出头。   这是陆晚云第一次在蒋一清不在的时候来她家,王阿姨也回去了,偌大的房子里就她和蒋一澈两个人,连开门关门似乎都有回声。   蒋一澈一路小跑拎着打包的饭菜去了厨房,又跑出来拖着陆晚云到沙发上坐下,在电视柜里找到医药箱,拿了酒精棉球要给她擦伤口。   陆晚云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从他手上接过酒精,示意要自己来。   他就蹲在她面前,看她擦完了,又皱眉一脸歉意地看看她。   “好了啦。”陆晚云挥挥手笑着说,“没事的。”   他再拿这样的眼神看她,她就忍不住要弯腰像摸小狗那样摸他脑袋了。   他站起来,给她开了电视,就自己去厨房准备晚饭了。   明明只需要把打包的饭菜拿出来打开就行了,他却忙了好久。   陆晚云觉得有点奇怪,就关了电视去餐厅看,结果惊讶地发现餐桌上居然很隆重地摆着全套碗筷酒杯,打包的菜都被蒋一澈腾到特大号的碟子里,排得特别有模有样,餐巾也叠成了好看的天鹅状,而他自己则在开红酒。   见陆晚云自己过来了,他连忙放下酒瓶,过来给她拉开餐椅。   陆晚云受宠若惊地坐下,看他潇洒地抖开餐巾,演默剧一般动作夸张地替她铺在大腿上。   她笑弯了腰,也没顾上自己平时不太能喝酒的事儿了,很自然地拿起杯子,让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蒋一澈刚要坐下,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走到客厅里。   陆晚云坐的角度看不见他在厅里做什么,所以几秒钟以后音响里忽然传来小提琴声时,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4-陆晚云-4   蒋一澈则像脚底安了弹簧似的,欢快地颠着回来,路过她时还伸手揉了揉她脑袋。   他走到陆晚云左边的位子坐下,先打字问她:“音量OK吗?”   陆晚云仍然有些反应不过来,木木地点了下头。   他满意地一笑,冲陆晚云举起了酒杯。   她从震惊里回过神来,拿起酒杯跟他碰了碰。   他放的是一张小提琴大师帕尔曼的专辑,第一支响起的曲子是克莱斯勒的《爱之忧伤》,她早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此刻听起来似乎少了平时的凄美,却多了几分悠扬。   因为是并肩坐着,两个人聊起天来还算顺畅,常常是一个人一句话刚写了一半,另一个就点起头来。   陆晚云发现他用左手拿筷子,就问:“你是左撇子吗?”   他笑着摇摇头,“我两只手都可以。”   多么适合做音乐家。   陆晚云把这句第一反应冒出来的话憋在心里。   蒋一澈打字的速度每一次见面都比上一次快一些,到现在已经基本跟她的速度差不多了,陆晚云怀疑他可能是每天都在家认字打字。   他俩的对话起初还大部分集中在吐槽这段时间看的房子上,接着就不知不觉地跑到了食物上。   陆晚云被蒋一澈对中餐的无知震惊到了,这个人除了美国中餐馆那些特别不正宗的宫保鸡丁古老肉什么的以外,几乎没有吃过正经中餐。   “你爸妈都不做饭吗?”陆晚云写完就后悔了,立刻主动删掉这个问题,他父母都是整天在外面演出的人,估计呆在家的时候都很少,哪里会做什么饭。   “王阿姨平时不做饭吗?”她又问。   蒋一澈看了她换问题的过程便笑起来,“她先生最近生病了,所以都是早上来打扫一下卫生就走了。”   “那你们平时都吃什么?”陆晚云觉得蒋一清显然不会做饭。   “我做,或者叫外卖。”   “你都会做什么?”   “意面,色拉,三明治,没了。”他对她摊了下手。   陆晚云摇摇头,夹了一块软糯油亮的红烧肉给他,颇为同情地看着他整块塞进嘴里。   “这个好好吃。”他不住地点头。   可怜的娃。陆晚云一边叹气,一边又给他夹了一块熏鱼,顺手帮他把几根大刺都挑了出来。   他直接上手了,吃完鱼还不忘舔舔手指。   “我看你的公众号里,有很多中餐的菜谱,我想学着做的话,应该从哪里学起?”蒋一澈擦干净手很认真地问。   “……那要不你先从简单的菜开始做吧……”   “简单的有什么?”   “……煮泡面?”   他先找了一个满头冒火的愤怒表情,怕她没有理解他的心情,又自己亲自演了一遍。   陆晚云想象了一下他系着王阿姨的花围裙,在厨房里一头雾水地对着那些锅碗瓢盆的场景,忍不住笑起来。   “你不是还会烤肉的嘛……也算是难度很高的烹饪了。”她赶紧找补一下。   “可惜你上次没吃到。”   其实上次的事陆晚云也觉得挺遗憾的,只好安慰他说:“下次有机会的。”   “可是天热了。院子里会很热。”   “那出去吃好了。一清有没有带你吃过火锅?”她问。   蒋一澈摇摇头。   “下次我带你去。”她很仗义地拍拍胸脯,“我知道一家特别正宗的四川火锅。”   他使劲儿点头。   “还有一家特别好吃的潮汕牛肉锅。你爱吃牛肉吧?”   他继续狂点头。   跟他吃饭加聊天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两个人总是一个人吃,另一个人忙着打字,交替进行,有条不紊。   一顿饭吃下来,陆晚云倒答应了他后面十几顿饭。   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可能是不小心喝多了点儿,酒精上头了吧。   果然,吃完饭从餐桌转移到沙发上时,陆晚云有点头晕,抱着软软的垫子就不想动了。   蒋一澈收拾好碗筷走过来,递给陆晚云一杯伯爵茶,在她身边坐下。   “最近怎么你的菜谱都没有更新?”他侧着身子,脑袋靠在沙发背上,一副异常放松的样子,很随意地把手机伸到她面前,胳膊几乎要擦到她的肩膀。   陆晚云当然不会告诉他真正的原因,“最近比较忙。”   “是不是我耽误你太多时间?”   她立刻使劲摇头,长发划过他的手臂。   他定定地看着她,似乎要从她眼里看出什么来。   陆晚云一下子就被他看得心虚了,只好低头补充道:“其实是我们单位禁止员工在外面私自接活,收取劳务费。所以只能不做了。”   蒋一澈定睛看了一会儿这句话,才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就又看向陆晚云。   “而且有人说我做这个公众号,是为了证明自己。”陆晚云被他看得又加了一句。   这回他不解地皱了皱眉,“你要证明自己什么?”   “证明我自己除了做电台的主播,还有别的长处。”她耸耸肩,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没想到蒋一澈十分认真地对她摇了摇头,接下去就埋头打了很长一段字:“你不需要证明自己。除了是电台主播以外,你已经足够优秀。你聪明,善良,温柔,又漂亮,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孩。”   陆晚云是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打下这段字的,只觉得脸越来越红。   还从来没有人如此直接具体地夸过她。连她最亲近的人都没有。   虽然他们俩交流没有那么方便,可是文字有种沉甸甸的力量,让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变得与众不同地诚恳。   她觉得心底仿佛有股暖流腾腾而上,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   蒋一澈抬起头来看了看她,她下意识地就摇摇头,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么真诚的表扬。   “相信我。”他又低下头去,“我可能是世界上最不了解你电台主播的工作做得好不好的人了。”   这句话有点儿拗口,他中间删了几次,改了几次。   陆晚云握紧了自己的手机,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谢。”她低声说。   这句话他当然读懂了,只是微微摇了一下头,又那样定定地看着她。他喝过酒以后的眼睛变得很亮,亮到陆晚云只跟他对视了一眼,就心虚地转了头,对着沙发正前方的茶几,假装研究上面放着的几本书。   不知道是因为红酒,音乐,还是因为刚才那些话,她能感觉到蒋一澈的目光凝固在她的背上,像两簇跳动着的小火苗。   “你在看这本书?”她拿起桌上放着的一本《百年孤独》,转移话题回头问他。   蒋一澈点了点头。   “看过英文版的了,以为看中文的会很简单,不过还是有点吃力。”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给她看手机。   “你已经很厉害了。”她赶紧把书放在腿上,打字认真安慰他。她确实没法想象他是怎么把这么多汉字的样子都记在脑子里的。   他笑了笑,笑容里少见的有些苦涩,“可是光认识字也没有用。我听不见,很难学会说中文,在这边没法工作。请人帮我又很贵。”   “你的合伙人不是要来吗?”   “他马上要当爸爸了,短期之内不会来。其实他也不会说中文,那边的公司又很顺利。我们很有可能会放弃在中国发展的计划。在咖啡店我说了谎,对不起。”   陆晚云好像有点明白他为什么要撒谎,只是飞快摇头。   他放下手机,眉眼低垂,不再看她。   陆晚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如何扭转这一下子变得失落无比的气氛,只得掩饰般地低头把那本书翻来翻去。   也许是他一向表现得太过阳光乐观,偶尔的小伤感,就让她无所适从。   蒋一澈探身拍了拍她的手臂,她蓦然转过头来,感觉好像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已经恢复了日常的微笑模样,指指客厅角落里的音响给她看手机:“是不是已经放完了?”   他这么一说陆晚云才意识到,刚才吃饭时播的音乐已经停了。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又点了点头,大概满脸写的都是“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灯灭了。”他无奈地解释完,接着就站起身,想要走过去换一张CD。   陆晚云下意识地拽住他的衣角,冲他摇了摇头。   她虽然无时无刻不在听音乐,但是当着他的面听,还是觉得太残忍了。   蒋一澈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弯腰从沙发上捡起自己的手机。   “在美国时家里也是一直有音乐的。我听不见,不代表要剥夺其他人听的权利。”   他给她看一眼,又接着打字,嘴角慢慢浮起一丝微笑。   “让我猜猜你最喜欢的作曲家是谁。”   他走到音响边巨大的CD架那儿,抱着手臂想了想,抽出一张碟片放进音响里。   莫扎特的第五小提琴协奏曲。   陆晚云惊讶莫名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她。   还没等他走回来,她就已经打好了字:“你怎么知道???”   蒋一澈只是挑眉笑,“谁不喜欢莫扎特呢?不管是谁我都猜莫扎特,猜对的几率很高。”   陆晚云也跟着笑了,点点头。   他重新在她身边坐下,探身去拿桌上的茶杯。他的手指修长匀称,瘦销却有力,一看就是拉琴的好材料。陆晚云觉得自己的职业病不适时宜地爆发了,很想将这个荒唐的念头赶到九霄云外去,但是却没忍住,坐直了身体,郑重地把手机送到他的眼前,“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他点点头。   “听不见是不是很痛苦?”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在她眼前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   陆晚云知道他是在避重就轻,笑得有些心酸。   他像是又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将那个“一点点”的空隙扩大了一些。   她盯着他手看了两秒,发觉自己已经情不自禁地在脑补他的手指按在琴弦上的样子,忽然间心跳就加速了起来。   刚想转过头去,他却伸出手,一左一右轻轻地捂住了她的两只耳朵。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咕咚一声,咽了一下口水。   他的手掌收得紧了,她无处可逃,只得静静地盯住他的眼睛。   耳边如歌般的小提琴声变得模糊起来,而她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子充斥了整个脑海。   扑通,扑通,扑通。   他的眼睛是浅棕色的,像琥珀一样,她怎么原来没有发现过?   她也从来没有发现一个人的眼神可以表达那么多内容,温柔,期盼,还有淡淡的忧伤。   她睁大了眼睛,仿佛丧失了一切行动能力,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双眸一点点靠近,直到他温热的鼻尖碰到了她的脸颊,才恍然大悟一般地整个人往后一退。    ☆、5-田澄-1   “所以呢?”田澄叼着一根薯条忘了嚼,瞪大眼睛看着陆晚云问:“你们没有亲上?”   “没有。”陆晚云低头拨弄着自己碗里的意面。   “然后你就逃了?”   “然后我就逃了。”   “啧啧啧。”田澄靠到椅背上,“陆晚云你可真不是一般人。上辈子是禁欲修佛的吧。”   “不然我怎么办?”陆晚云瞪她一眼。   “扑倒他啊!或者被他扑倒也行啊!”   “你开什么玩笑!”陆晚云啐她,“高正铭怎么办?”   “高什么正什么铭,你未嫁他未娶的,连出轨都算不上啊。”   “我没你那么奔放。”   “哼,你倒是规规矩矩的,可是高正铭在外面有没有处处开花就不知道了。”田澄对高正铭一向没有好感。   “他没有。那些都是逢场作戏。”陆晚云低头说。   “废话,假戏成真的时候他又不会告诉你。”田澄又问:“所以你到底喜不喜欢蒋家哥哥啦?”   她很满意地看到陆晚云犹疑了。   陆晚云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叉子,半晌才说:“他很好。哪怕是听不见,不能跟我说话,也让我觉得……反而变成了他的优点。”   “你搞清楚没有,他为什么会聋啊?”   陆晚云飞了一个眼刀给她,“这种事情我怎么好问?他生活在那样一个家庭里,听不见本身就已经够痛苦了。为什么要揭人伤疤?”   她说着便低下头去,咬住吸管不放。   田澄觉得自己再八卦下去,陆晚云就要哭了。   陆晚云也拒绝跟她纠缠这个问题:“不要说我了。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我没有。”田澄立刻心虚地喝起水来。   “你别想骗我。”陆晚云眯起眼睛,“原来我发消息给你,你都是秒回,电话也从来没有不接的,现在呢,周末的晚上人就消失了,回消息经常要到第二天,电话就算接了也是特别小声,支支吾吾的,不是谈恋爱是什么?”   “你是陆尔摩斯么?”田澄嬉皮笑脸地转移话题:“你这么有推理能力,难怪敢确定高正铭没有在外面胡搞了。”   “你呀……不肯说就算了,我看你能憋到什么时候。回头哭着跑来找我的时候别怪我不了解情况哦,到时候还得哭哭啼啼地从头说起。”   陆晚云这句话一下打中了田澄的死穴。她埋头喝完整整一杯橙汁,纠结了半天,还是没能开得了口。   毕竟她和秦书的荒唐事,有时候自己想起来,都觉得如同做梦一般特别不真实。   其实那天从同里回来,田澄是下定决心不打算再跟秦书联系了的。她连自己的“劳务费”都没收,连他的电话号码都没有留,就怕会跟他纠缠不清。   没想到那个周五下班的时候,她一出办公室就看见这个冤家站在她车边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上班?”她劈头就问。   “你在飞机上给了我名片,让我给你发邮件的。”他一边说一边拿出个蒂凡尼的浅蓝色盒子,满脸堆笑地问:“这个够不够付你的导游费?”   田澄都没接茬,径直开门上车,谁知道他也跟着上来,坐在副驾驶座上自言自语道:“五千多块买来的呢,绰绰有余了吧!”   “这位先生,我跟你好像不是很熟吧?”田澄转过脸冲着他说,“麻烦你下车好吗?”   秦书简直就像没听见她说什么:“晚上去哪儿吃饭?”   “我晚上约了人。”田澄没好气地说。   “那你去吃饭,我在你车里等你。”秦书一脸认真。   田澄其实没有约人,这会儿倒起了捉弄他一把的心。   她一踩油门,径直开回了父母家。   等她吃完饭,陪老妈看完两集电视剧,又陪老爸下了局象棋出来时,已经快半夜了。   她走的时候把秦书赶下了车,让他在小区的花园里等着,心想他一个人又渴又饿,肯定呆不了多久,没想到她下楼刚走到车边,秦书就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蹿了出来。   “你可算吃完了。我这都快被蚊子咬死了。”   田澄这下真的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你到底想干嘛?”   秦书反而一本正经地说:“我刚搬过来,在你们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就认识你一个人,想找你吃个饭,有什么不正常的吗?”   田澄语塞。确实没什么不正常的。倒是她自己做贼心虚了。   “这么晚了,没什么可吃的了。”她嘴硬。   “那麻烦你送我回去吧。”他倒也没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这么晚了,也没有车愿意往城外开了。”   田澄感觉自己是自作孽不可活,只得默默地让他上车,开车上路。   半路上,秦书的肚子一直在咕咕作响,她想装听不见都不行,终于在路过一个烧烤摊时,忍无可忍地停下了车。   “我饿了,咱们随便吃点吧。”她仍旧嘴硬。   秦书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她下来,由着她点了一桌子烤肉。   “田澄。”等着上菜的时候,他一脸诚恳地对她说:“可能是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搞得比较尴尬,导致了你对我没什么好感。其实那天在飞机上,我真是心情太差了。你知道,我来这儿……不是为了什么好事来的。”   他停了停,喝了口啤酒接着说:“但是后来吧,我发觉吧,我们俩真是……挺合拍的。哎你不要瞪我,我不是指那个方面……当然那个方面也是挺合拍的……我就是单纯地觉得,咱们做个朋友相处相处,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是?反正我在这儿也待不了很久,过几个月就回北京了。就这几个月,过去也就过去了。”   田澄不知道他是不是事先排练好了这一通说辞,她只知道这个玩世不恭的家伙认真起来的样子,实在是太有说服力了。   他说完了这番话,见田澄傻愣愣地看着他,便又露出了那个帅气又欠揍的微笑:“怎么,怕你这几个月就会爱上我,放不了手了?”   “去你的!小爷我怕过谁?”田澄不屑地一拍桌子。   就是她这一向死不认输的劲儿,让她把自己又扔到坑里了。   后来秦书再找她,她就不好意思再拒绝了,否则好像自己真的怕爱上他了似的。   一次次在他租的那座小楼里翻云覆雨时,她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合拍”,其实完全是用词低调。他让她觉得自己过去的二十几年都是白活了。可是这些荒唐事,她连陆晚云都不敢告诉,又能跟谁说呢?   田澄是到上海采访的,跟陆晚云吃完饭便开车回苏州了,还好两座城市离得近,以晚上的交通状况,一个多小时她就可以到家了。   开到同里古镇的那个出口时,她鬼使神差地就下了高速。   夜半的古镇极其安静,只有小河上的红灯笼还亮着,给整个古镇笼上了莫名暧昧的气息。   她停好车,一个人沿着青石板的小路往前走。   走到小院门口时,她犹豫了。   那栋小楼的对开木门大敞着,一楼二楼都亮着灯,是方圆几十米里唯一还没有休息的人家,在这一片黑暗中,仿佛是种莫大的吸引,勾着她情不自禁地就踮着脚尖走进去,踮着脚尖上了楼。   秦书正在二楼深处的巨大画架前捧着颜料盘发呆。他面前是一副刚刚动笔的油画,画的内容……田澄完全看不出来。   她脱了鞋拿在手上,像做贼似的慢慢接近秦书。   “喂。”她走近了,拽拽他的衣服。   他不耐烦地一抬手:“别吵。”   田澄吐吐舌头,看他一副即将炸毛的表情,决定还是不要惹他的好。   于是她又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坐在一楼宽大的罗汉榻上开始写稿。   等她写完稿,刷完所有的朋友圈和微博,又在网上看了两集电视剧,秦书才飘飘然地从二楼下来。   “哎?你来啦?”他见到她一惊,好像刚才把她赶走的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哼。”田澄嘟起嘴。   秦书爬到榻上,靠在她身边,“看什么呢?”   “没什么。言情剧,你又不要看的。”   他没接话,倒是饶有兴致地陪她把剩下半集看完,才捅捅她问:“几点了?你饿不饿?”   田澄看看表:“快两点了。我晚上吃得饱,不饿。”   “那我去煮碗面。你确定不要?”秦书说着就坐起来。   “不要。哎,你今天吃过饭没有啊?”   秦书仰头看天,想了许久才说:“吃过早饭。”   “你这样会把身体搞坏的。”田澄也坐起来。   “不要这么心疼我。”秦书转身吻她,“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吻完他就跳下榻去,一个人去厨房煮面了。   “谁心疼你,美死你算了。”田澄躺回去继续看电视剧。   秦书几分钟以后端着两只碗走了出来,一碗是他自己要吃的面,还有一碗是给田澄专门煮的水扑蛋,加了古镇特产的甜酒和桂花。   “我都说了我不要吃了。”田澄一边说一边接过来。   秦书是真的饿了,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碗面吃光了。   “我说你不要老是吃泡面好不好。”田澄把她吃剩了一半的酒酿蛋往他面前递了递,“稍微吃点有营养的会死啊?”   “你不吃了?”他问。   “不吃了。”   他拿过她手里的碗,探身放到旁边的矮柜上,扭头就捧住了她的脸,深深地吻下来。   “不要啦,一股泡面味儿……”田澄想躲,他却一个翻身就把她压在身下,把她的两只手腕捏在一起,用一只手就牢牢地按在了头顶。   他身上有股混合了烟草和颜料的奇怪的味道,有点刺鼻,而他的唇一如既往地那么凉,仿佛刚吃下去的东西也并不能温暖他一分一毫。   他极尽温柔地用空着的那只手探进她的衣服里,垫到她的腰下,把她抱得很紧很紧,像是要嵌进自己的怀里。   “宝贝……”他哑着声音,十分肉麻地叫她。   田澄投降似地闭起了眼睛。他太知道她的死穴了,从第一次就知道,所以他才成了她明知要命又放不了手的□□。    ☆、5-田澄-2   第二天早上田澄醒来的时候,秦书已经坐在她身边,捧了本书在看。   见她醒了,他便丢开书,俯身给了她一个吻:“你睡得好香。嘴巴一直张着,捏都捏不起来。”   田澄扭过头去。   他笑着把手穿进她的长发,捡了一束柔软细密的发丝咬在唇间。“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出去走走?”   田澄捂住脸,“我不要啦,你又要去哪儿嘛。”   这段时间以来,他几乎每个周末都要拖上田澄出去玩。这位大少爷心血来潮的过于频繁,上山下海不说,一个不留神,她就被他拐到机场,跳上了不知飞向哪儿的飞机。   要不是因为签证不能说办就办,估计他每周都要把她拖到另一个大洲去,也不知是哪儿来的那股说走就走的勇气,和力气,还有钱。   “起来嘛。”秦书晃她,“睡懒觉多浪费时间。”   “我时间多,乐意浪费。”   “我可不多。”秦书硬把她从枕头上拽起来。   田澄一路上困得东倒西歪的,直到飞机降落以后才完全接受了他们已经到了云南这个事实。   秦书说,他是来看梯田落日的。   他效率很高,找酒店入住,找司机包车,找导游带路一气呵成,下午六点时,田澄已经跟他坐在正对着万顷梯田的一座山顶上,静等太阳下山了。   她又累又恍惚,靠在他肩膀上,感觉日子过得越来越像一场梦。   面前的梯田是一片浓到耀眼的绿色,一层一层地堆叠起来,像谁打翻了一整个绿宝石矿,泼了漫山遍野的颜色。而远处火红色的夕阳正在沿着天际线一点一点的下沉。   田澄拿出手机一通拍照,吵着要来的秦书本人则只是认真地看着广阔的田野。他整个人都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仿佛一时不察就能飞升成仙。   “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他幽幽地说。   “你这不是废话么,我们就是来看夕阳的,它不下山我们看什么?”田澄忙着拍照,没回头。   身后的他发出一声轻笑。   太阳落得很快,几分钟前还是一个完整的圆,大到好像可以覆盖整片梯田,几分钟以后便消失在了地平线后方,淡淡的夜色开始渐渐笼罩四野。   “琉璃易碎,彩云易散啊!”秦书在田澄身后叹到。   “怕什么,太阳下山明天还会升起来。”田澄不以为意地挥挥手。   秦书低低地笑了几下,“你倒是满脑子乐观主义精神。”   “不然怎么办?对着夕阳哭吗?”田澄回转身来,“自然现象而已,有什么好感叹的。”   秦书一副被她说得无话反驳的样子,只是摇了摇头,“你还是太年轻。”   “切,你老,行了吧?”   他又是一笑。   方才夕阳最后的光亮消失后,远山都染上了黛色,凉意仿佛一片大幕,沿着地平线缓缓地罩上来。   “咱们下山吧?”导游说。他们来的这座山头本来就不是什么旅游景点,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游客少,上山的路也是野路,丛林密布,乱石林立,爬上来时就费了不少劲,很多地方要手脚并用才能上来。   下山时秦书走在前面,导游则陪着田澄走在后面。天渐渐黑了,路况越来越难以辨认,还好导游带着手电筒,在他身边的两三米范围内还算安全。   “这山上有没有蛇啊?”田澄一边艰难下山,一边抓住导游的胳膊问。   “难说啊。”   “你可别吓我啊。”田澄的声音颤抖起来,“天黑了,蛇看得见我们,我们可看不见它啊。”   走在她前方一点点的秦书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哈,田小姐你可真胆小。”说着,他就一个人加快了脚步。   “你走慢一点,不然看不见路了。”导游在他身后叫他。   秦书举起手摆了摆,“不用担心我,你照顾好这位大小姐就可以了。”   他越走越快,居然很快就消失在前方越来越浓的夜色里。   “秦书!你慢点儿!”田澄在后面喊他,可回应她的,只有他渐行渐远的笑声。   “你要不赶紧去追他吧?”田澄问导游,“他没带手机,也不知道认不认识路。”   导游倒是个怜香惜玉的小伙,“我去追他你怎么办?你不是更不认识路?而且这路这么不好走,很容易摔跤。他应该比你安全。”   “秦书!秦书!”田澄着急起来,“你给我停下来!”   没有人回应她。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被导游半拖半抱下的山。   一路上她又急又气,既担心秦书会在半路滚下山,又觉得他这么自说自话,就应该滚下山吃点苦头,一边下山一边嘀咕,翻来覆去的,已经把他骂得体无完肤了。   等她满头大汗地下来了以后,发现秦书并没有滚下山,而是好整以暇地靠在租来的车边,点了一支烟特别冷静地抽着。   她被他这幅闲云野鹤的样子气到无语,径直拉开车门坐进去,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秦书抽完手里的烟才从另外一边上了车,坐在她边上,十分反常地一言不发。   田澄用余光瞄到他的胳膊和额头上都有新鲜出炉的擦伤痕迹,心里暗念了两声活该。   车里的安静好像可以用刀割开,两个人就保持着一触即发的战斗状态,回了酒店。   田澄趁秦书跟司机导游结账的时间自己回了房间,把门锁好,安全扣扣好,在房间里转了好几个圈,又冲着床沿狂踹了几脚。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气他抛下自己先走吗?他明明是把专业的导游留给了她。   气他不顾危险非要狂奔下山吗?她又有什么资格管他做什么。   大概最气的,是自己在乎他,而他却不在乎他自己吧。   田澄仰面朝天地倒在床上,觉得全身都酸疼的要命。   没躺一会儿,秦书就在门口敲门。   “田澄,田澄。”   她装没听见。   “田女士?田大小姐?”   她还是装没听见。   “小橙子?”   田澄把脸埋进了枕头底下。   门口的秦书提高了声音,“小橙子,你睡了吗?能不能帮我抹点药啊?你看我这脑门刚才撞树上了,要是不赶紧处理一下,我怕破相啊!”   他的声音里哪有一丝害怕的意思。   “我知道你困了,抹完我就让你睡,耽误不了你几分钟……”   田澄砰地一声拉开门,“叫什么叫,整层楼都知道你的猪头撞树上了。”   他敏捷地侧身近了房间,试图抱住她的腰,“就知道你没睡。”   田澄推开他,“离我远点儿。”   她关上门,回到床上躺下。   秦书脸皮很厚地走到她床头,坐在地毯上,把手里拿着的小袋子打开,拆了一包酒精棉球往自己额头上擦。   他没照镜子,擦的都是伤口外围,却还是痛得龇牙咧嘴。   “给我。”田澄坐起来,一把拍开他的手,自己重新拿了一个干净的棉球。   他乖巧地坐直身体,闭上眼睛迎着她。   她手下一点也没有留情,反而大声地呵斥他不准叫痛。   他真的就没叫,咬着嘴唇任由她处置。   好在他的伤口都不深,擦干净了,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好了。”田澄干巴巴地把棉球往床头柜上一丢。   “还有胳膊呢。”秦书冲她伸伸手臂。   田澄只得又拿了两个棉球,胡乱地来回擦了一通,就算了事了。   “啊啊啊,你轻点!生什么气啊?”秦书被她弄得惨叫连连,“这么担心我么?”   田澄扔掉棉球,“我养了两个月的狗被人打了我还得担心呢!”   他没有介意她拿他当狗,“我都说了让你可别爱上我啊,你这么……”   “你闭嘴。”田澄打断他。   秦书冲她一笑,换个话题说:“你是不是饿了?我刚才叫了客房服务,等下就有饭吃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一双桃花眼会有点弯弯的,有种让人没法拒绝的天真神情。   田澄看着他的笑容,忽然恍惚了。   她看着这张帅气又狡谲的脸,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她已经陷得太深太深了。   刚才在山上失去他踪影的那短短半个小时,她前所未有的恐慌。   尽管他一而再再二三地强调,田澄知道自己还是爱上了他。   这非常不妙。非常非常不妙。   可能是感觉到了田澄心底的波澜,秦书一反常态地安静了,只是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她。   两个人正在僵持的时候,有人按门铃。   “我叫的客房服务来了!起来吃晚饭!”秦书跳起来去开门。   田澄站起来,看着他把服务员送来的餐车推到床尾,一脸开心地拿出碗筷,扭头对她说:“酸辣鱼,啤酒烧鸭,玫瑰炒蛋,清炒油菜,还有一大份虫草鸡汤。都是你爱吃的吧?”   田澄看看他,又看看菜,默默地走到桌前,拿起了自己的包,走到门口。   “哎你去哪儿?这菜都来了……”秦书叫住她。   田澄有些恍然地回头又看了他一眼:“我走了。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她轻轻地拉开门,走出去,又轻轻地带上门。   房间里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她没有管,只是扭头义无反顾地下了楼,打车去机场,路上买好了第二天一早的机票,在机场旁边的酒店开了个房间。   她已经输了,输得落花流水,她不想再陷得更深,输得更惨了。    ☆、5-田澄-3   田澄觉得自己算得上是个当断则断的人,她回到同里,拿了车以后,就第一时间删除了秦书所有的联系方式。   过去这两个月的经历,她谁都没告诉。就像往胃里吞了一块篮球大小的冰,独自硬着头皮,咬着牙等它融化。   为了尽快忘记秦书,田澄除了给自己安排了超量的采访工作任务以外,几乎每天晚上都约了狐朋狗友吃饭喝酒打牌。   可是即便这么夜夜笙歌了两个星期,田澄还是时不时就发现自己在开往同里的路上。   好在地理上的距离每每能够给她足够的时间反应过来,不至于像飞蛾一样真的扑进火里。   可是她还是对自己充满了担心。   所以当她忽然接到一个以前认识的猎头的电话,问她有没有兴趣去上海一个即将投入运营的融媒体平台做调查记者时,她几乎没有思考就答应了。   虽然这个工作本身有足够的吸引力,领域新,发展好,做的又是她一向喜欢的内容,工资也比现在高很多,但是其实她完全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想去,因为逃避是她现在最好的办法了。   去上海面试那天正赶上当年第一次高温红色预警,在她走进面试那家公司的大楼时,气温攀升到了40度。   田澄本来想把车停到马路斜对面酒店的地下车库的,但是看见外面几乎要闪瞎人眼的太阳,决定还是侥幸一把,停在路边的角落里了。   饶是这样,她从车里出来坐电梯上到25楼时也是一头汗了。   好在面试的内容非常简单,田澄一直是跑环境保护条线的,对于诸如过往作品、工作经验、行业看法这种问题驾轻就熟,加上她自己又伶牙俐齿,面试进行到一半时几乎成了她的表演秀。   “其实我虽然一直没有在上海工作,但是因为同在长三角地区,上海又是国内环境保护发展的最为优秀的城市之一……”田澄正在侃侃而谈时,身后有人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进来。   本来坐在她对面的三个面试官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叫了一声“高总”。   田澄也停了下来,转头看过去。   新走进来的人向面试官们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一本正经地坐到了会议桌的主位上。   看着高正铭似笑非笑的脸,田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跟高正铭没见过几次,而最近的一次,场面十分的难看。   当时她有点喝多了,高正铭来接陆晚云回家,她趁着酒劲,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渣男,说他浪费晚云的青春。   “那个……环保本来就是省政府比较重视……不是,是上海市政府……很重视的一个……一个领域。所以我觉得这方面应该……我有更大的发挥空间……职业上。”   她一边冒汗,一边努力想找回刚才的节奏,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地草草结束了这个回答。   前面那三个面试官齐齐看向高正铭,等着他发话。   高正铭翻了翻桌上田澄的材料,轻描淡写地问:“田小姐,如果你离开家到上海来工作的话,家里人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不会的,我离家也不过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她回答。“而且这边有我最好的朋友,我父母会很放心的。”   高正铭终于笑了笑,冲他旁边的人说:“专业问题还是由张老师你们来问吧?我只是来打个酱油的,没有你们专业。”   张老师脸笑成一朵菊花:“哪里哪里,高总也是一线记者跑出来的,最终还是要听您的意见。”   田澄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翻白眼。   “那我看这位田小姐的资历不错的。复旦新闻系的,肯定差不了。”高正铭认真道。   田澄又要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把下巴掉下来。   因为他的这句话,接下来的面试就变得十分简单了,田澄仅仅是回答了几个毫无难度的问题,就被告知可以回去等通知了。   她站起来,跟各位面试官一一握手道别,握到高正铭时,手不禁有点抖。   偏偏这人还在电梯口叫住她,说要跟她一起下楼。   偏偏电梯里就他们两个人,田澄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一动都不动。   “真的想好愿意来上海工作了?”高正铭忽然开口问。   田澄脸朝地面点点头。   “那晚云应该很开心的。”他又说。   田澄又点点头。   高正铭不知道为什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那有些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电梯间里显得格外明显。   出了电梯田澄才知道他原来是去楼外面的吸烟点吸烟的。   外面热成这个样子,还控制不了烟瘾。她偷偷腹诽了一句。   “路上小心。”高正铭居然还叮嘱了她一句。   田澄回过头,皮笑肉不笑地勉强说:“谢谢高总啊。”   她内心简直暴躁极了,一方面觉得万一真得到这个工作了,以后天天对着高正铭要活活尴尬死,另一方面又觉得明明是自己喜欢的工作,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放弃也过于可笑。   她顶着烈日和心头无名业火往自己的车那里走,却发现已经有一个年轻的交警站在她车头那儿,正在抄车牌号要给她开罚单。   “警察同志!”她小跑起来,“帅哥!帅哥!”   等她踩着高跟鞋一头汗地跑过去,警察帅哥已经抱着手臂看她半天了。   “哎呀帅哥!我这不是来了么!刚停了五分钟!”她赶快过去挤出一个谄媚的微笑。   帅哥根本不为所动,“我已经在附近巡逻四十分钟了。”   田澄拍马屁:“天这么热,您太辛苦了!我请您喝冷饮,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这位帅哥的长袖警服已经变成了透明色,薄薄地黏在身上,露出背上的肌肉线条。他是典型的浓眉大眼型帅哥,一脸正气,虽然热得脸通红,却也掩饰不了蓬勃欲出的荷尔蒙。   要是换做平时,田澄可能已经花痴起来了。   他根本无视田澄的恳求,抬手还是要给她开罚单。   “帅哥帅哥!”田澄一把抓住他手臂,还在最后无望地挣扎,“拜托你了!”   他看看她,又看看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忽然粲然一笑说:“公职人员不接受贿赂。快上车吧,别晒中暑了。”说完,他就潇洒地走了。   田澄愣在原地。   本来就是她违章停车,她只是垂死挣扎一下,没有想到居然遇上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帅哥。   她来之前已经跟陆晚云约好了,面试完就去她家。陆晚云已经上班去了,田澄拿到她藏在门口脚垫下的钥匙,开门进去,立刻冲了个澡。   陆晚云住的是三十年代的老房子,层高远比现在的楼房高得多,窗户也多,她花了很多心思布置,虽然只得小小的三十几个平方,却舒适极了,除了隔音效果差一点,几乎没什么毛病。   田澄睡了觉,看了电视,叫了外卖,一直等到陆晚云11点多下班回来。   田澄已经要憋炸了,看到陆晚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我下午面试看到谁了吗?”   陆晚云看看她,“高正铭啊。他告诉我了。”   “靠,枉我还忍了半天想当面告诉你。”   陆晚云笑笑,“真是难为你了啊。”   “他怎么会跑到那个融媒体平台了啊?不在你们那儿做了?”   “那个平台是一个特别有钱的投资公司投的,他是被他们花钱挖过去的,只不过他现在还没有从我们这里正式离职,还有很多工作要交接。”   “哦……难怪我看他一下子好像老了很多,憔悴得很。累的吧。”田澄说完就有点后悔,“累他也是活该。反正都是为自己奋斗。赶紧把他调走,这样你也不用老藏着掖着了。说起来办公室恋爱又能怎么样,这都什么年代了,他还死都不肯公开……”   陆晚云笑笑打断她,“你原来不是死活不肯来上海的吗?说要留在爹妈身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嘿嘿……”田澄讪笑一下,“咱们去吃夜宵吧?边吃边说,我饿了。晚上没吃饱。”   陆晚云无奈地答应了。   她们去了附近一家营业到凌晨四点的小龙虾店,田澄剥着小龙虾,以尽量无所谓的态度说了秦书,说了他们奇葩的邂逅,干柴烈火的交往,和突如其来的分手。   出乎她意料的是,陆晚云居然没有对他们这荒唐的男女关系表示鄙夷。   她听完田澄的叙述,沉默了很久才问:“所以他是在同里待几个月,就要回北京的?”   田澄点点头。   “那你难道没有想过去北京发展?”   田澄差点把可乐喷出来,“姐姐,你开什么玩笑啊?为爱走天涯啊?不至于的吧?而且我根本不爱他好不好。”   陆晚云若有所思地说:“我看你挺爱他的啊。”   她没有给田澄申辩的机会,又语重心长地说:“遇到喜欢的人不容易。不要错过。不要顾虑太多。”   田澄觉得坐在她对面的陆晚云简直是被恶灵附体了,说出来的话完全不像往常那个冷静理智的她。   “呃……是谁以前跟我说,爱情不能当饭吃,两个人在一起需要考虑很多现实因素的啊?”   陆晚云又是沉默了很久,低着头说:“你跟我不一样。”   “啥不一样?”   “对你来说,爱情和婚姻是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只要有爱就够了。而对我来说……爱情只能是雪中送炭的。我承认,我之所以一直跟高正铭拖到现在,除了这些年的感情以外,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是我能找到的、条件最好的男人了。没有他,我在上海将来不可能买房,我妈也不可能……”她说到一半,抬起头来看着田澄,十分认真地说:“而你和我不一样,田澄,你已经有父母帮你把一切物质条件都准备好了。你只要找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就行了。”   田澄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   她和陆晚云小学开始就是闺蜜,当年小时候在越剧兴趣班的时候,她是贾宝玉,陆晚云就是林黛玉,田澄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和她不一样”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意识到陆晚云居然把一切想得这么透彻,这么现实。   陆晚云给她倒了一杯可乐,“田澄,你是那种可以风花雪月的人,我只有眼前的柴米油盐。”   田澄没有说话,捧着可乐呆滞了半天,目光涣散地不知道看哪里。   等她重新聚焦以后,忽然发现对面角落里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帅哥,正偷偷地打量着她,在发现她目光的一瞬间,帅哥怔了怔,随即点了下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5-田澄-4   田澄腾地站起来说:“警察同志,今天下午太感谢你了。”   警察同志冲她笑,红唇白牙,笑得像伟光正的美国队长:“不用谢,咱们交个朋友吧,我叫袁野。”   晚上她住在陆晚云家,两个人都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   “晚云。”田澄先出声。   “啊?”   “你知道我最喜欢秦书什么吗?”   “长得帅吧。”   “切。才不是呢。”田澄拍她一下,“我就喜欢跟他在一起那种不念过去,不问将来的感觉。看到他的一瞬间,就觉得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陆晚云发出一声闷闷的低笑,接着又幽幽地说:“我倒是也想知道那种不顾一切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就是……你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想往他身上扑过去,恨不得跟他一起融化掉,就可以不分彼此了。”田澄努力描述说。   陆晚云想了想,“……没试过。”   田澄问:“你不喜欢高总吗?”   陆晚云犹豫了一下,“喜欢吧,可是我跟高正铭,从来都没有那么纯粹。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他当时不是我的领导,现在不是高总,我还会不会喜欢他?”   “可是没有如果,是不是?”   陆晚云点点头。   田澄又说:“其实有没有真心喜欢又有什么要紧呢?你知道……跟那谁离婚以后,我就不想再琢磨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童话了。真心爱一个人,就是把刀送到他手上,等着他来捅你。”   陆晚云转过来对着她,柔声说:“别这么想,好男人会有的。会家暴的男人还是少的,你原来只是运气不好,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田澄点点头,转过身去缩成一团,两行眼泪缓缓地没入枕头里。   田澄回去以后没几天就接到了offer,工资是她现在的两倍还多,她立刻就把高正铭三个字带来的纠结给扔一边了,神清气爽地去辞职,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挥一挥衣袖告别过去,满血复活了。但是当天半夜,她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个阿姨,讲着一口本地话,田澄反应了一下,才明白给她打电话的居然是秦书的房东太太。   “田小姐啊,不是我见死不救哦,但是秦先生忽然就晕倒了呀!还是我和我老头子把他送到医院的呀!”   “什么?晕倒了?怎么回事?”田澄皱眉。   “哦哟,我们老太婆不懂的呀!医生说了半天呢!秦先生在吊盐水,睡着了呀!”   这位房东太太前言不搭后语,田澄被她搞得又急又火,“那他现在什么情况?有危险吗?”   “不晓得呀!医生没有说呀!就知道问我们要钱,一要就是一万块呀!我们哪里来那么多钱的啊?秦先生又一直昏倒着,没有人给他缴费不行的呀!”   田澄这下明白了,房东太太是让她给秦书交住院费去的。   她本来想说自己跟秦书没有关系,让房东先垫上钱,或者干脆她先给老太太转点钱过去,但终究心软了一下,觉得跟这个老太太扯皮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还是过去一趟算了。   毕竟人命关天,她要是真不过去,明天说不定秦书就上社会新闻了。   “一外地租客突发疾病,因无人缴纳抢救费用于昨夜在同里镇医院不治身亡,具体详情仍在调查中。”   田澄一边开车,一边被自己发散的职业思维吓到了,情不自禁地就把油门越踩越凶。   镇医院规模很小,又是半夜了,几乎没有人,田澄匆匆停好车跑进急诊室,一眼就看见秦书一个人躺在角落的病床上,房东太太根本不见踪影。   他盖着医院颜色模糊的薄被,脸冲着墙,手上扎着吊针,头顶有瓶透明的液体在静静流淌。   田澄愣了愣,决定先去找医生问问情况。   刚走一步,忽然有个沙哑的声音叫她:“小橙子?”   她站定,认命一般地扭头往床上看过去。   秦书从被子里露出一个脑袋,头发乱得像个鸟窝,黑眼圈的尺寸已经超过了眼睛本身。   “你醒了?”田澄站得远远的,“你房东给我打电话,说你进医院了,让我来给你交钱。”   她语气十分僵硬,汇报公事一般解释自己来的目的。   “啊?我刚才醒了已经交过了。”秦书也有些昏昏沉沉的,“房东……好像刚才就回去了。”   田澄看着他俊朗的眉眼和一脸的病容,止不住有点心酸地咬住了嘴唇。   “我没事,就是忘了吃饭,低血糖了。你别担心啊。”他还虚弱地冲她笑了一下,田澄一下子就被他熟悉又陌生的笑容击中了,眼眶都红了。   从上次云南回来,他便识相了,再也没有找过她,现在这笑容看起来都有些不习惯了。   不行不行,不能再着这人的道了。   她收敛心神,一本正经地说:“没事就好。那我先回去了。”   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见他异常沙哑的声音,异常温柔地说:“田澄,对不起。”   她被那三个字死死地定在原地,一步也走不了。   秦书颇为艰难地坐起身,似乎还想对她说什么,却只是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继而默默向她伸出一只手。   田澄忍住了没有去握他的手,却没忍住走到他面前,赌气一般地把自己的包摔在他床上。   秦书难得的仍是一脸严肃,眉头微皱,不知道是难受还是发愁。   “还有……”他酝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才说:“谢谢你来看我啊。”   “谁……”田澄刚说一个字,就被他竖起一根手指制止了。   “你半夜没化妆都那么好看。”他很正经地说。   田澄气得都笑了,笑完了一屁股坐在他床边的一把小椅子上,迟迟说不出话来。   秦书把那只手往床外又伸了伸,似乎很想抓住她,田澄偏靠在椅子背上,翘起椅子的两条前腿,整个人向后倒,远远离开他的控制范围。   他只好讪讪地把手收回来,垂头丧气地看着自己的被子。   田澄很想走,但是无奈就是觉得屁股被强力胶黏在了椅子上似的,一点儿也站不起来。   她见秦书没有在看她,便抬头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   几个星期不见,他又瘦了,感觉她徒手就能把他折成两段。   “我说……”田澄忽然开口,“你这家伙,不会是因为自己快死了,才各种要求我不要爱上你吧?”   秦书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她。   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猜中了,心跳顿时加速起来,没想到下一秒这个病人就开始大笑不止。   “哎哟……小橙子你……”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言情小说看太多了吧……哈哈哈哈……”   田澄又羞又恼,站起来拿着包就要走,可是这回秦书反应过来了,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轻轻一带,就把她带到了自己床上坐着。   “你……”田澄失去了平衡,手在空中胡乱够着,想找什么东西抓一下。   他一只手还扎着吊针,只用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接着就埋下头来,嘴唇直接贴在了她的颈侧。   他的唇在夏夜里都还是那么凉,田澄整个人像被冻僵了一样,顿时定住了。   他启开双唇,微微探出舌头来舔了一下她的皮肤,她则像触电一样全身颤抖了一下。   秦书松开了双唇,只是用那只可以活动的手搂紧她腰,贴在她耳边轻声地说:“田澄……你这么紧张我……我很高兴……已经很久没有人紧张我了。”   说完,他便长叹一声,把脸埋在了她的颈窝里,蹭了蹭,就不再动了。   这句话大概是田澄认识他以来,他说的最认真的一句话了。   她心一软,就抬手抱住了他,揉了揉他头发。   算了,就陪他这么一晚好了。   算了,就当救死扶伤好了。   后来,一晚就变成了很多晚。救死扶伤也变成了爱不释手。 ☆、6-陆晚云-1   蒋一澈回美国的当天晚上,陆晚云就梦见了他。   梦中他们似乎是在一座森林里,时间分不清是傍晚还是清晨,树影朦胧,丛林间飘散着大团大团雾气。光线昏暗,他们俩面对面坐在泥地上,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拿手机聊天。   但是陆晚云分明是在跟他交流,知道他在念“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而她应他,“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梦里的她也意识到如此矫情的场景不会是真的,蒋一澈肯定连柳永是谁都不知道。   但她不想醒来,一个劲地告诉自己要接着梦下去,因为她想听清楚他的声音。   可事与愿违,她还是很快醒过来,梦里他的声音她根本不记得,甚至连在梦里是不是听见了他的声音都想不起来。   陆晚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发了会儿呆,起身下床喝了一杯凉水,顺便看了眼手机,凌晨三点十八分。   她顺手打开了微信的聊天记录,蒋一澈给她发的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一个星期前:   “对不起,今天是我冒犯了你。但是如果可以重来,我还是会想吻你。对不起。”   那是陆晚云第一次没有回复他的消息,因为她不想撒谎。   如果要说实话的话,她应该说:“你不用对不起,我很高兴,很受宠若惊。躲开你只是因为我不是单身。对不起。”   然后他们就没有联系过,他回去的消息,她还是在蒋一清的朋友圈里看到的。蒋一清晚上送他去机场,两个人在安检口拍了一张合照。   他回去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而他走了,她才终于如释重负。   再跟他相处下去,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保留那天逃开他吻的勇气。   “如果可以重来,我还是会想吻你。”   我也是啊。   她对着黑暗的空气轻声说。   四周的墙壁如同一个沉着冷静的守秘者,默默地将她这句话吸了进去。   窗外一个炸雷轰隆隆地滚过,暴雨紧接着就瓢泼一般地倒了下来,仿佛想要把整个世界都吞噬在黑暗潮湿里。   田澄收到了高正铭那个“十分有钱的”融媒体平台的offer,搬家到上海时,陆晚云陪她上上下下跑了三次才把家当都搬上楼。   她租的房子是公司旁边的酒店式公寓,租金不菲,面积不大。   “我这里不能烧煤气做饭哦。”田澄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对陆晚云说,“以后只能去你家蹭饭了。”   陆晚云笑笑,“好啊,随时欢迎。不过你来上海工作,去同里找秦书可就没那么近了,他没有意见吗?”   “他有什么意见。我本来就是为了躲他才来上海的。”田澄哼一声。   “那不知道是谁,上次人家一生病就飞奔过去啊?”陆晚云笑。   “那是特殊情况。”   “那万一以后再有特殊情况怎么办?”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田澄嬉皮笑脸地说,“戒毒也得有个戒断过程嘛。我先降低见他的频率,原来是每周都见,现在已经降到了一个月见一次,慢慢地我就可以不见他了嘛。”   陆晚云看田澄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就觉得好笑,摇摇头走到阳台上,替田澄把她带来的薄被子打开晒太阳。   “晚云。”田澄出来帮她忙,“晚上请你吃饭。”   “那当然了啊,我牺牲了一整个周日帮你搬家哎。”   田澄有点扭捏地又问:“那个什么……你要不要把高总叫上啊?毕竟他以后是我大领导……”   陆晚云说,“我可以帮你叫,但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空。”   田澄嘿嘿一笑,“那你打个电话给他?”   陆晚云答应了。   电话没有人接听,一直响到自动挂断。   陆晚云琢磨了一下,“他可能在健身房。过一会儿再打。”   田澄有点惴惴不安地看着她,“你说,高正铭不会是感应到我在边上才不接电话的吧?”想了想又说,“但是我当年说他可没说错啊,他得承认事实啊。”   陆晚云失笑,“你够了你,他哪有这种感应能力啊?再说了,我相信他会公私分明的,工作的时候不会对你有成见的,不然也不会把你招进去了啊。”   “那倒也是。而且他跟我差着好几级呢,我又不向他汇报。看在钱的份上我也能忍他了。”她嘴硬地哼了一声。   一直到天擦黑,陆晚云才收到高正铭的回电。   原来他早上出去开会,在高架上出了车祸,所幸不是很严重,只是左手臂骨折了。当时他跟助理两个人在车上,助理处理了车子和保险的事情,他则自己去了医院打了石膏,这会儿已经折腾完回到家了。   “你怎么不早点打电话给我?”陆晚云有点生气。   “知道你今天要帮田澄搬家。”他在电话那头笑得略显虚弱,“也没什么大事,不要紧的。”   陆晚云皱起眉头,“那我现在去看你?”   “好的。”他说,“不过我吃了止疼药,有点迷迷糊糊的。”   “要不要给你带点晚饭过去?”   “暂时不饿,你人过来就好了。”他在病中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样理智。   陆晚云挂了电话,匆匆跟田澄解释了一下。   田澄冲她挥挥手,“那你快去吧,别管我了。”   “嗯。”陆晚云拿着包就要往外走,“对了,你星期一上班的时候可别把这事说出去。”   “知道了知道了,我第一天上班,能跟谁说啊。”田澄把她往门外推,“你赶紧的吧。”   陆晚云顶着夕阳一头汗地赶到高正铭家,他一脸惨白地来给她开了门。   客厅里没有开灯,窗帘又紧紧闭着,异常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像是失过火似的。   高正铭站得很直,冲她淡淡一笑。   “痛不痛?”她问。   他摇摇头,压着声音说:“还好。”   “少抽点烟啊。”她拉过他的胳膊,小心地看了两眼,“还有哪儿受伤了吗?”   他又摇摇头。   陆晚云轻轻地叹了口气,“要不要去躺一会儿?”   “没事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问题。”   说着,高正铭的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他去接电话以后,陆晚云才开了灯,又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透气。   外面的天气极热,虽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但窗户一开,还是明显能感觉到一股热浪喷进来。   高正铭的房子虽大,却毫无人气,只有茶几上那个已经塞满了的烟灰缸显示这里是有人待过的。   陆晚云拿着烟灰缸走进厨房想清理一下,却发现这个人的垃圾桶里连垃圾袋都没有套,桶底有几片孤零零的茶叶,已经干得翘了起来。   她蹲下去套垃圾袋,听见高正铭的声音从厅里传来:“单位的人听说我受伤了,非要来家里看我。”   她的动作停顿了几秒后,重新低头套好了垃圾袋,才走出去说:“他们什么时候来?那我先走了。”   “我让他们别来了。说我头疼,要睡了。”他笑笑。   “……哦。”陆晚云又回到厨房,继续清理烟灰缸。   高正铭跟着她进来,手里拿着烟和打火机。   他先开了抽排油烟机,又让陆晚云出去,关上门,才点上了烟。   陆晚云的工作微信群里有消息进来,她点开来,发现是有人在群里说话:“各位同事,高总今天出车祸了。”   底下立刻炸成一片。   “啊?怎么搞的?”   “高总还好吗?”   “不是的吧……高总还不到四十,万一有点啥事……”   传达小道消息的人及时解释:“没什么大事,只是胳膊骨折了。我刚才已经跟高总联系过了,他正在家里休息,让我们不用着急去看他。”   大家纷纷表示慰问:“那还是要去的,虽然高总现在不是我们直接领导,但是好歹也是我们频道总监升上去的啊。”   “就是,我们可都是看着高总当上副台长的呢。”   “你们不要乱操心了,高总说不定有女朋友陪了呢。咱们啊,先靠边站吧,晚两天再说。”   “谁说高总有女朋友了?谁?谁?我还准备去跟高总表白呢!”有人开始打趣起来。   大家知道高正铭并无大碍以后,就回到了正常的状态。   陆晚云看着群里一条一条跳出来的消息,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厨房里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她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推门进去。   高正铭夹着烟的那只手撑在水斗边,低头闭着眼睛,烟灰缸掉在他脚边。   “怎么了?”陆晚云有点怕,走到他旁边抚着他的背问。   他半天才回答,“有点头晕,不要紧的。”   “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她真的有点急了。   “没事。”他拒绝她,“我躺躺就好了。”   “那我扶你上床。怎么样?还能走吗?”   “可以。”   高正铭极慢地转过身,用没受伤的右手搂住陆晚云的肩膀。   他虽然瘦,但毕竟身高放在那里,陆晚云又担心他一副随时要晕倒的样子,着实花了一番力气才把他扶回房间,帮他把枕头被子调整好,让他躺下。   “真的不要紧吗?会不会是脑震荡什么的?是不是还是去医院看看放心一点?”   高正铭十分倔强地摇摇头,把一根食指贴在唇上,“嘘……让我睡一会儿就好。”   说着,他用右手抓住了她的手。   陆晚云在他身边坐下,探了探他的体温,好在没有发烧什么的。   她几乎是盯着他睡着的。见他呼吸渐渐平稳悠长,才稍微放下点心来。   十点半的时候,高正铭醒了过来。   “你怎么样?要不要喝水?”她赶紧问。   他还是没有松开她的手,低声地说:“好。”   陆晚云抽出手,去厨房倒了水回到房间里,喂他喝了,又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叫外卖?”   “不饿。”他忽然睁开眼睛,“你是不是一直坐在这里,没有吃晚饭?”   “我还好。不饿。”   “你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吃的,好歹垫一垫。”   陆晚云想了想,便听话地去了。   他的冰箱里哪里有什么吃的,她找到一包混合坚果,胡乱吃了一点儿,又随便冲了个澡就回去了。   回到房间里时,高正铭已经又闭起了眼睛。   她以为他睡了,轻手轻脚地上了床,贴在床的一侧。   “晚云。”他忽然叫她。   “嗯?”   “你爱我吗?”他睁眼看着她,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  蒋哥哥:什么?我下线了?为什么身为男一还会下线??(下线是为了更好地上线) ☆、6-陆晚云-2   陆晚云愣住了。   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问她这个问题,可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答。   她和高正铭有过这么多年的牵肠挂肚,甜言蜜语,耳鬓厮磨,可她却不知道那是不是爱。   对着高正铭,她从来没有田澄说的那种“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的感觉。或许是她生性比较冷淡吧,也从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   而她和高正铭的感情就像一条抛物线,早已经过了最高点,一切就只能往下走了,不是吗?   那个最高点,又是什么时候达到的呢?   或许就是两年前田澄借着酒劲问他“你们俩什么时候结婚”,却被他支吾过去的时候吧。又或许就是他半夜接到那个“投资人学姐”的电话,说是忽然对平台设置有想法,匆匆从她家出去的时候吧。   但是现在让她说“不爱”,她却也说不出口。   “嗯。”她轻声说。   高正铭没有纠缠,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陆晚云不到七点就被高正铭叫醒。   “晚云,醒醒。”他半跪在她床头,已经换好了衣服。   “嗯?”陆晚云揉揉眼睛。   “起来帮我打下领带。”他轻声说,“我一只手搞不定。”   “几点了?”   “六点五十。”   “这么早?”   “嗯。”他将她从被窝里捞出来,“帮我打好领带你再接着睡。”   陆晚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接过他手里的领带,绕在他衬衫领子上。   “胳膊还疼吗?”   “还好。”他低头看着她熟练的动作,“下周末我们去看房子吧。”   “看什么房子?”她没睡醒,手上的动作也只是条件反射,脑子还完全迷糊中。   “我想换一套房子。”   “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换啊?”   “最近房市还不错,我股市也赚了点,想把这套房子卖了,买套大一点的。”   “哦。”   “买个大平层吧。”   “随便你。”   “楼层高一点的,可以看到江景的。”高正铭继续说。   他晨起的声音特别温柔,带着哄孩子一般软软的口气。   “随便你啊。”   说话间,陆晚云已经帮他打好了领带。   他站起身来,给她盖好被子,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我走了,你多睡一会儿。”   陆晚云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没有接话。   她模模糊糊中听见高正铭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不对。她忽然有点清醒过来。他刚才说什么?   陆晚云一下子惊醒,从床上弹起来,光着脚追出房间。   “你刚才说什么?”她在玄关追上了高正铭,“什么买房子?”   他正低着头,试图系上左手袖口的扣子,可打的石膏太厚了,一直没有成功。   “我说想把这套房子卖了买一套新的啊。”他微皱着眉头说。   “为什么?”   他还在挣扎着系扣子,“这房子我一个人住还行,要是两个人住的话,就有点小了啊。”   “为什么要两个人住?”陆晚云走近了一步。   高正铭抬头看看她,笑开了:“难道你不打算跟我住一起啊?那我回头半夜饿了找谁给我做宵夜啊?”   陆晚云最讨厌他这样嬉皮笑脸地岔开话题,“我为什么要不明不白地跟你住一起?”   高正铭还是笑,把左手伸到她面前,“帮我扣子扣一下。”   陆晚云皱着眉头说:“石膏那么厚,扣不起来的。别藏了。让人家知道你骨折又怎么了?是什么很丢脸的事情吗?高台长的形象就那么重要?”   高正铭装听不懂,凑过来亲了亲她脸颊:“还下床气了。是我不好,把你吵醒了,快去睡吧。我走了。”   说着,他就扭头穿鞋开门走了,一气呵成,留下陆晚云一个人站在门口生闷气。   她气他老是这样,含含糊糊地给她一点甜头,又从来不说清楚,好像生怕担上了责任就摆脱不掉一样。可是她更气自己,被轻轻一戳就变成一个阴阳怪气的怨妇,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赶紧嫁给他一样。   她躺回床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了。   她想起了当年刚认识高正铭的时候。   那时候他刚当上他们频道的总监,算是青年得意,而她则是一个刚工作的实习生,一头扎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被每日巨大的信息量冲得头昏脑胀。   作为办公室食物链底端的小杂鱼,她每天中午吃食堂,晚饭吃自己带的便当,一直要待到十二点钟的最后一档直播节目结束才回家。   高正铭就是在某天她一个人准备吃晚饭时闯进了茶水间,想找泡面吃。   她那天带的正好是自己捏的紫菜三文鱼饭团,就战战兢兢地分了一个给他。   一边吃,他一边以一个领导、老师和前辈的身份给她讲了很多需要注意的事项。   后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达成的默契,她总是晚饭多带一点东西,而他开始给她讲很多很多古典音乐的知识,譬如巴赫的变奏是通过哪几种形式展现的,卡拉扬对柏林爱乐乐团的贡献,帕格尼尼如何把吉他的技巧用到小提琴上……还有各种八卦,舒曼、克拉拉和勃拉姆斯的感情故事,李斯特和肖邦的关系……   其实他说的这些都可以在网上查到,但是他讲起故事来逻辑分明,有条不紊,加上声音圆润动听,似乎更容易让人记住。   就这么讲了很久,他慢慢升到了副台长,而她,也有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一档节目。   如今的高正铭已经是整个圈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他经手的项目都无比成功,几乎从上到下提起他都是一致的赞不绝口的语气,包括最难取悦的广告商。   而这样的他,着实有点陌生。   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待人和气,做事又雷厉风行,效率极高,外人几乎挑不出毛病。   可她却觉得他好像时刻在一个打满了聚光灯的舞台上,每一个瞬间最关注的,都是自己“高总”的皮囊。   只有昨晚那句“你爱我吗”,才仿佛卸下了几秒钟的舞台妆。   陆晚云忽然意识到,对于高正铭来说,她这个“人”,绝大多数时候应该也只是一个“项目”吧。从他一步一步的接近,顺理成章地跟她在一起,到如今十分自然而然的生活方式,都是他极有效率的见证。她不过是一个百分之百的“下属”,一路被他牵着鼻子走,什么时候有过自己的想法?   高正铭被投资人重金挖走,要去开创一个全新的融媒体平台的消息,在他受伤的第二天开始在办公室里扩散开来。   陆晚云明知道这是真的,还要在跟同事吃饭时假装兴趣满满地八卦。   田澄说,在她被招进去之前,很多准备工作就都已经完成了。事实上,她进去以后已经开始出采访,做一些时效性不是很强的选题了,等新平台一旦上线,就会有大量的内容对外发表了。他们这个平台走的是时下最流行的文字、图片、视频融合路线,在选题架构方面又野心勃勃,新闻、文化、社会、财经、评论领域力求全面开花,所有人的工作量可想而知。   高正铭在这个时候受伤算是不巧极了,他每天忙到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更不要说好好养伤了。陆晚云根本拿他没辙,起初还去他家当了几天田螺姑娘,给他做了饭放在冰箱里,后来发现他根本就没有吃过,都是直接放到变质,就只能彻底放弃了。   一个月后,高正铭和他的“华丽转身”项目开始被各个媒体大肆报道,配合着各种访谈一起出现的,是一张他无比斯文帅气的正装照。   高正铭这三个字,似乎那么熠熠生辉,高不可攀。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男主的女主章节就是如此短暂,下一章就会换POV了 ☆、7-蒋一清-1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蒋一清并不想弹钢琴。   她从小见到的亲朋好友大多是各自领域颇有建树的音乐家,但她早就知道,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开心的。   拿起了任何一样乐器都像是穿上了受诅咒的红舞鞋,不跳到脚尖流血绝对停不下来。   而音乐是毫无止境的,不要说古典乐曲的数量浩如星辰,哪怕一辈子只弹一首曲子,也永远没人敢说自己弹到了无可挑剔,完美无缺的地步。这个行业不进则退,人在其中就只能埋头向前,毫无放松的余地。   可是蒋一清知道她别无选择。   命运是在她六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改变了的。   那天他们全家在斐济度假,她还不太会游泳,又一直要赖在海里玩,她哥哥就只能陪她在水里泡着,保护她。   当天晚上回去,他就发起了高烧。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蒋一清就有点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一连病了很多天,在斐济的医院里越治越严重。直到他们回到了美国的家里,去过所有能去的医院以后,她才比哥哥本人还要惊恐万分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听不见了。   在那之前,她的哥哥蒋一澈是毋庸置疑的小提琴天才,是那种天生就有绝对音感,敲一下玻杯都能听出音高的天才。当年他六岁开独奏音乐会,十岁跟交响乐团合作大型协奏曲,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一个人身上,几乎是卯足了全家的力气要把他培养成世界一流的小提琴家。人人只把蒋一清当做一个年纪幼小的洋娃娃那样宠着,学琴的时候,听她弹琴的人还没有给她拍照的人积极,她落得一个开心自在。   但那以后,一切就变了。   并没有人逼她,是她自己决定要好好学钢琴的。虽然她知道自己资质远远比不上哥哥,一辈子都达不到他可能达到的高度,但是她觉得自己有义务要成为一个音乐家,为了蒋家一向的传统,也为了他。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所有的鲜花和掌声都是从哥哥那里偷来的,永远也还不清。   所以当蒋一澈被她说服决定要考虑来中国发展的时候,她高兴之余其实万分忐忑,觉得他万一不成功,都是她的错。而蒋一澈回美国时,她居然又有些如释重负。   回到那个他比较熟悉的环境里,可能对他会更好吧,虽然她一个人有点寂寞。   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缘故,最近蒋一清老是忍不住想找陆晚云。   蒋一清觉得陆晚云是个很妙的人。   比如她本来是邀请陆晚云周六来家里参加一个派对的,陆晚云一开始有点犹豫,但是她一说“会来很多人,我怕一个人招呼不周,想麻烦你来陪陪我”,陆晚云就立刻答应了。   陆晚云下午到时候,还带了很多吃的:一只烤鸡,封在冰盒里的金枪鱼,自己做的一大块提拉米苏,还有一箱马□□葡萄。   她一进来放下手里的东西,见蒋一清正在做sangria,就过来帮她切水果。   “哎呀你快别动了。”蒋一清赶紧拦住她,“哪有让客人带那么多吃的,还让客人干活的道理。”   陆晚云笑笑:“我闲着也是无聊,不如陪陪你。”   “我会做的也就是各种酒了,剩下的菜都要等着王阿姨做,你让我发挥一下吧。”   陆晚云还是不为所动,蒋一清只好抢她手里的苹果:“被我哥哥知道了他又要说我没礼貌了。”   陆晚云于是不再坚持,洗了洗手问:“今天为什么忽然要开派对?有什么喜事?”   蒋一清笑,“也没什么,就是快开学了,大家决定最后疯狂一把。正好我家有地方,就来我家了。”   陆晚云也笑笑,“都是你们学校的老师?”   “嗯。”   “你才当了一年客座教授,就跟大家混得这么熟,好羡慕。”   蒋一清嘿嘿一乐,“是大家看我年纪小,照顾我。”   不一会儿就有客人到了,陆晚云把蒋一清推出去,“你快去招待客人,这儿我来弄。”   蒋一清不再跟她客气,说了声谢谢就去客厅里跟来的同事聊天了。   几分钟以后,陆晚云就捧着超大玻璃碗装的sangria来客厅了,“刚做好,大家先喝着,我再去弄。”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又要回厨房。   蒋一清怎么好意思让她在厨房里忙活,赶紧立刻抓住她:“别走。这位是我同事李老师的女朋友Kelly,她听说你今天来了,一直想认识你。”   “认识我?”陆晚云一脸莫名的惊讶。   “是啊。”那个叫Kelly的女孩子主动转过身来向陆晚云伸出一只手,“百闻不如一见啊晚云,你的声音比广播里还好听。”   陆晚云抓住她手握了握,“过奖了。”   蒋一清给大家都倒了酒说:“Kelly听说你在这里可高兴了呢。”   “是吗?”陆晚云莞尔一笑,“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Kelly也笑,“怎么敢说效劳。我是蝴蝶音乐的,你知道我们的APP吧?”   “当然。音乐届的谁不知道你们呀,做得这么好。”   “我们现在正在推一批驻站主播,所以一听到你在这里我就激动了,如果能把你请到我们平台上做古典音乐的专题栏目可就太好了呀。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赏脸?”   陆晚云还是有礼地笑着,“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一个节目做了那么久了,怕赶不上你们的思路呢。”   Kelly说,“你太谦虚了,谁不知道‘云上的古典’在都市频道多受欢迎啊。我们这里只会更加简单,都是录播的节目,虽然有编导团队,但是在古典这个领域,肯定是你的话语权比较大。”   “你们那边肯定都是专业人才,我怎么好班门弄斧。”   蒋一清见陆晚云一直在谦虚地绕弯子,不禁有点着急,插话说,“Kelly他们那边挺靠谱的,我们学校都有老师去开专栏呢。订阅的听众超级多,推广得超级好呢。”   陆晚云还是只是淡淡笑着,没有拒绝,也没有打算要真的答应的样子。   Kelly也顺势说:“是呀晚云,别的不敢保证,至少签约的费用是相当可观的,栏目的付费订阅现在也做得非常好,分成比例绝对合适,你不用担心这个。”   陆晚云思考了一下,终于说:“其实我不是觉得你们这个邀请不好,恰恰相反,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只是我现在的单位你们知道的,员工在外面是严禁有任何私人项目的。我暂时也不想辞职。电台比较稳定,我是个不敢冒险的人。”   说着,她给了大家一个心知肚明的微笑。   蒋一清看看Kelly,她一脸失望的样子,好像都不会接话了。   蒋一清只好打哈哈圆场说:“哎,快别聊正事了,今天不是说好来Happy的吗?喝酒喝酒。”   陆晚云伸出酒杯,“真是抱歉了Kelly。如果我们单位有新的政策的话,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她说得温柔又诚恳,婉转的语调让人觉得没来由的心底一酥。   Kelly果然被她安抚好,三个人笑着碰了杯。   开席落座以后,场面热闹极了。   一群人围坐在一起,讨论学校和乐团里的八卦,是蒋一清记忆中最熟悉的家的模样。   “你们知道吗?交响乐团的大提琴首席,跟他们指挥曹又聪搞在一起了。”席上有人说。   “什么?曹又聪不是跟老婆复婚很久了吗?怎么还在外面撩妹子?”   “说的就是呢!”   蒋一清看看左手边的陆晚云,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聚精会神地看着说八卦的人,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红酒杯看。   “想什么呢?是不是我们太吵,你觉得不自在了?”蒋一清凑过去问。   “怎么会呢。都是平时想见都没机会见的大牛。”她笑笑。   “那想什么呢?”蒋一清看看她的神色,忽然恍然大悟,“是不是在想刚才Kelly说的那件事情?”   陆晚云有些惊讶地看看她,犹豫了一秒才点点头。   “要我说,你们单位也太老古董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蒋一清压低了声音替她抱怨道。   陆晚云有些无奈地耸耸肩,“没办法。我们单位本身也有新媒体的APP,怎么能让自己人去给别人打工。”   “那大不了辞职好了。我听Kelly说他们给的签约费真的很高。”蒋一清挑挑眉说。   陆晚云喝了一口酒,“哪有那么容易啊。”   “有什么不容易的?不就是一份工作嘛。你现在的工资很高吗?”蒋一清不解。   陆晚云不说话。   “噢……我知道了,肯定是你男朋友是你同事,所以你舍不得辞职吧?”   蒋一清只是随口乱说,没想到陆晚云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蒋一清一怔,本来想继续八卦一下的,但看她的表情,就觉得这事她不太方便掺和,于是只是拍拍她肩,故作深沉地说:“别被一个不值得的东西框死了。”   陆晚云似乎被她这句话戳中了什么点,又再度陷入了沉思。   渐渐入夜,酒越喝越多以后,厅里就开始越来越混乱,有人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一把吉他,开始边弹边唱,只不过也没什么人听,大家都三三两两地聚成一团,时不时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蒋一清自己也有点喝多了,所以当派对的规则忽然变成了大家轮流唱首歌的时候,她着实有些惊讶。   音乐学院的老师也不是各个都擅长唱歌的,也有各种跑调,被人笑得下不来台的。   轮到陆晚云时,大家都起哄地疯狂鼓掌。   陆晚云被搞得脸都红了,站起身,拉了拉衣角,想要把下摆上的褶皱抹平。   她站直身体,清了清嗓子,蒋一清递了只勺子给她做话筒,她笑着接过去,深呼吸了一下,就开始唱了。   她唱的是一首蒋一清没有听过的歌。   陆晚云唱起歌来的声音跟平时有点不太一样,虽然还是那么清亮温柔,但是又多了些慵懒的调调,十分迷人。   “这是什么歌啊?”蒋一清小声问身边的同事。   “漂洋过海来看你。老歌了,你这么年轻,肯定没听过。”   漂洋过海……   蒋一清想到了什么,摸出手机,悄悄地拍下了她唱后面半首歌的过程。   陆晚云赢得满堂喝彩之后就轮到蒋一清了,她刚哈哈一笑站起来要继续,就听见门铃响了。   “等我回来啊。”她丢下一句话飞奔去开门。 作者有话要说:  蒋一清:我上线当然是为了暴露哥哥的小秘密兼助攻的。 ☆、7-蒋一清-2   已经快半夜了,蒋一清完全没有想到来的会是她的男朋友方任。   方任好像也有点喝多了,在院门口见到她就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了?”蒋一清有些莫名奇妙地问。   方任看了看她身后灯火通明的客厅,反问道:“你家里有人?”   “是啊,同事们来开party。”   方任想了想,没说话,只是抓着她手把她往屋里带,路过客厅时,草草地对一桌子人笑了一下。   “你干嘛呀?有什么事就说啊。”蒋一清被他拖着上了楼,“我手都被你弄疼了啦。”   方任没有理她,依旧是死死地钳住她的手,直到进了房间关上门才松开。   蒋一清不满地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抱怨:“你搞什么啊。”   方任先是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接着皱眉问蒋一清:“一清,你能借我点钱吗?”   “啊?”蒋一清在床边坐下来,“借钱?为什么?”   方任蹲在她脚边,又是急急地抓住她的手:“我的健身房你知道的,今天下午我的合伙人跑路了!走的时候把我们账户里所有的钱都提走了!连收银机里的现金都拿走了!”   “什么?”蒋一清也跟着皱眉了,“这人怎么这样?那怎么办?报警了吗?”   “报警有什么用!”方任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本来就要交房租了,再不交上房东就要断水断电了!我刚凑齐了钱,结果这小子居然跑了!”   说着,他重重地捶了一下地。   方任原来是拳击运动员,他这一拳,搞得床都微微震动起来。   关于借钱蒋一清是有点犹豫的,所以她只是拧紧眉头看着方任,脑子里飞快地在想怎么办。   “一清。”方任盯住她,“你先借我二十万周转一下,我一周之内肯定还给你。”   “你一周之内上哪再筹这么多钱?”   “你放心,一个星期时间足够我把那小子揪出来了。”他狠狠地说,“他能去的地方不就那么几个。”   “你可别做什么冲动的事情啊。”蒋一清有点紧张。   “不会的,我只是要把我的钱拿出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我的钱也泡汤了不是。”   蒋一清有点不放心地看着他。   他头发乱糟糟的,眼睛也是一副红红的样子,像只被逼到墙角的野兽,一肚子的恼火无处发泄。   见她还在犹豫,方任又说:“宝宝,不到最后关头我是肯定不会来找你的,我给你写借条,给你算利息。你就帮我一次吧。”   他一直死死握住蒋一清的手腕,仿佛把她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蒋一清思考了很久,终于点点头说:“那行吧。你先写借条好了,我用手机给你转账。”   方任激动地一跃而起,使劲吻了吻她的脸颊,冲到她书桌边,随便翻了张乐谱,在背后写了一张欠条。   二十万对蒋一清来说,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她从小参加各种比赛和演出的奖金都在自己名下的户头里,上个学期开始做客座教授的讲课费也都在她手上,虽然平时花钱大手大脚,但是好歹也存下来不少钱。   方任写完欠条,低头查了查手机银行的入账,激动地把蒋一清扑倒在床上用力吻了半天。   “我先回去了,得去找那小子的下落。搞定了来找你。”方任又弹起来,一阵风似的下了楼。   蒋一清一个人在床上又呆坐了一会儿。   她知道借钱给方任不算是一件好事,他很有可能会还不上,但是忍不住又想,如果二十万能看清一个人的本质,就当是自己交了笔昂贵点的学费好了。   想通以后,她整理好衣服下楼。   意外的是,刚才还在客厅里唱歌喝酒的一帮人都消失了。   只有陆晚云还在厨房忙活,看她下来就大声说:“他们看你有事就先走了。”   蒋一清走过去,“你放着吧,我来收拾。”   陆晚云笑笑,“没什么要收拾的,就有一些剩菜我放到冰箱里了。碗都放到洗碗机里就好了。”   蒋一清接过她手上的酒杯说:“我来吧。”   没想到陆晚云忽然变了脸色。   “你的手怎么回事?”她非常惊讶地指着蒋一清的手腕问。   蒋一清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腕上有一圈被勒红的印记,衬在雪白的皮肤上,甚是突兀。   她缩了缩手臂,“没什么,刚才方任抓着我的时候用力稍微大了一点。你知道他是运动员出身啦,力气有点大。”   陆晚云抢过她手上的杯子放到一边,撩起她的袖口认真地看了许久,才问道:“他来找你做什么?”   “没什么,问我有没有看到他的车钥匙。他找不到了。”蒋一清撒谎说。   陆晚云也不知道信了没有,只是神色愈发凝重地说:“你还有没有别的哪里受伤了?”   “没有啊。”蒋一清耸耸肩,“手上这也不是他故意的。是我太细皮嫩肉呗。”   她呵呵一笑,没想到陆晚云根本不为所动:“你确定吗?”   她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严肃,蒋一清有点被她吓到了,弱弱地点了点头。   陆晚云端详了她一会儿,默默地放开了她的手,但是却没有打算放弃教育她:“如果他有暴力倾向的话,你一定要立刻报警,知道吗?”   “哪儿有那么夸张了啦。”蒋一清嬉皮笑脸地想打破这紧张的气氛,“他力气太大了啦,下次让他注意点。”   陆晚云看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家暴都是这样开始的。你答应我,他哪怕动你一根手指头,你都要离开他。不管他对你再好,都不行。”她说到最后几乎是恶狠狠的,脸上像是要结起冰来。   蒋一清不敢再笑,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陆晚云这才放心下来,恢复了平日的淡定,“杯子我来放吧,还有两个就搞定了。”   她一边说,一边弯腰把最后两个脏酒杯放进了洗碗机里。   蒋一清看着她纤瘦的背影,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什么。   送走陆晚云以后,蒋一清犹豫了很久才决定视频蒋一澈。   他那边正是周六的早上,是他的早饭时间。   蒋一澈正在啃一个三明治,桌上堆满了图纸,所以他一手抓着三明治,一手还端着个盘子接在下面,防止弄脏图纸。   “我有事跟你说。”蒋一清比手语道,“你先吃。”   蒋一澈两只手都占着,只得点点头。   蒋一清犹豫了一下,先汇报了一下晚上方任来找她借钱的事情。   蒋一澈一直淡定地看着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说完自己借了二十万给方任,就立刻解释道:“我知道,他不一定能及时还钱,但是我想好了,如果他拖拖拉拉,或者干脆赖账的话,就是人品有问题,我就会立刻跟他分手。”   蒋一澈咬了一口三明治,缓缓地嚼完咽了下去,才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还有件事。”蒋一清深呼吸了一下,觉得下面才是重头戏,“你上次是不是说知道陆晚云有男朋友了?”   提到陆晚云的名字时,蒋一澈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极慢地眨了眨眼,才微微点了点头。   “我……”蒋一清手上的动作犹豫了。   她太了解自己的哥哥了。他表面上是一个乐观明朗的人,但内心却是无比深沉,每件事情都会想得很多。他也是个无比孤独的人,很少让人知道自己真正的感受。蒋一清自己都经常觉得难以进入他的内心,更别提其他人了。   但是这个陆晚云似乎不一样,从他刚才那两下眨眼,她就能看出来,自己接下来要告诉他的事情,会让他震惊好一阵子。   蒋一清暗自咬咬牙,“我怀疑她男朋友家暴她。” ☆、7-蒋一清-3   蒋一澈似乎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他呆滞了两秒,随后放下手里的盘子和剩下的三明治,抽了张湿巾擦干净手,才极慢极慢地用手语问她:“你怎么知道?”   蒋一清没有说方任把她手腕都捏红了的事情,只是编了个理由:“晚上我在家里开派对,有人说到家暴的事情,我看她脸色都变了。”   蒋一澈环起手臂靠到了椅背上,面如沉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你不觉得很少看到她穿短袖吗?腿也很少露。我一直以为是她怕冷……”蒋一清还在投入地分析着,两只手上下飞舞,“而且她脾气那么好,我担心她男朋友就是觉得她好欺负,说不定他就是跟她一个单位的,所以她也不敢说出来。看她平时好像一直并不是特别开心的样子,真的好难说。”   她分析完了,便定定地看着蒋一澈,希望他能表示点什么。   没想到他思考了一会儿,忽然腾地一下站起来,离开了房间。   “哎……”蒋一清知道自己在这头再怎么叫也没有用,便只好把iPad拿上床,趴在床上等他回来。   没过一会儿,蒋一澈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很厚的书。   他放下书,对着镜头晃晃手。   蒋一清坐了起来。   他将那本书举到镜头前给她看了一眼,极其认真地交代着:“你帮我去上海图书馆借一下这本书。”   “什么?你这不是有了吗?还要借?”蒋一清一头雾水。   蒋一澈皱皱眉,“你就说我想看看书里的内容,让你帮我借来拍下照,但是你不知道图书馆怎么办借书证,也没有时间去,只能找人帮忙。”   “跟陆晚云说,找她帮忙?”蒋一清开始有点明白了。   蒋一澈飞快地点点头。   “她万一说直接买一本给你寄过去怎么办?”蒋一清顺着他的思路琢磨。   “这书挺贵的。你就说我只是想要先看看内页的内容,如果需要的话,我会自己想办法买。”   “所以你是要让她拍一下里面的内容,发给你?然后你就想办法问到那个问题上去?”   蒋一澈点点头。   “这么麻烦干什么?”蒋一清又有点不解,“你直接找个什么理由去找她聊聊天不就好了?”   蒋一澈十分慎重地摇了摇头,“如果她男朋友跟她并没有问题的话,我不想做主动骚扰她的第三者。”   蒋一清吐吐舌头,“搞这么复杂。要不我直接问她好了。”   “你觉得她会说吗?”蒋一澈已经有点急了。   “……也是。那你问她就会说了吗?”   “我不会问她是不是被家暴。”   “那你怎么问?”   蒋一澈耸耸肩,“没想好。”   “反正就是你让我给你借本书,但是我太懒了不想去,就拜托她帮你去拍一下里面的内容,然后发给你,这样就算你们有个正当的理由说话了,一来二去的,你就好跟她聊下去了,是不是?”   他点点头。   蒋一清简直要翻白眼。她记忆中的蒋一澈从来没有对哪个女孩子用过这么迂回的方式,还把偷懒的锅扣在她头上,还说什么不想主动骚扰人家,骗谁啊,明明就是找借口想跟陆晚云聊天……   “好好。”蒋一清无力地点点头,“为了你……你把书名再给我看一眼……中华……第三第四个字是什么字?”   蒋一澈的脸愈发黑下去。   “……我等下自己查好了。”蒋一清对着屏幕上的书名拍了张照,研究了一下《中华榫卯:古典家具榫卯构造之八十一法》这个很长的名字又问:“你为什么要看家具构造的书?”   “上次在书店无意当中看到的,只是买来看看图。”   关掉视频前,蒋一清有些小心地比划道:“我有一样东西要发给你。”   蒋一澈点点头。   蒋一清把晚上录的陆晚云唱歌的视频发了过去。   视频很短,只有一分多种,她盯着蒋一澈看完了它。   视频里的陆晚云在唱这首歌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眼神有些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从头到尾蒋一澈的脸色都无比平静,看完了就默默地放下手机,完全没有要问这是什么歌的意思。   “对不起……”她的手渐渐垂下来。她知道他喜欢陆晚云,更知道他其实对陆晚云最大的优点一无所知,而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他似乎已经猜到她会说这句话,照例摇了摇头,给了她一个淡淡的微笑。   “哥哥。”蒋一清又鼓起勇气问,“上周你去的检查,结果怎么样?”   他沉吟了片刻,“当时听觉神经受损严重,现在又过了太久,做什么都没用。”   “哦……”蒋一清垂下头去。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事实上蒋一澈肯去检查,她已经挺开心的了。   “我去工作了。最近事情特别多。”蒋一澈在视频那头跟她告别。   她知道他不想跟她再讨论这个话题了,也只好点了点头。   令蒋一清始料未及的是,一向十分乐于助人的陆晚云忽然掉链子了。她去了图书馆,拍了这本书的许多内页,却无论如何不愿意自己发给蒋一澈。   “你发吧,不要让你哥哥觉得你偷懒,找我帮你去的。”陆晚云发给蒋一清的微信消息里最后还带了个笑脸。   蒋一清一点也笑不起来,“那怎么好意思啦,我怎么能把你的功劳据为己有。”   “不要紧的。”陆晚云还是坚持,“图书馆离我单位那么近,只是顺路去一下。这么小一件事情怎么好邀功。别让你哥哥有心理负担,又要谢我半天。”   蒋一清觉得她说的似乎有点儿道理,但是又隐隐约约觉得其实她只是不想自己跟蒋一澈联系。   至于她为什么不想跟蒋一澈联系,蒋一清就有点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她只好沮丧地接收了陆晚云发过来的邮件,闷闷不乐地转发给了蒋一澈。   蒋一澈对于陆晚云的表现也是一愣,他虽然没有表示什么,但蒋一清已经感应到了他极其低落的情绪。   “那……那件事怎么办?”他在视频那头第一件关心的事情却还是他们失败的计划。   蒋一清咬咬嘴唇,“只能我下次直接问她了。”   蒋一澈点点头,随即有些落寞地笑了,“你不要怪她,可能是我……事情太多,让她觉得烦。”   蒋一清摇摇头,极力地安慰他:“哥哥,她认识的你并不是真的你。她不知道你多努力才能有今天的一切,她不知道你网球打得超级好,她也不知道你……”   蒋一澈抬起手打断了她,“她不会知道这些了。”   “你……”   “她的世界跟我的世界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以后也不会有了。”蒋一澈收回手,深深地看了蒋一清一眼。   看他如此冷静清醒的表情,蒋一清愈发难过起来。   她草草地挂断了视频,盯着已经暗掉的屏幕,迟迟没有动作。   亏她还以为那首《漂洋过海来看你》是陆晚云唱给蒋一澈的,原来她根本就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   蒋一清气鼓鼓地扔开iPad倒在床上。   是她自己不好,她一开始就不应该试图说服蒋一澈留在上海,更不应该让陆晚云带他去看什么房子,她觉得陆晚云人好心细,才敢把自己哥哥交给她的,没想到却伤害了他。   还好他现在回去了。 ☆、7-蒋一清-4   可能是蒋一清的低气压太明显,方任那天一看到她就问:“宝宝你怎么不开心了?我欠你的钱不是都还你了吗?还是谁欺负你了?”   “没有人欺负我。”蒋一清撇撇嘴,“是我哥哥……”   “他怎么了?”方任很关心地问,“不是回美国了吗?那边碰到什么麻烦了?”   “不是的……”蒋一清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蒋一澈和陆晚云这一系列事跟他说了。   “家暴?不可能吧?”方任听完,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上次陆晚云的男朋友不是还帮我打电话找过派出所的人吗?他应该人挺好的吧?”   “可是我们都没有见过他啊。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蒋一清说。   方任又琢磨了一下,“这样吧,我那儿的游泳池刚整修好,要开业了,你约陆晚云去游次泳,看看她身上有没有淤青啊伤疤啊之类的,不就行了?一次不行就多约几次,这种事情瞒不住的。”   蒋一清犹豫了,“我不太会游泳啊,也不知道陆晚云会不会。”但是想到这是蒋一澈交给她的任务,就觉得自己硬着头皮也要完成,“要不我问问她好了。”   她说自己一个人去游泳太无聊,想找个人一起,陆晚云便立刻答应了。   她们两个人都是上午有时间,就约了一大早趁人少的时候在健身房碰头。   蒋一清换衣服比较慢,等她穿戴好到泳池边时,陆晚云已经站在岸边做完热身了。   陆晚云是那种全身都白到发光的,穿着一身浅蓝色的泳衣,愈发显得整个人跟象牙雕出来的一样,身上别说伤痕了,连瑕疵斑点都很少,只是人比较瘦一点,但看起来也完全没有不健康的样子。   看来应该是自己想多了,蒋一清长舒一口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知道陆晚云的男朋友并不是个坏人居然让她挺失望的。   陆晚云先下了水,在浅水区招呼蒋一清下去。   蒋一清走到池边坐下,把两只脚伸进去试了试水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其实不怎么会游哎,只会瞎扑腾。”   “没关系。我会,我教你啊。”陆晚云冲她招手,“保证不会让你呛水的。来吧。”   蒋一清不知道为什么,更加不敢下去。   清晨的游泳池人很少,除了她们俩,只有远处有个男生一个人在埋头来回地游。   陆晚云也没有勉强她,只是趴到了池边,抬头笑眯眯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怕水呀?”   蒋一清抱住膝盖,摇了摇头。   其实她早已经不那么怕水了,但是看到陆晚云的笑,她就想到蒋一澈,想到他跟她在海边泡了整整一天的那个生日,想到他被自己的任性改变了的人生。   陆晚云意识到她心情的变化,又靠近了一些,低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其实……”蒋一清扭捏了一下,决定还是说实话,“我约你来游泳,是想问问你,你男朋友是不是家暴你啊?”   “啊?”陆晚云一脸摸不着头脑,“没有啊。为什么这么以为?”   “上次看你对家暴的事情那么敏感……”   “哦……那是因为我有个闺蜜有这种经验啦。”陆晚云解释道,“我见过她被前夫打得满身是伤,所以看到有人受伤了就容易紧张。”   蒋一清舒了口气,“这下我哥哥可以放心了。”   听见她提蒋一澈,陆晚云的微笑顿时尴尬了一下,接着就沉默了。   蒋一清长吸一口气,忽然问:“晚云,我哥哥有没有跟你说过他为什么听不见的?”   “啊?没有啊……”陆晚云一惊诧,在泳池里滑了一下,整个人往后退了半步,又踩着水回来说,“我以为他是天生……”   “不是的。”蒋一清摇摇头,“是因为我。”   伴着游泳池那头规律稳定的划水声,蒋一清有些费力地讲了二十年前她六岁生日那天的故事。   陆晚云是个很好的听众,她趴在岸边,全神贯注地看着蒋一清,眉头深锁。   蒋一清讲了很久,从她记忆中第一次被爸妈带去听哥哥的表演,讲到当年他练琴练到要把整只左手插进碎冰里降温,再讲到他生病以后一连几个月都没有说过一个字,只是默默撕碎了自己所有的曲谱。   说着说着,蒋一清的眼睛有点湿润起来,她发现自己已经说了太多,被哥哥知道了可能又要怪她无事生非,便硬生生地停住了。   她低头看了眼陆晚云,发现她的眼里居然也泛起了浓重的雾气,一只手不自觉地捂在胸口,紧紧地拧住了泳衣。   看着陆晚云惊讶难过的表情,蒋一清一瞬间就原谅了她不想跟蒋一澈联系这件事。   陆晚云沉默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那……不是有助听器,人工耳蜗什么的吗?”   蒋一清摇摇头,“这些效果都有限。当时哥哥说如果听得不清不楚,他受不了。他不能接受所有的乐器声音都变得不一样……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什么都晚了。”   陆晚云又沉默了,她把头架在手臂上趴了很久,忽然转身扑进水里,猛地蹬了一下池壁,像一条敏捷的鱼一样游了出去。   她游得很快,像是要发泄什么情绪一样,连续游了十个来回才停下。游泳池里已经只有她们两个人了,蒋一清能感觉到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用力,似乎要将全部的精力都消耗在这里。   陆晚云气喘吁吁地回到岸边,探出头来,再度趴在了池沿上,仰起脸,调匀了急促的呼吸,以一种十分笃定的口吻看着蒋一清说:“一清,你哥哥已经很完美了。他总不能太完美的。”   她停了停,又补充道:“好多天才都是英年早逝的,你知道的,那种压力太大了。你不要自责,说不定你反而救了他,让他可以安安稳稳地过完一辈子呢。”   蒋一清憋了许久的眼泪顿时滚了下来,“哥哥也是这么安慰我的……”   陆晚云见她哭了,立刻上岸坐在她身边,搂住她的肩膀。   蒋一清靠在陆晚云的肩头,喃喃地说:“我知道不是这样的。没有人可以当过那样的天才,还甘心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他只是不想让我伤心……”   “那你就不要伤心了呀。”陆晚云在她耳边轻声说,“既然别的事情已经这样了,至少你在这件事情上可以顺他的心呀……你越伤心,他不是越不开心嘛。”   陆晚云安慰人的声音那样轻柔,就像拂过心间的一抹清风。   她那让人无比放松的声音却让蒋一清更伤心了,她坐起来看着陆晚云说:“可是……可是……他喜欢的人说话的声音好听极了,他都听不见……都怪我……”   蒋一清十分确定陆晚云知道那个“他喜欢的人”是谁,因为陆晚云的脸刷得一下就红了,连带着耳朵和脖子都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色。   当天晚上蒋一清听陆晚云的节目,开场的是一首小提琴大师帕尔曼的《爱之忧伤》。略带凄婉的柔美旋律停止以后,就是陆晚云同样柔美的声音:“作为世界范围内商业价值最高的小提琴家,帕尔曼是我们这个时代公认的杰出大师。而他双腿的残疾也一直是媒体炒作的话题。其实纵观古典音乐届,失聪的贝多芬,早逝的莫扎特,罹患多发性硬化症的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雷,似乎都向我们证明了一点:天才往往是备受上帝嫉妒的那一群人。上帝给了他们天赋,也给了他们诅咒。”   电波那头的她停了片刻后,声音变得更加温软:“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们没有办法体会他们的天纵之才,更没有办法对他们遭遇的痛苦感同身受,除了为他们心痛惋惜以外,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穿过时空,跨越山海,给他们一个全力以赴,奋不顾身的拥抱。” 作者有话要说:  蒋哥哥:啊,谁要抱我?谁? ☆、8-高正铭-1   半夜,高正铭是被手臂上传来的一阵阵刺痛惊醒的。也许是白天他坚持自己开车,有点动作幅度太大了吧。   他坐起来,就着床头柜上的一杯凉水吞了颗止疼药,就再也睡不着了,只得靠在床头,静静地点着了一根烟。   还好陆晚云不在,否则他就不能在卧室里抽烟了。   他在心里自我安慰道。   他受伤的前几天陆晚云一直住在他家里,想要照顾他。但无奈他实在太忙,经常是半夜回来,一早出门,两个人的交集少到可怜,所以她就默默地回家了。   她一向是个十分安静妥帖的人,哪怕心里有不满,也很少表现出来,而她这种温柔却略显疏离的性格,正是他觉得最难得的一点。   他脑子里装的事情太多,能分给感情方面的精力太少,换做任何一个稍微有点作的女朋友,恐怕都不能坚持到现在。   他的身份,他要面对的人,他的责任,其实都是他的桎梏。   她从未对他提出过什么要求,只是静静地接受他一切安排。   第一次牵手,是有次他跟她单独在电梯里,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躲开。   第一次接吻,是他送她回家,在楼下亲了亲她的嘴唇。她没有躲开。   第一次上床,是他们俩偶然一起出差,他半夜去了她的房间。她还是没有躲开。   一切都按照他的节奏顺利地进行着。   高正铭就带着这只受伤的手臂,忍着痛完成了新旧工作的交替。他不想被任何人看出来自己被身体上的病痛影响工作,连在陆晚云面前都没有流露出难受的样子。   他离开电台的欢送宴,正好碰上了陆晚云的生日那天。   他早上把花和礼物快递去了她家,自己则不得已要回电台做最后的交接。虽然是周六,但是他的继任还是一早在台里等他。没办法,两个人平时都忙得不见人影,几乎没有时间同时出现在台里。   大部分手上在做的项目和日常的管理工作高正铭都已经在这几周里陆陆续续地交代过了,今天主要交接的就是一些实体的文件之类,两个人又在办公室里聊了很久。   他其实还有很多关于电台的新想法没有来得及做,也一股脑儿地都告诉了新的副台长乔晟。   天擦黑的时候,两人才终于有空去楼下的吸烟点喘口气,抽根烟。   “高总手怎么样了?”乔晟一边替他点烟一边问。   高正铭将左手臂抬到眼前看了看,“早就拆石膏了,没什么事。”   “以后下雨天会疼吧?”   高正铭笑笑,“忙起来就不觉得了。”   乔晟也是台里年轻有为的少壮派,跟高正铭岁数相当,说起话来也亲近许多,“让女朋友给多炖点骨头汤补一补。”   高正铭笑而不语。   乔晟也立刻笑起来,“你看看,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女朋友的。还老有人不信,老说你还是单身,还有小姑娘对你抱有幻想。”   “幻想也是生产力嘛。”高正铭笑笑说。   “你女朋友什么样啊?是不是我们台里的?这下你走了总可以公开了吧?”乔晟接着问。   高正铭没有忍住点了点头,他长长吸了口烟,问道:“跟你太太怎么样了?”   “别提了。大小姐难伺候。”乔晟摇头,“每天除了逛街去美容院,什么都不干。小孩的功课还得我回家辅导。我回家都几点了?”   他大大叹气说:“高总我跟你说,找老婆可一定要找个贤妻良母型的。不然太累了。没法弄。”   高正铭又没有忍住点了点头。   其实他最近感觉到陆晚云有哪里不一样了。   陆晚云住回了自己家以后,他们仍旧没有什么时间见面,她只是每天例行地早晚问一下他的情况。   她下班的时间都接近午夜了,他也不方便总在台里等到那么晚,所以这几个星期来,他们竟然只有周末会一起吃个饭,聊聊天,其余的时间都动如参商。   他还是维持着每天晚上听她直播的习惯。   她最近忽然爱上了以前并没有特别偏爱的贝多芬,而曾经一贯的心头好莫扎特则很久没有在她的节目里出现过了。   前天在采访一个小有名气的Accapella四人组时,她还问人家:“你们现在都是利用业余时间来进行排练跟演出的,如果以后你们的本职工作与爱好发生了冲突,应该会怎么选呢?会为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而放弃稳定的工作吗?”   这个问题本身没有什么,奇怪的是她的语气,特别强调了“真正喜欢”这个点。   好像她开始介意“喜欢”对一件事情的影响了,以前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下周一开始,高正铭就要全情投入新的工作中去了。好在跟陆晚云不在一个单位了,他终于可以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了。   “晚上吃饭你也一起去吧?”高正铭掐灭手里的烟问乔晟。   乔晟摇摇头,“我可不去,是他们自掏腰包给你办的欢送宴,我去了都没人敢拍你马屁,太尴尬了。”   高正铭笑了笑,也没勉强他。   “对了,有几个人,我走了麻烦你替我照顾一下。”高正铭说。   “哟,高总这是要托孤啊。”乔晟笑起来,“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高正铭把陆晚云的名字夹在其他几个人名的中间报给了乔晟,他默念了一下,表示记住了。“你要托的这几个可都不是孤啊,这都是炙手可热的名字啊。比如这个陆晚云,虽然是个晚间的古典音乐节目主持人,但是你不知道在我们的APP上,她常年都是受欢迎程度第一吗?”   高正铭点点头,“但是古典音乐节目总归不怎么赚钱的,虽然有死忠的听众,但是在台里变现的能力比较差。除非APP上开始收费订阅……不过这就是你的工作了,我已经让贤了。”   乔晟说:“回头还是有很多事要咨询高总的。你可不要拉黑我啊。”   高正铭又点起了一支烟,“怎么会呢。”   出发去欢送宴之前,他给陆晚云发了消息问:“晚上吃完饭在楼下等我,单独给你过生日去好不好?”   陆晚云很快回他说:“好的。”   晚饭定在一家单位附近的居酒屋,他们包下了整个二楼。高正铭到的时候,台里各个频道都有人已经来了,他走进去跟大家打招呼,看见陆晚云坐在角落里正在跟刘宏窃窃私语地聊着什么,见他来了,只是抬眼朝他看了一下。   高正铭被安排在屋子中间的榻榻米上坐下,早有人准备好了热毛巾递给他。   他看看周围每张桌子上都排了一排的清酒壶,笑着问:“你们准备把我灌到什么程度?”   “今天可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高总。”有人接他话说,“晚上会有人抬你回去的。”   他含笑往陆晚云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她正把手机递给刘宏,似乎要给他看什么东西。   这个晚上他吃的少,喝的多,到后来已经完全尝不出来自己送进嘴里的是什么,只是为了填一填胃而机械性地吃着东西。   他中途去洗手间吐了三次,最后一次出来时正好碰到了陆晚云。   洗手间的门口暂时只有他们两个人,陆晚云走过来低声问:“你还好吧?”   他勉强笑了笑,已经说不出话来。   陆晚云往周围看了看,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把她的手攥在手心里,刚捏了一秒,就有人匆匆走了过来:“高总,你没事吧?”   高正铭赶紧松开陆晚云的手,转身摇了摇头。   回到席间已经是快打烊的时间了,高正铭看着手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十二点还没到,应该还来得及给陆晚云过生日。   没想到一群人已经要买单的时候,忽然有人上了二楼,拉开纸门探头进来笑着问:“高总,我也来敬你一杯吧?”   全场人面面相觑,都不认识来的人是谁。   高正铭本来还有点头晕,这下立刻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对所有人大声说:“这是李总,我的新老板,以后我就靠她发工资了。”   底下人笑成一团,纷纷叫“李总好。”   高正铭问:“我们只是私下聚聚,怎么这么巧您也来了?”   李总笑眯眯地站在高正铭的身后说:“跟两个朋友在楼下吃饭,刚才上来用洗手间的时候正好看到你,就想着上来蹭杯酒喝,不知道高总欢不欢迎啊?”   她说着,一只手自然地搭上了高正铭的肩膀。   这位李总就是新媒体平台的投资人,原先是做地产发的家,近年来开始往文化娱乐领域投资。她虽然年过四十,但胜在保养得好,又天生的肌肤胜雪,笑起来也还带着点娇滴滴的少女味。   高正铭还没来得及答话,就有人倒了两杯酒过来,给他和李总一人一杯。   “那么就请高总以后多多关照了,合作愉快。”李总一手撩了下头发,一手与高正铭碰杯。   高正铭哑着嗓子低声道:“还要多谢您信任。”   说着,他仰头把酒灌下喉咙。   李总喝完这杯,笑嘻嘻地对全场人说:“我们有很多岗位要招贤纳士,大家如果看得起的话,就投个简历给你们高总,他可以全权负责。”   大家纷纷笑着附和。   说完她也没有纠缠,拍了拍高正铭的肩膀,就自己下楼了。   高正铭松了口气,挥挥手对大家说:“不早了,都早点回家吧。”   临走时,高正铭把要送他回家的前下属都劝走了,自己去洗手间里洗了把脸,在马桶上呆坐了一会儿,盘算着外面的人应该散的差不多了,才一个人下了楼。   陆晚云并没有在楼下,他也不着急,先点了支烟想醒醒神。   刚抽了一口,他看见陆晚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花坛边。   刚要走过去,忽然有人叫他:“高总!小高!”   他眯起眼睛一看,李总从路边停着的一辆车的后窗那儿探出头来,友好地冲他招招手。   她让司机又往前开了几步,正好跟高正铭面对面。   “我送你回去吧?我记得你家离我家挺近的。”李总抬头看着他。   高正铭慌忙拒绝道:“不用了,我已经叫了车……”   “取消就是了嘛。”   “真不用麻烦您……”   他还想要说什么,李总已经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她挽住他一只胳膊就把他往车里带:“跟我还客气什么,这大半夜的,叫了车也得等半天呢。”   高正铭不敢反抗,他被李总塞进车,透过车窗玻璃看见陆晚云还站在花坛那儿,远远地盯着他。   他假装要取消自己叫的车,飞快地给她发了条消息:“你先回家,我应付一下李总就去找你。”   李总在他旁边坐好,笑着让司机出发。   高正铭何尝不知道这位投资人的心思,但是她是他的大金主,是决定他这次事业走向的人,又如何得罪得起,眼前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装醉了。   他上了车,回答完李总他家在哪儿的问题以后,就倒向自己这边的车门,闭着眼睛,头昏脑涨,痛苦万分。   李总还起初试图跟他聊天:“高总啊,有个事情想请教你一下,我儿子下个月就过十五岁生日了,你说,我给他买什么礼物好呀?你知道的,我跟他爸爸分开很久了,工作又忙,顾不上他,想趁他生日好好补偿他一下。”   高正铭不想装作不省人事的样子,怕被人占便宜,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道:“运动鞋,游戏机什么的都可以吧。”   “哦,有什么牌子好推荐吗?”   他强忍住头痛,“挺多的,我也分不清。”   李总笑着拍了下他的腿:“你也是整天光知道工作。”   高正铭决定不再说话。他也确实说不出话来,车子似乎已经上了高架,他靠在车边动都不敢动,生怕自己一晃就要吐出来。   好在他家离饭店不远,夜里的路又极为好开,十几分钟就到了他家楼下。   高正铭自己推开车门,拒绝了要过来扶他的司机,努力让自己表现出“喝了很多但还有最后一丝清醒”的状态。   李总跟在他后面上了楼,他摁指纹开了门锁,一进门就把自己摔在沙发上,面朝下趴着装睡。   他闭着眼睛,感觉到李总拍了拍他背叫:“正铭?正铭?”   高正铭没有出声,只暗自希望她千万不要留下来。   李总似乎笑了笑,又叹了叹气,接着,她的脚步声渐渐往门口远去。   防盗门打开又关上的瞬间,高正铭终于放松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他保持趴着的姿势缓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已经汗重衣衫,头痛欲裂,潜意识里就想这样睡过去算了。   但是他不能。   他坚持了一下,硬是咬着牙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他洗了脸,灌了大半瓶矿泉水,拿出手机想先打个电话给陆晚云。   他知道,在一个女孩子的生日当晚,上了另外一个女人的车,看起来是多么恶劣的一件事情,不过他有自信能解释清楚,也有自信陆晚云不会怪他。   他没想到手机里已经有一条她发来的未读消息。   “高总,我们分手吧。” 作者有话要说:  高总:我上线就是为了下线的。 ☆、8-高正铭-2   高正铭的酒一下就醒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喝多了眼花,开了灯将手机举到眼前看了很久,才确认发消息的人和消息的内容都没有错。   他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当下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   先是打电话给陆晚云,她关机了。再试着给她发消息问“怎么了”,发现自己已经被她拉黑了。   高正铭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出门下楼打车。   天气已经入秋,他只穿了一件完全被冷汗浸湿的衬衫,在午夜的凉风中打了个冷战。   暂时顾不上这么多了,他打车去了陆晚云家,上楼使劲砸门,砸了许久才发现她并不在家。   陆晚云隔壁的老太太把门拉开一条小缝,探出头来问:“侬寻撒宁?”(你找谁?)   高正铭指指陆晚云的家门。   “侬是伊撒宁?”(你是她什么人?)老太太不依不饶。   这个问题把高正铭问得愣住了。   他不确定自己现在是她什么人了。   他思考了片刻,还是坚持说:“男朋友。”   老太太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似乎觉得他不像坏人,“砰”地一声又关上了门。   高正铭也不敢再敲门了,生怕再吵醒别的邻居。   他下楼站在夜风里,酒渐渐地全醒了。   刚才一直是拿左手在用力地敲门,这会儿才觉得手臂震得有点刺痛,像无数根小针扎了进来。   给他一万次机会,他也猜不到陆晚云会主动跟他分手。   他更想不到的是,陆晚云会一丁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给他。   整整一个星期,他打给她的每一个电话都被挂断,发给她的每一条消息都显示“你还不是他(她)朋友”,甚至他去了她家好几次,她都不在家。   她一下子跟他拗断地如此彻底如此绝情,高正铭几乎都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他白天还要面对刚上手的新工作,整天有一堆一堆的会要开,禁不起半点走神,只有每天等所有人都下班了以后,才能在办公室里发发呆,想一想自己该怎么办。   高正铭有天快下班的时候叫了田澄进自己的办公室。   “干嘛?”田澄进来也不坐下,隔着张办公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高正铭指指自己对面的椅子,“你先坐下,有正事。”   田澄这才抱着手臂坐下来。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开口说:“田澄啊,那个污染药厂的事情,你还是不要跟了。”   “为什么?”田澄一下子靠近他的办公桌,皱眉瞪着他问。   高正铭耐着性子说:“那个地方在山里,交通不便,据说村民们又都很彪悍,我怕你一个小姑娘去会吃亏。”   田澄依旧皱着眉,语气不太好地说:“不会的。”想了想又更生气了,“我的条线,你凭什么不让我跟?”   高正铭头疼。这个女孩子是十足的小炮仗脾气,一点就着。   “我主要是担心你的安全……”   “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田澄哼一声。   “你是我的记者,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他也有点急了。   好在田澄还算是会察言观色,见他声音大了一点,就立刻找补道:“我跟摄影记者一起去,他是男的,我们两个人互相有个照应。万一真的情况不妙我们肯定立刻就跑,不会把自己陷进去的。”   高正铭见说不动她,只得用手扶额,想再找个什么理由劝劝她。   田澄自己又说道:“前期的调查都是我做的,高总您这个时候不让我去,我可万万不能答应。”   高正铭沉吟了良久才说:“那这样,你们到了那边,先不要自己过去。我先联系一下当地的环保部门,还有派出所,让他们跟你们一起去。你们到了以后先跟他们碰个头,如果他们不派人,你们就立刻给我回来。”   田澄还想再讨价还价,高正铭马上打断了她,“你再有意见的话,采访成功了也别想发稿。”   田澄撅了撅嘴,“好吧。”   她一肚子不情愿地站起来,“那我出去了啊高总。”   “你等等。”高正铭叫住她,“把门关上。”   田澄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关上了门。   “坐下。”高正铭又命令她。   她重重地坐到椅子里,环起双臂,翘起二郎腿。   “晚云这几天是不是在你那里?”高正铭尽量低声下气地问。   田澄翻了个白眼说,“没有。”   她的表情,明明就是“有是有,但是我就是得跟你撒谎”。   高正铭又扶扶额,努力平静地说:“能不能麻烦你转告一下晚云,不管有什么事情,能不能给我一个沟通的机会?”   “你自己怎么不去跟她沟通?”田澄没好气地问。   高正铭的火又要被她搓上来了,“我要是能跟她沟通的上还找你干什么?”   田澄冷哼一声。   他强按住心头的烦躁,“就算是我有问题,但是她总要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吧?”   “机会什么机会,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把握机会。”田澄的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去了,“我早就跟晚云说了,别在你身上浪费青春,她就是不听。还不是看你家世好,又有钱,就有点不能自拔……”   说完这句话以后,田澄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忽然僵住了。   高正铭也立刻捕捉到了关键的信息:“你说什么?她跟我在一起……是看我……有钱?”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陌生极了,支离破碎,干涩暗哑。   “当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田澄匆匆站起来,“你们俩的事我拒绝掺和,你自己凭本事去找她。”说着,她就风一般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高正铭没有叫住她,他觉得再跟她说下去,自己都要得心脏病了。   他两只胳膊放在办公桌上,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十指交错,捏到自己的指尖都泛红了。   一个电话打断了他的思绪,电话那头是个十分温柔的女孩子。   “高先生您好,我是半岛酒店Harry Winston专卖店的工作人员。您上次在我们店里预定的订婚钻戒,手寸已经修改好了呢,您什么时候方便的话,可以过来取戒指了。”   “啊……”高正铭一时半会儿有点没有反应过来。   女孩继续说:“如果您没有时间的话,我们也可以为您安排送货上门的服务的。”   “不用了。”他下意识地说,冷静了两秒,又补充道:“麻烦你们帮我暂时保管一下吧。”   “好的高先生,欢迎您随时来我们店里取戒指,祝您生活愉快。”   “谢谢。”   高正铭挂断了电话,死死地握住自己的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妈妈刚好在这个时候发了条信息过来:“正铭,你爸爸最近有点松动了哎,我把你跟我说的你女朋友家的情况跟他说了,他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什么时候方便的话,你可以把她带给我们看看了。这么多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很着急的呀。”   他觉得似乎有人在他心头的野火上浇了满满的一桶油,烧得他口干舌燥,五内俱焚。   他不能接受自己苦心孤诣经营了这么多年的一件事情,在就要完成的时候忽然出了最大的岔子,还出在他觉得最稳定、最不需要担心的环节上。   高正铭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打开一看,发觉里面已经空了,便又拉开抽屉,发现里面一包烟都没有了。   他僵了僵,随即抬起手,把自己桌上的文件一股脑地扫到了地上。   他的助理从门外探了半个脑袋进来,小声问:“高总,没事吧?”   高正铭也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暴怒,看着地上满地的纸张文件,茫然地摇了摇头。   助理走进来,蹲下来要帮他捡地上的东西。   “你放着吧,回头我自己来收拾。”高正铭阻止她。   “哦。”助理把手里的文件放在他桌上,“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高正铭冲她点点头。   助理刚走到门外,他又叫住她,“等等……刚才的事情……我不是冲田澄发火。麻烦你跟大家解释一下……如果有人听到的话……”   “哦。”助理点点头走了。   高正铭站起身,无奈地把刚才被自己扔了一地的文件一张张捡起来,摞回办公桌上。   收拾完了,他站到窗口,从25楼往下看。   不远处就是延安路高架,傍晚的车流汇成了一道明亮的光带,在城市的大幕上缓缓地移动着,每一辆车都有一个目的地要去。   而他则在近四十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迷失了方向。   不对,他高正铭什么时候被人甩过?更不要说甩得这么不明不白,至今连分手的确切原因都不知道了。   高正铭对着窗外发了很久的呆,忽然醒过神来。   不行。   陆晚云说分手,可是他并没有同意。   他回到桌前坐下,看了看时间,晚上七点半,应该正是她在办公室准备当晚直播的时候。   他想了想,用自己桌上的座机打了陆晚云办公桌上的座机。   那头很快接起来,他立刻说:“是我,别挂电话,不然我打给刘宏。”   陆晚云在那头沉默了一下,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问:“高总,您有什么事?”   高正铭强忍心头的烦躁,“你下班了我们见一面吧。我有话想跟你说。”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随即传来她仍然十分冷静的声音,“我没有什么想跟你说的。”   “你要是不想我天天在你办公室门口等你,就最好见我一面。”他只好威胁她。   陆晚云犹豫了很久,才终于说:“那好。我们在后门马路对面见。”   说着,她就挂断了电话。   高正铭一手握着电话迟迟没有挂回去,一手吃力地撑住自己的头。   不过才两个星期都不到,她怎么能做到这么冷漠?   当晚他在办公室一个人工作到快十一点,才去陆晚云的办公楼底下等她。   她很快从那栋他们俩一起工作了四年的楼里出来,匆匆地过了马路到他身边。   还没等她说话,高正铭就说:“我没吃晚饭。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慢慢说。”   他先用苦肉计,给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   陆晚云看看他,似乎想拒绝,但纠结了一下又点头答应了。   他们去了一家以前常去的潮州海鲜粥店,半夜里吃宵夜的人还不少,他们在二楼的角落里找到位子坐下来,高正铭照例点了一份海鲜粥,加了一碟清炒芥兰。   陆晚云则全程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完全不适应这种氛围,服务员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没忍住开始说:“晚云,你生日那天,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还是静静地看着他,眼里一点情绪也没有。   他接着说下去:“那个李总,你知道的……她当年就是我的学姐,我不敢说她对我没有意思,但是我可以保证,我跟她除了上下级以外,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天我也只是给她一个面子,才上了她的车。”   陆晚云皱了皱眉,却依旧什么也没有说。   高正铭只好又自己放低了姿态说道:“这么多年了,我知道我一是工作太忙,经常顾不上你,二是难免要逢场作戏,忽略了你的感受。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跟你分开。我心里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   他在陆晚云面前从来没有这么直接、这么服低做小过,说完这句话,见她还是那样冷冷地看着他,顿时火就有点上来了,“你能不能说句话?”   陆晚云低头整理了一下面前的碗筷,像是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又抬起头来,轻声问:“高总,你跟我在一起,到底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我是一个最容易掌控、最让你放心的对象?”   她的声音虽然温柔,但是却带着十足的冷漠,高正铭一下就愣了。   他面对过无数大大小小的汇报、谈判,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对手这么一针见血,这么难以对付。   就在他愣了两秒以后,陆晚云再度开口说:“你这么犹豫,等于就是告诉了我答案。”   “我……”高正铭刚要辩解,没想到陆晚云打断了他。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把我看做你的下属,把我们的关系看做一个项目。我们俩的一切,都是在你的主导和经营下发展的。你从来没有为我心跳过速过,没有为我夜不能寐过,也从来没有为我失去理智过。在我面前,你永远都像对着外人一样完美。就像今天,你不是想要追我回头,你只是不甘心我跟你分手而已。”   完了。   陆晚云一边说,高正铭的心就一边凉下去。   她说得那么缓慢而理智,这些话一听就不是短短两周里想出来的。她平时是绝对说不出这么绝情的台词的。   她肯定是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生日那天,他只是给了她一个爆发的导火线而已。   更可怕的是,她的想法一点都没有错。   他几乎能感觉到她是在一片一片地剖开他的心,将里面最黑暗、最见不得人的秘密都拿到太阳底下,看了个遍。这样的陆晚云陌生极了,可怕极了。   她说完这么一长串话,端起桌上的茶杯浅浅喝了一口,便站起身来说:“高总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粥都还没有上,他吃什么吃?   高正铭低声喝了一句:“你坐下。”   陆晚云怔了一下,身体僵硬了片刻,却终于还是听话地坐下了。   高正铭定了定神,长吸一口气说:“那你这么多年都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因为我条件好,是一个结婚成家,让你下半辈子不再吃苦受累的好对象?你又有多喜欢我呢?”   陆晚云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将头扭向了窗外。   高正铭其实是震惊的。他一直以为陆晚云是崇拜自己、仰慕自己、喜欢自己的,刚才的这番话完全是为了报复她说的,没有想到居然全部说中了。   陆晚云默认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整颗心都跳着疼,连带着左半边身体都疼起来。   他刚才点的粥就在这时候上来了,架在他们俩中间,腾腾地冒着热气。   他冷静了下来,伸手去盛粥,先装了一碗递给她。   陆晚云没有接,她扭回头来,身体往前探了一分,声音放得更轻了一些:“所以我们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呢?”   “当年是谁说的,真爱不能当饭吃,过日子和谈恋爱完全是两码事?”高正铭放下已经烫手的粥,“晚云,我不明白,我们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你又到底是为什么变了?”   陆晚云的面目在热气中显得有点模糊,他甚至看不清她是不是一瞬间红了眼眶。   “高总,我没有变,我只是累了。”她沉吟了片刻站起身,脸上并没有半点痛苦或是不舍,“再见。”   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楼梯上。   高正铭盯着桌上还滚烫的一锅粥,暗自觉得就算他立刻把这锅粥都喝下去,心也暖和不起来了。   陆晚云说的没错,这是她第一次在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中占据主导地位,结果他就输得这么惨。   他不甘心。   死缠烂打不是他的风格,但是默默放弃更不是他的风格。   他不允许自己输,也不能容忍一个一败涂地的自己,和一个将他弃如敝履的陆晚云。 作者有话要说:  高总:但是我坚决拒绝下线 ☆、9-田澄-1   虽然高正铭给她安排好了环保局和派出所的联系人,田澄还是决定要自己先进山,拍一些药厂污染的照片,好有真凭实据报道,让这个事不至于被草草压下去。   她跟摄影师李威先是乘飞机到了当地一个大城市,再租了辆车开到最近的镇上,按照爆料人提供的地图,扮作一对出来徒步的驴友,穿着十分专业的冲锋衣,拿着登山杖开始往山里走。   没走多久,果然看到一条窄窄的溪流,水中有一些暗绿色的物质,不知道是哪种化学产品。   她和李威商量好了,一边拍溪流的照片,一边还拍了很多自拍,确保有人路过的话也只以为他们是游客而已。   他们沿着溪水逆流而上,发现水流越来越宽,也越来越湍急,中间还分了许多岔路,每一条都沿着山势往不同的方向流去。   “沿着主干道走。”李威也发觉水里的颜色越来越深,十分起劲地走在最前面。   山路崎岖,又实在不是什么热门的地方,一路上他们俩都没有碰到任何人,倒算是十分顺利。   下午的时候,他们沿着河走到了一个看似村庄的地方。   李威指指远处的一排建筑,小声跟田澄说:“那一排不像是民居,估计就是药厂。”   田澄点点头,“它就背对着河,咱们绕过去看看。”   李威制止她:“那边肯定有人了。我们不能两个人都去。刚才拍到的照片都在相机里,你拿好,我带手机过去拍点儿照片,万一我被人逮了,你好带着照片跑。”   田澄皱眉,“那怎么行,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   “有一个人跑出去通风报信总比我们两个人都陷在这儿好。”   田澄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叮嘱道,“你小心点儿啊。”   李威点点头,把相机交给她,自己大摇大摆地装作游客似的就走了过去。   田澄远远地坐在一块山石上,心动过速地盯着厂房那边的情况。   出乎她意料的是,李威走过去绕了半天都没有人出来,他十分顺利地拍到了排放污水管道的照片,兴冲冲地回来了。   “怎么这么顺利?”田澄都有点不敢相信他们的运气。   李威拽着她就走,“赶紧下山。”   “厂房那边没有人看着吗?”她问。   李威一边走一边说:“当然有。但是今天好像他们有谁家里有什么喜事,都聚在厂房里喝酒,喝得昏天暗地的。”   “啧啧。”田澄高兴地说,“咱俩人品真是爆棚。”   李威没有跟着她得瑟,只是问她:“充电宝给我,我手机没电了,没法导航。”   田澄呆了呆,“设备不是都在你身上吗?”   李威皱眉,“刚才下车的时候你说我背的东西太多了,就把备用电池和充电宝那个小包拿在手里,说是你背的。”   田澄停下脚步,飞快地取下登山包翻了翻,愁眉苦脸地抬头看李威:“糟糕了……”   “那你手机还有电吗?”李威没先想着怪她,只是在琢磨怎么下山。   田澄拿出来看了一眼,“还有百分之一……没有了,关机了。”他们两人一路上都忙着拍照,手机电量早就消耗完了。   她想了想说:“咱们沿着水走就是了。刚才不就是这么上来的。”   “刚才是沿着支流找干流当然好走,现在这水路分岔这么多,没有导航,你知道每条岔路往哪儿走?”李威终于没有了耐心。   “呃……跟着记忆先走走呗。”   田澄对自己的记忆力一向比较有信心,这时候还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直到他们连着三四次挑错了岔流,走到无路可走的山林间,又不得不原路返回,田澄才开始有点儿慌了。   “天黑了哎。”第五次走错路以后,她有点欲哭无泪地停下来。   “废话。”李威骂她,“本来是能按时下山的,谁知道居然有人没带充电宝,用不了导航。”   田澄知道是自己错了,软着声音问:“那现在怎么办嘛。”   她虽然当了几年记者,但是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城市里采访,这种孤身犯险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做,要不然也不会这么起劲了,没想到出师不利,自己乌龙害自己。   李威比她稍微有经验一点,又是男生,定神想了想说:“咱们找个避风的地方躲一晚吧。”   “啊?在山里过夜?”田澄一惊。   “咱们这个手电筒都这么小,晚上看不清路,回头掉沟里怎么办?再说万一再碰到那个药厂的人,更解释不清楚了。”   田澄觉得他说的有理,但是想到要在山里吹一夜冷风,还是情不自禁地抖起来。   趁着还有一点点亮光,李威带着她找到一块背风的大石头,两个人缩在下面,挤成一团。   田澄从包里翻出巧克力递给他。   李威气结,“充电宝这么重要的东西没带,居然还想着带吃的。”   田澄也气,“现在这个时候吃的才重要好不好!你要是不吃就还我。”   李威抓住巧克力,“我饿了再吃。”   “咱俩要不要生个火?”田澄记得武侠小说里都是这么说的。   “你去捡柴?”   “我不去。”   “我也不会。”两人大眼瞪小眼。   李威总结道:“算了,天还不是特别冷,应该不至于一晚上就冻死。咱俩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少折腾点,活下来的几率还大点儿。”   田澄本来只是觉得又冻又饿相当难受,没有想到还有活不下来这一可能,听他这么一说,整个人都蒙了,半天不敢说话。   李威过了很久才说:“要是我老婆知道我因为没带充电宝被困死在山里,肯定要杀了我。”   “你都死了她还怎么杀你。”田澄敏锐地问。   李威愣了愣,“……把我挫骨扬灰吧。”   田澄苦笑一下,“你还算好,至少还有人惦记。我要是这么红颜薄命,英年早逝了,除了爸妈和几个朋友,恐怕都没有人伤心。”   “你没有男朋友吗?”李威问。   田澄笑了笑,先是想到一个人,然后犹豫了两秒还是说:“没啊。”   “看你挺漂亮的,怎么会呢?”李威问完了,很快又自己回答道,“可能是脑子不太好使,脾气又烂,没人受的了你吧。”   “……”田澄自知理亏,不敢跟他抬杠。   天黑下来以后,气温明显降低了很多,两个人死死裹住冲锋衣,挤坐在山石下面,又冷又怕,都吓得沉默了。   山里有鸟叫起来,田澄本来也不知道是什么鸟,只是忽然想到《笑傲江湖》里说,要是被猫头鹰数清楚了眉毛,命就得被勾去了,顿时产生了十分不好的联想,整个人又缩小了一圈。   越是冷,她就越是想到一个人。   想他虽然冰凉但是狂野的吻,想他温柔而极富技巧的身体,想他一双灵动狡谲的桃花眼。   她应该只是太需要温暖了吧。   田澄瑟瑟发抖地想。   她最近已经“戒毒”成功了很多,上次从医院出来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她只去同里找过他两次。可是天晓得,她已经憋到内伤了,现在只是想到“秦书”这两个字,她就有点儿浑身颤抖。更何况是在这个如此凄凉的秋夜里。   她不想戒什么毒了,她一点儿也不怀疑,如果秦书此时就在眼前的话,她肯定会死死地抱住他,将他的每一寸皮肤都贴在自己身上,毒就毒死算了。   田澄一夜也没敢睡,天色渐渐亮了一点以后,立刻推醒睡着的李威,要求赶紧上路。   她嘴唇冻得发青,又饿得头晕眼花,却不敢抱怨,不敢吱声,跟着李威默默地一次次沿着溪流找下山的路。   此时她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成功出去以后,要好好慰劳自己一番。   也算是他们总算人品回升,这天走的冤枉路比前一天少了很多,即便如此,还是折腾到午后才顺利下了山,而且还没有回到当时停车的地方。   好在山下有小饭店了,田澄冲进去先是点了两大碗面,接着就跑去柜台要求充电。   她手机过了半天才开机,屏幕亮起来没多久,就收到高正铭前一天晚上发过来的无数条消息。   他一定是知道他们自己进山了,气到炸裂了吧。   田澄没敢回他消息,只是拉了个群,把昨天拍到的照片发给了自己的编辑和高正铭本人,表示他们虽然冒险,但是还是非常值得的。   高正铭的电话立刻就追杀来了。   “高、高总。”田澄惊魂未定,实在是没力气耍横,“照片都收到了吧?”   “谁让你们自作主张的?”高正铭质问她。   田澄努力解释:“现在有了我们一手的照片资料,一是可以第一时间出报道,二是证据确凿,有关部门不可能置之不理,你说是不是?我跟李威完全没事,昨晚就是手机没电了,你们放心。”   “你知不知道自己这么乱跑会有多少出事的可能?”高正铭一听就是强压怒火。她也觉得奇怪,高正铭平时对谁都非常和蔼可亲,就是对着她老是忍不住大声。   “这不是没出事么。”田澄呵呵一乐,自己乐得也甚是心虚,“照片看到了?拍得不错吧?”   高正铭沉默了两秒,“你们今天就给我回来。接下来的事情不用你管。”   “高总……我……”   “放心,稿子第一署名是你。”高正铭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   田澄放下心来,其实她也吓得半死,并不想在这儿多待,“那你找个靠谱的人接着跟进啊?别浪费了我们这么辛苦搞来的一手资料。”   “你闭嘴。不用你指导我干活。”   高正铭真的火了。   过了几秒,他又压低声音说:“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怎么跟晚云交代?你是不是要害死我?”   田澄怔住,她没有想到这个时候高正铭居然想到的还是陆晚云。   他难道觉得他们俩还有可能?那他也太不了解陆晚云了。她虽然表面上没什么脾气,但是心里认定的事情,可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田澄懒得在这乡下小店跟他扯感情上的事情,哼哈了两句就挂掉了电话。   那头李威已经吃完了一碗面,又让老板做了一碗。   他们俩匆匆充了会电,终于可以用上导航了,便很快顺利地沿着山下的小路走回了自己停车的地方。   开车去机场的路上,田澄终于开始得瑟了,“咱俩这次是不是大获成功?”   “成功个屁。”李威说,“差点冻死在山里。”   “嗨,过程是曲折的,结局是完美的。”   “完美个屁,我老婆问我昨晚一晚上怎么都没有声音,这下回去了肯定被骂死。”   田澄耸耸肩。   他俩不敢耽搁,坐了最近一趟航班回上海。   路上田澄强打精神把昨晚的成果写成一条特稿,又给他们拍的照片写好了图片说明,视频也配上了字幕,直累得两眼发花。   下了飞机以后田澄去停车场拿车,径直开往同里。   夜已经深了,她却沿着高速开得异常笃定。   停好车走下来,绕了一个弯便是秦书的小楼。   奇怪的是,他好像知道她要来,三更半夜的,正在楼前的桥栏上坐着,静静地看着桥下的流水,右手指尖夹着一只烟,忽明忽暗地闪着一朵红光。   听见了田澄的脚步声,他转身看了一眼,便低头掐灭了烟,冲她张开双臂。   那一瞬间田澄忽然觉得,他可能每天晚上都在这里等她。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过去,死死地抱住他,好像这一个月没见,并没有对他们产生任何影响。 ☆、9-田澄-2   “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想我。”田澄问。   “当然想。”秦书立刻回答。   田澄把脸埋在他的肩上,来来回回地蹭着,像一只求安慰的小猫。   “没事了。”秦书按住她的脑袋,侧过脸来吻她的发际,“小橙子,我现在就想你了。”   田澄抱住他腰的手臂紧了紧。   “对不起。我真的很想你。”他又说了一遍。   田澄扭过脸,轻轻地咬住他的颈窝。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大力抱起她,把她放在了桥栏杆上坐着。   田澄十分自然地用两条腿环住他腰,紧紧地缠住了他。   “想我为什么不找我?”田澄把下巴抵在他肩膀上问,“发个消息给我,我就来了。”   秦书难得地犹豫了一下,“……总是耽误你,不好。”   “耽误我什么?”她追问。   “耽误你……宝贵的时间。”   田澄笑起来,“可是我的时间一点都不宝贵。没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感觉好像都浪费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自己都干嘛了。”   他也跟着轻笑了一下,“没有在上海找个男朋友吗?”   田澄摇头,“没有合适的。”   他叹了叹气,“要求别太高了。”   “那要不你凑合一下?”   他又叹了叹气,“田小姐,我除了喜欢你这一点以外,恐怕不具备当男朋友的素质。”   “哦?为什么?说来听听。”   “我没有成家的打算,甚至连住处都每年换一个。我很花心,漂亮姑娘跟我说话我就失去理智。我脾气臭,好的时候蜜里调油,生气起来能把人怼死,我……”他没有说下去。   “听上去确实不太靠谱。那要不,你做个候补男朋友好了。”   “怎么个候补法?”   田澄想了想,“想你的时候我就来找你。喜欢别人了我就去追别人。”   秦书松开田澄,只留两手松松地环在她腰上,防止她从桥上翻下去,脸上绽开一个十分明亮的笑容:“求之不得。”   田澄倒有点不高兴了,踢踢他说:“就这么希望我去追别人吗?”   秦书还是那样笑,“比我好的人有的是。我怎么能拦着你?”   田澄闷闷地又趴回他肩膀上,“是啊,我也知道比你好的人有的是。可是我怎么满脑子想的都是你?昨天我跟同事去采访,在山里被困了一晚,一夜都没睡,想着如果我就这么死了,最亏的就是没有……没有再见你一面。其实爱不爱的,将来不将来的,都不重要,就现在,这一刻,开开心心的不就好了吗?”   秦书抱住她,轻声说:“小橙子,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让你跟我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开开心心的。”   说着,他把她打横抱起来,走进了小院。   那张巨大的老式拔步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搬到了一楼,放在罗汉榻的对角,田澄被他扔在床上,整个人都晃了晃。   他星亮的双眸欺上来,手臂撑在她的身侧,低声说:“既然你来了,过去几个星期的,也都补给你吧。”   田澄搂住他的脖子。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是飞蛾扑火。但是昨夜在山里冷到上牙撞下牙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了,一时的温暖,总好过一直孤单的寒冷。   第二天早上醒来,田澄决定请假翘班。野外折腾了一夜,又跟秦书折腾了大半夜,她觉得自己人都要散架了。   秦书在她身边睡得正香,无意识地翻了个身紧紧抱住她,喃喃地说了一句:“别走了。”   “嗯。”田澄点点头,发消息给领导请假,接着就顺便翻了翻未读消息。   有一条来自袁野的微信,是昨晚半夜发的,她倒花了两秒才想起来袁野是谁。   “田小姐,看到你的朋友圈说昨晚在山里遇险了?你没事吧?回上海的时候我请你吃饭给你压惊好吗?”   田澄“切”了一声。   秦书醒了,眯着眼睛问:“谁啊?”   “一个上次认识的警察。”田澄倒有心刺激他一下,“说要请我吃饭呢。”   “那挺好啊。去呗。”他压根没有完全清醒,仿佛是下意识地在鼓励她。   “去什么去?加了微信两个多月都没消息。”   “可能是忙吧。警察嘛。”他居然还在替情敌说话,田澄就有点不爽了,踢踢他说:“你还真想把我拱手让给别人啊。”   “嗯。”他脸埋在被子里重重点头。   她气不打一处来,“行,你让我去我就去,回头你别哭。”   田澄回消息给这位袁警官:“好啊。我明天回上海。你请我吃啥?”   没有等他的回复,她便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转头咬住秦书露在外面的肩膀,“就这么想摆脱我吗?”   他伸臂将她箍到怀里:“你要是能嫁出去,我给你准备一份价值连城的嫁妆。”   田澄又伸脚踢他,被他闭着眼睛就缠住了双腿。   他整个人翻上来,压住她,睁开双眼看着她说:“只要你幸福,小橙子。只要你幸福。”   他的神色那样认真,黑色的双眸里装的都是诚意,田澄情不自禁地就信了。   回到上海上班的第一个小时,田澄就被高正铭揪进了办公室。   “高总,你可不要因为私人恩怨给我穿小鞋啊。”田澄坐在他面前,大言不惭地说。她已经知道高正铭是公事第一的人,拿她压根没有办法。   就当是给陆晚云出出气也好。她想。   高正铭又是一脸无奈地扶扶额头,“我是要表扬你的,行了吧?”   “勉强可以。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他开口却不是表扬的话:“田澄,我知道你为了抢内容很有拼劲,但是拜托你下次不要做这么冒险的事好吗?”   田澄挥挥手,“知道了啦。你说了好几遍了。啰嗦。年纪大了吧。”   高正铭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皱眉盯着她半天忽然说:“下午没有采访吧?”   “没有,怎么了?”   “跟我去见投资人。”他站起来,摆出送客的姿态。   “我见什么投资人?我不去。”田澄知道那个投资人对高正铭目的不单纯,是陆晚云跟他分手的□□。   “我要当着投资人的面表扬你。你不去就停职。”高正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一脸官威,田澄终于认识到如果老是跟他对着干的话,他可能真的会开除她。   她立刻怂了:“好吧。哪里?”   “半岛。三点跟我车走。”   “哦。”   田澄乖乖地出去了。   她知道高正铭憋着什么心。不就是想要当着她的面表示一下他跟那个投资人大姐没什么暧昧,好让她扭头转告给陆晚云吗?她偏不。她从来就不懂陆晚云看上高正铭哪一点,这个人满脑子都是事业、关系、地位,哪有半点心思是放在感情上的?   所以当高正铭当真是对着投资人李总表扬了一番她这次奋不顾身的表现时,田澄彻底懵了。   “哦哟,我们的平台有了田小姐这么认真负责的记者,真是三生有幸哦。”李总探身拍了拍田澄的手。   这位巨富投资人手上硕大的蓝宝石戒指跟半岛酒店高雅气派的大堂可真是配啊。田澄一边想,一边冲她露出一个微笑:“还是要靠高总给我们铺路的,不然也没那么顺利。高总业务上是超一流的,为人又仗义,有这样的领导我们也是三生有幸。”   高正铭也没想到她会拍他的马屁,端着杯子的手都抖了抖。   “田小姐这么年轻,以后一定大有可为哦。”李总又对她粲然一笑。   说实话,这个李总没什么架子,非常懂知识讲道理,人也和蔼可亲,虽然上了点年纪,但是保养得好,自带一股嗲嗲的娇羞,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李总转过头跟高正铭开始讨论起下一步的广告经营计划,田澄见没自己什么事了,就推脱上洗手间溜了出来。   她打开手机,翻到袁野说要请她吃饭压惊的那条消息。   “哪里都行,你定。”他说。   田澄原本没放在心上,这会儿空了,想起秦书一副很不得早日把自己嫁出去的样子,就决定要试探这位警察同志一下,回消息给他说:“我在半岛。要不就逸龙阁吧。”   他一时没有回她,她也不以为意,在酒店的各个高端奢侈品店里挨个逛起来。   等她晃了一大圈回到大堂时,高正铭跟李总也聊得差不多了,已经开始扯一些有的没的了。   她坐回去,刚好听见李总在跟高正铭打趣:“你年纪也不小了,该要小孩就要吧!别贪玩了。”   高正铭笑了笑,“刚准备求婚呢,怕她不答应。”   田澄假装没听见,从桌上的三层下午茶里捡了一个司康饼,慢悠悠地往上面抹奶油。   “高总你这么年轻有为,哪个姑娘会不答应你啊。”李总简直像排练好似的,立刻送上一串真诚的假笑。   “我家那位比较特别。”高正铭还是微笑着说。   田澄慢慢地抬头看他一眼,给了他一个“快拉倒吧”的眼神。   还好李总没有追问“哪里特别”,她打了个哈哈,略显尴尬地站起来说:“我儿子要放学了,我去接他,就先走了哦。你们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   “李总慢走。”田澄跟高正铭一起站起来送客。   看着李总袅娜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田澄才一屁股坐回去,把刚才抹好奶油的司康塞进嘴里,不屑地说:“求什么婚。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求婚,要不怎么会分手呢?分就分了呗。你说实话李总会更高兴的。”   高正铭没有坐下,站着瞪了她一会儿,忽然劈手抓住她的胳膊:“你跟我来。”   “哎哎哎……”田澄被他整个人拎起来,举着胳膊叫道:“要去哪儿?你放开我!” ☆、9-田澄-3   高正铭松开了她,自己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一转身就进了酒店大堂边的Harry Winston。   等田澄跟进去时,他已经站在柜台前跟售货小姐说完话了,没过几秒,那位小姐就拿出了一个托盘,上面盛着一个打开的黑色戒指盒,里面是一颗无比耀眼的钻戒。   高正铭拿起戒指看了一眼,便点点头对售货员说:“是我定的,包起来吧。”   “好的高先生。”售货员轻快地回答着,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戒指包好了,装在一个十分精致的小袋子里,递给高正铭。   高正铭接过来就往田澄怀里一塞:“麻烦你交给晚云。反正她不要的话,我也没法送给别人了。”   田澄被这行云流水一般的进展惊呆了,惊恐地抱着小纸袋,愣在原地。   高正铭居然真的是要打算跟陆晚云求婚的?她错过了什么?   高正铭则扭头就走,完全不给她任何拒绝的余地。   田澄反应过来,追到酒店门口,在他上车前的一瞬间把包着戒指的纸袋扔进他怀里,“要给你自己给,我不会帮你跑腿的。”   高正铭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像是想把戒指硬塞给她,她使劲挣扎,两个人在酒店门口纠缠起来。   “高总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她觉得高正铭有点儿疯了,她也撕扯不过他,只好蹲在地上,举着一只被他牢牢抓住的胳膊。   高正铭忽然全身一滞,放弃了把戒指给她的计划,缓缓松开她的手,异常低哑地说了一句:“我想自己给,只怕她不肯收。我没有想到,就差那么几天……”   他看着地面,表情十分黯然,连拿着那只纸袋的手都有些颤抖。   如此低落的高正铭她从来没有见过,在地上蹲了两秒才从震惊中缓过来,站起来理了理头发,一路小跑逃到酒店里。   走进大堂时,田澄收到了袁野发回来的短信:“好啊。我下班了就过去,大概六点半能到。”   现在才五点不到,还有点早。   田澄坐到刚才的位子上,稳定了半天心神,点了一杯大吉岭,拿出笔记本来写稿。   但是她越写心越乱,满脑子都是高正铭刚才硬要把戒指塞给她时那略带绝望的伤感目光。   如果他真的是打算求婚的话,那陆晚云这么多年岂不是功亏一篑吗?   不行不行,要注意立场,他们俩已经分手了。   田澄拍拍脑袋,强行逼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到稿子上。   六点二十五的时候,她上二楼去了逸龙阁。   袁野已经在门口等她了。他穿着一身优衣库,简单的T恤,外套,牛仔裤,脚上是一双运动鞋,显得十分年轻干练。   看到田澄时,他笑着摸了摸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田小姐,你好。”   “别叫田小姐了,叫我田澄啊。”田澄一边笑着说一边往里走。   两个人坐下以后,服务生便递上了菜单。   “你点,这里应该你熟。”袁野谦让地说。   田澄也没有客气,接过菜单随便翻了翻,点了玫瑰豉油鸡,百合云耳藕片,香煎腊味萝卜糕和皇帝蟹炒饭。她知道半岛逸龙阁的菜不便宜,点得还算相当克制。   “要喝什么?”点完以后袁野问。   “喝茶好了。”田澄把菜单递给他,“你看看要不要加什么?”   他接过去,研究了一番,又加了一个烧味拼盘。   服务员走了以后,田澄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你夏天就加了我微信,到现在才想到约我?”   袁野嘿嘿一笑,又是摸着头说:“加完你我就去封闭式培训了。”   “哦,做交警很辛苦吧?感觉风吹日晒的。”   “还好吧。习惯就好。”袁野说。   “那我认识你了,以后要是有违章你可以帮忙的吧?”田澄笑眯眯地问他。   他这回没有笑,“这……不大好吧……”   田澄看他一脸正气加为难的样子就又想到美国队长,“好了啦,跟你开玩笑的。我会遵纪守法的。上次纯属意外,还要多谢袁警官放我一码。”   说着,她举起茶杯。   袁野又笑开了,露出一排奇白无比的牙齿,配着健康的肤色,帅气得让人头晕。   他跟田澄碰了碰杯,喝了口茶问,“田小姐……不,田澄,你是做什么的?看你的朋友圈,好像是记者?”   田澄点点头。   “哪个媒体?”   田澄把手机拿出来,给他看他们的APP。   袁野立刻下载了一个,表示会持续关注的。   菜上来以后,田澄吃的很少,袁野吃的也很少。   她本来就十分擅长聊天跟问人问题,很快就已经把他的小学中学大学都了解的差不多了。   上海人,从小就是运动健将,足球篮球样样都会,现在还每周踢一次全场,交过两个女朋友,分手原因不明,超级英雄电影一部都没有拉下过,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孩子。   他一开始也不怎么吃东西,直到田澄说“你多吃一点,我一点儿也不饿”以后,才放心地认真吃菜。   他吃起东西来看着非常香,一口一口满满的,虽然吃得快,但是一点儿也不狼狈猥琐,倒是透着一股年轻活泼的劲儿。   他比我还小两岁呢。田澄想。   袁野一边吃,一边还是很不放心地一直劝田澄多吃点。她也只好给面子,每样东西浅尝辄止。   几乎快把桌上的菜吃完时,袁野才醒过神来,“怎么好像你一直在问我问题?”   田澄笑,“你忘了我是记者啊?”   “看来我还是转作刑警比较好……”他眯起眼睛想了想。   田澄一乐,觉得这个人还真是个不错的饭搭子。   快吃完时,田澄借着上洗手间的工夫偷偷去买了单——她这么任性地把人家拖到一家昂贵的餐厅里,随便吃顿饭就是小一千,要是再让这位一看就不是非常有钱的警察先生买单,也实在太脸皮厚了。   袁野知道她已经买过单时顿时急了,站起来就要给她钱,“说好我请你吃饭的,怎么好让女孩子买单?”   田澄按住他手,“下次你买,行不行?”   袁野立刻顺杆爬,“那一次可不行,至少得五次。”   “……”   田澄无语,她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把自己未来几次约会都卖给他了。   “你住哪里?我送你。”袁野替她拉开椅子。   “我去单位拿车。”   “行。”   两个人走到北京东路上,田澄才知道袁野是骑摩托车来的。   他坐上车,拿出两个头盔,递给她一个崭新的,说:“戴好。”   “哦。”田澄依言把头盔带上。可是这头盔有点儿大,戴在她头上晃晃悠悠的。   袁野看她的费劲样又是扑哧一笑,招手让她过去,抬着胳膊帮她弄了半天。   弄好以后,他像是欣赏自己的作品一样,盯着田澄看了半天。   路灯下他的眼睛波光流转,分外明亮。   田澄坐在他身后,听见他声音隔着头盔闷闷地传过来:“坐好了吗?”   “嗯。”   “手抱好我的腰。”   田澄有点不大好意思,虚虚地用手臂环住他的腰际。他腾出一只手,把她的两个胳膊往中间拉了拉说,“安全第一。我不介意被你吃豆腐。”   田澄赌气一样地死死抱住他。   “我会开慢点的。”   他说到做到,一路上都以电瓶车的速度,穿过北京东路,西藏路,淮海路。   入夜的霓虹那么亮,她坐在他的身后看夜景,只有手臂能吹到凉凉的夜风,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到了小时候,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面吃着棒棒糖去郊游。   男生健康的体温贴在她的胸前,暖暖的,很舒服。   而他似乎来之前刚洗过澡,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清凉的香皂的味道,干净得沁人心脾。   半岛离田澄的公司也没多远,很快两个人就到了。   田澄从摩托车上爬下来,指指地下车库说:“我今天没有违章,停在车库了。”   袁野取下头盔,用手撸了撸头发,点头说:“那快去吧。路上小心。回去早点休息,今天谢谢你请我吃那么贵的饭。”   田澄点点头,往车库走了两步,回头看见他还在那儿,跨坐在车上看着她。   夜色里他的肩膀显得特别结实健康,衬着路灯的光,在地上投下一个十分高大伟岸的影子。   田澄又走回去,站在他面前低头说:“袁野,那什么,我觉得你挺好的。但是我……我现在暂时不是特别想认真谈恋爱。”   袁野先是怔了几秒,接着用手揉揉她脑袋,笑着说:“没事儿,那我们就当个好朋友。”   他的双眸黑黑的,笑得那么阳光,好像是整个夏天都回来了。   而田澄居然没有小鹿乱撞。   她觉得自己的小鹿已经彻底死了。 ☆、10-陆晚云-1   跟高正铭分手后的第二个月,陆晚云所在的电台里传出了所有频道要撤并整改的消息。   他们台里有都市、新闻、娱乐、爵士、古典等十几个频道,各个频道间多年来有各种架构重复、内容冗杂的问题,整改、合并、撤销某些频道和节目的流言几乎年年都传,只有今年像是特别认真,每个频道的总监都约了各个栏目的编导和主播谈话,先听大家的想法,再提交整改的方案。   陆晚云原本庆幸的是高正铭走了,她的事不用受他摆布,也不用占他的好处,但当新上任的副台长乔晟约她单独谈话时,她就意识到不对了。   其他栏目都是跟自己的频道总监谈的,没有那个主播够资格直接跟副台长对话。   乔晟也很低调,只是打电话让她自己一个人去他办公室,连她的总监和导播刘宏都没有叫。   陆晚云忐忑地坐下以后,他就十分亲和地笑了笑,问她对自己栏目有什么看法。   她先是像上次跟频道总监汇报时那样,讲了讲自己栏目以往的成绩,又展望了一下未来,说了一些可能的盈利点和发展方向。   乔晟点点头问:“你对现在这个时间段满意吗?”   “挺满意的。”陆晚云都是下午三点上班,节目是在晚上的十点到十一点,“可以错开高峰,纯音乐的节目这个时候也很合适。”   “晚上六点到八点的通勤时间黄金段你觉得怎么样?”乔晟笑眯眯地又问。   “啊?”陆晚云倒愣了,她从来没奢望过自己的小众栏目可以上黄金档。   “我就是问问哈。”乔晟解释道,“想知道你最喜欢的时间段是什么,我们回头好统筹安排。”   陆晚云皱眉,哪有来征求下级意见安排时间段的道理,“我都行,听领导安排。”   “如果你们都市频道跟古典音乐频道合并的话,你是想继续做现在的古典音乐栏目,还是想换到其他栏目?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比如早间新闻?”乔晟又问。   陆晚云完全明白了。   高正铭虽然不在了,但是他的影响还在,想要给她安排一个最好或是最差的节目,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我觉得我现在这个栏目就很好。”陆晚云硬着头皮说,“如果真的要跟古典音乐频道合并的话……我还是希望能做古典音乐相关的内容。毕竟已经做了好几年了。”   “好的。”乔晟拿出笔记本把关键内容记下来,“我都了解了。当然了,最后怎么安排也是台里领导们综合考虑研究才能定的。整改需要的时间很长,最快也要到过完年才能确定方案,你如果有什么想法,随时跟我沟通。”   他一脸的笑意,陆晚云却觉得毛骨悚然。   这种特殊待遇,要她拿什么代价来换?   她以为那条“高总,我们分手吧”的短信,仿佛打破了这么多年以来死死困住自己的一个结界,让她忽然冲破了“高正铭”这三个字的笼罩,不用时时等着他的安排,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了,没想到这只是她的错觉。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陆晚云就开始苦苦思索对策。   高正铭想用工作来使她屈服,无非就是利诱和威逼两种手段。她不打算向任何一种低头,太好或是太坏的结果,她都得走。   好在整改要到过年后,现在才十月,她还有很多时间。   陆晚云先是联系了一下上次在蒋一清家认识的Kelly,了解了一下他们平台主播签约的合同价和后期的分成方式。   Kelly听说陆晚云有兴趣去他们的APP,顿时高兴起来,而他们那边开出的价码确实不菲,陆晚云不得不说:“你们的条件确实很好,但是我现在还没有完全想好……”   “理解的。”Kelly立刻说,“我们也签过好几个传统电台的主播了。毕竟我们这种新媒体APP没有你们传统电台来的稳定,虽然现在的劳务费可观,但是你的顾虑我都明白的。”   “谢谢你。”陆晚云说,“我会非常认真考虑的。”   “好。再有什么问题的话随时联系我,我等你的好消息。”   陆晚云知道他们这种新媒体的平台层出不穷,只是都是在烧投资人的钱,谁能坚持到最后还很不好说,这只能作为一条万不得已的后路,对她来说稳定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条后路是她自己公众号。   她特地跟人事总监确认过了,只是写一些自己喜欢的内容、跟台里的工作不冲突、不用做商业用途的话,单位是不会反对的,于是便第一时间恢复了更新。   就算现在不能赚钱,但是经营好这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再说,以后说不定还要靠它吃饭呢。   陆晚云觉得自己十分好笑。   跟高正铭分手以后,她一直处于非常恐慌的状态。   并不是因为放弃了四年的感情让她多痛苦,事实上她甚至觉得,跟高正铭分手就像是撕下了一块陈旧的创可贴,虽然有点儿疼,但是更多的居然是如释重负。她再也不用在台里心虚地绕着他走了,再也不用时时忧愁他到底会不会跟自己结婚了,更不用永远保持一个善解人意的状态,将自己的所有想法都藏在心里了。   她恐慌的是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失去了“跟高正铭修成正果”这个目标以后,还能做什么。   可是他给了她最好的答案:能救她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高总,而只有她自己。   高正铭当初说的就没有错,她是下意识地想离开他,才会想用其他的方式来证明自己。   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更努力地做好自己的事情上,几乎是很快就摆脱了跟高正铭分手的阴云。   入秋以后,陆晚云十分少见地总想做甜品,最近的公众号更新的都是无花果派,栗子蛋糕,山核桃糖霜饼等等。   蒋一清一直给她留言,大叫馋死了。   陆晚云在后台回她消息说:“我这周六下午跟朋友在家做桂花糕,你来不来?”   她立刻就回说:“好的好的好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周六那天是田澄先到的,她中午自告奋勇要去买大闸蟹,虽然陆晚云有些不放心,还是由她去了。   谁知道她居然买了二十只之多,一股脑地倒在水槽里,把陆晚云吓得后退一步。   “你买这么多干什么?我们就三个人能吃几只?螃蟹又不能放。”陆晚云头疼得很。   田澄挠挠头,“很多吗?”她自己算了算,“哦,一人好像得吃六又三分之二只……”   陆晚云低头看了看被五花大绑的一池子大闸蟹,“还行,都活的,也挺饱满的,看来你没被人骗。”   “那是!”田澄立刻邀功道,“我挑了整个市场里最贵的一家买的。”   陆晚云知道她一向是花钱不过脑子的作风,也只得苦笑了下。   没一会儿蒋一清就来了,抱着一瓶酒,一进门就问:“桂花糕要怎么做?我来帮忙!”   陆晚云笑笑,先介绍她跟田澄认识,然后才说:“桂花暂时还没有。”   蒋一清一愣,“那怎么办?”   田澄一本正经地说:“去偷。”   “啊?”蒋一清看看她又看看陆晚云,为难地说:“要去哪儿偷啊?”   陆晚云笑起来,“你别听她乱说,楼下都是桂花树,咱们去采一点花就好了。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好多人去采的,不要紧的。”   蒋一清这才来劲了:“怎么采?”   田澄摸出一把新买的透明雨伞:“走吧。”   三个人下了楼,门口就是一棵硕大的桂花树,田澄把伞撑开,翻过来捧着,对蒋一清说:“你去踹一下树就行了。”   蒋一清又扭捏了:“不……不大好吧……”她抓着自己的裙子,一脸苦恼的样子。   陆晚云白了田澄一眼,“踹什么踹。”她走到树下,随便晃了晃树干,便有大簇大簇黄色的小花纷纷落下来,掉在田澄张开的伞面里。   “哇这个好玩。”蒋一清笑着冲过来,帮陆晚云摇撼桂花树。   其实她们需要的桂花量很小,但是蒋一清玩得上瘾,晃得停不了手,很快伞面中间就堆满了桂花。   “好了好了,咱们够了。”陆晚云拦住她,“给小区里其他阿姨也留点。”   “这儿这么多树呢……”蒋一清往四周看看,有点不甘心。   “桂花只是配料,一点点就行,太多了也是浪费。”陆晚云解释道。   蒋一清撇撇嘴,“那好吧。”   田澄说:“树上花这么多,回头一下雨也是都完蛋,还不如咱们多收点回去,做蜂蜜桂花酱。”   “好啊好啊。”蒋一清附和道。   陆晚云又头疼,“家里蜂蜜也没有那么多啊。”   “去买不就得了。”田澄努努嘴。   “就是就是,我去买。”蒋一清非常捧她的场。   陆晚云认输,“算了算了,我去买吧,你们俩再弄点儿花吧。记得别太多啊。给别人留点!”   好在门口就是超市,她去买了两大瓶蜂蜜回来,这两个人还在意犹未尽地当采花大盗,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愉快的笑声简直要响彻整个小区。   陆晚云远远看着这两个好像没有什么烦恼的人,觉得这么久以来一直笼罩在心头的种种忧郁终于被驱散开来,忍不住也笑起来。   自从上次跟蒋一清一起游过泳以后,她便觉得她们两个人亲近了许多。毕竟蒋一清跟她分享了那么沉重的秘密,让她知道了心底最见不得人的痛苦,在这之前,她一直觉得蒋一清是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妹,根本没有想过她还有这样一面。   而蒋一澈……   她上次居然问他“听不见会不会很痛苦”。如果蒋一清早一点告诉她的话,她就不会问出这么可笑唐突的问题了。   怎么会不痛苦?她无限钦佩他还能坚强地活着,还能露出明朗的笑,还能跟她说出“一点点”这样骗人的话。   不对,不是说,是用那只十岁就曾经拉过协奏曲的手比划。   他此刻与她隔着整个太平洋,但“蒋一澈”这三个字不时会毫无征兆地在她心尖滚上几滚,令她泛起无限的心痛,和奇怪的悸动。 ☆、10-陆晚云-2   陆晚云甩甩脑袋将那三个字从脑海中赶出去,才走到树下拽着她俩回家,把她们采的桂花倒出来。双槽的水斗里一边装满了桂花,一边装满了螃蟹,着实让人有种幸福的烦恼。   她们三个人忙活了一个下午,做了桂花茶,桂花糕,蜂蜜桂花酱,八只清蒸大闸蟹,八只盐焗大闸蟹,四只醉蟹,扁尖老鸭汤,葱油芋艿,煮干丝,虾仁炒鸡头米,堆了满满的一桌子。   这些都是田澄跟陆晚云从小吃到大的,见怪不怪了,蒋一清却笑得见牙不见眼,抱怨根本吃不过来。   “我带的气泡酒呢?”蒋一清问。   田澄拎着一只水壶从厨房里走出来说:“吃螃蟹得配黄酒,我煮好了。”   酒是田澄的强项,加了姜丝冰糖枸杞话梅的热黄酒也格外的香,只是……她用的是平时陆晚云烧水都嫌太大的不锈钢水壶……   算了算了,铺张浪费就铺张浪费点吧。三个人于是都拿着喝威士忌的大杯子喝酒,一不小心就都面色潮红起来。   蒋一清不太会剥螃蟹,陆晚云就坐在她对面剥给她看,她探过头来仔细研究着螃蟹的结构,陆晚云却一眼从她敞开的领口看见了锁骨边上的一块红斑。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让田澄也看一眼。   “可惜我哥哥回去了。”蒋一清扒拉着蟹黄,忽然低头幽幽地说,“这么多好吃的都没吃到。”   陆晚云酒劲有点上来了,只是头晕晕地一怔,没有接话。   田澄倒是颇为惊讶地说:“你还有哥哥啊。”   她演技太差,假到陆晚云又忍不住要叹气了。   蒋一清没发觉异样,只是回答她说:“对啊。他比我大五岁。”   “哦。你哥哥是做什么的?也是搞音乐的吗?”田澄继续问。   蒋一清放下手里的螃蟹,匆匆擦了擦手就拿出手机给田澄看:“不是的,我哥哥是建筑设计师。你看,这都是他设计的作品。”   她手机里可能专门有这样一个收藏夹,一秒钟就调出了许多照片。   田澄特地把手机拿到陆晚云面前,示意她一起看。   陆晚云不太懂这些,只觉得他的作品都异常简洁干净,几乎都是白色的外观,线条也不复杂,透着股光风霁月般的明亮。   田澄一边点头一边翻看完这些照片,把手机还给蒋一清问:“他在美国吗?”   蒋一清点点头。   “怎么不跟你一起来中国发展呢?现在中国市场这么好。”田澄又问。   陆晚云在桌下偷偷踢了她一下,暗示她不要再问蒋一澈的问题了。   “本来是有这么想过。后来发现这边的成本也很高,有点不现实,起步很难。而且他在这边……不太方便……在美国……比较熟悉,会容易点。”蒋一清还在很认真地回答。   陆晚云只好打圆场说:“人家在美国干得好好的,干嘛要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发展啊。”   蒋一清点头,“他在美国已经做了很久了,现在手上的项目也很顺利。他的合伙人又很照顾他。而且……那边对他那样的人士……歧视会少一点。”她好像有点心虚地瞄了陆晚云一眼。   陆晚云的心情复杂起来,拿着块桂花糕迟迟送不到嘴里。   “那你哥在美国有女朋友吗?”田澄又问,陆晚云又踢她一脚。   蒋一清摇头,“以前是有过的。不过他说自己现在已经过了随便谈恋爱的年纪了,想要找一个真心喜欢的。会很谨慎。”   “那他喜欢什么类型的?”田澄问。   蒋一清看看田澄,又看看陆晚云,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犹豫了很久才说:“我不知道。大概是可以懂他的吧。”   田澄一手撑着腮帮说:“你哥哥不会是相信soulmate、真爱那一套的人吧?”   “当然了。”蒋一清握着一只蟹腿很理所当然地说:“你不信吗?”   田澄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像是要找人支持自己,蒋一清把目光投向了很久没说话的陆晚云:“晚云,你相信真爱吗?”   陆晚云也摇摇头。   “那你跟你男朋友,不是真爱吗?”蒋一清追问。   陆晚云犹豫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田澄就抢答了:“不是。所以分手了。”   蒋一清先是倒抽一口冷气,看了陆晚云两秒以后,扔下蟹腿就开始发消息。   陆晚云猜到了她在给谁发消息,也猜到了消息的内容是什么。   蒋一清放下手机后换上了一脸神秘的微笑:“那也不代表以后不会遇到真爱啊?”   陆晚云忽然心酸起来。她喝了一口黄酒,靠在田澄肩头说:“其实我从小就不信什么真爱不真爱的。真爱又怎么样?还不是会变成柴米油盐,一天一天地耗,能耗多少年?”   她觉得自己有点喝多了,说着说着居然眼眶发热。   “为什么啊?你们为什么都不信啊?”蒋一清不解地盯着陆晚云。   陆晚云坐直身体,转头问田澄:“要告诉她为什么吗?”   田澄点点头,“你先说,说完我再说。”   陆晚云放下酒杯,一手支在腮边,慢悠悠地说:“我爸妈当年就爱得死去活来的。他们是在火车上相遇的。两个人一见钟情,回去后写了两个月的情书,我妈说她不适应北方的天气,我爸就决定放弃原来的工作,到苏州跟她结婚。他本来是一个大型机械厂的工程师,当年那种厂很少,很难进,那个时代根本不会有人放弃这样一份工作。结婚以后,他很久都没有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做一些零散的活。我妈为了养家,打了两份工,身体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糟糕。有了我以后,他们几乎天天都为了钱在吵架。我妈怨他没本事,他骂我妈耽误他的前程。吵架后来就演变成大打出手,都是我妈对我爸动手,我爸从来没有还过手。”   “后来呢?”蒋一清问。   “我十岁那年,他们有一次又吵到不可开交,我爸一个人离开了家,喝醉了以后失足掉进了公园的人工湖里,去世了。”   田澄拍了拍陆晚云的肩膀,又给她倒了半杯酒,她仰脖一口就喝了下去,“所以我觉得一辈子不遇到真爱,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不会让最爱的人变成互相嫌弃的怨偶。”   蒋一清整个人都呆了,一双圆圆的眼睛睁得奇大无比。   “到我了。”田澄也先灌了一杯酒,“我结过一次婚。当时跟我前夫谈恋爱的时候,也觉得他就是真命天子,爱得死去活来,他家条件不好,我为了跟他结婚,什么房子、彩礼都没要。结果结婚第二天他就打我。”   蒋一清“啊”了一声,看了眼陆晚云,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总共打过我三次。第三次打断了我一根肋骨。”田澄指了指自己左胸下方,“在那之前,我报警都没人理我。很快我们就离婚了。”   蒋一清可能从来没有一次性听过这么多悲剧故事,抓着蟹脚完全凝固了。   田澄问她:“难道你觉得你跟你男朋友是真爱吗?”   蒋一清回过神来想了想,随即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微笑,“不是。我只是觉得他跟以前认识的人都好不一样,好好玩。”   “那不就结了。”田澄给所有人满上酒,“真爱什么的,根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谁知道好男人都躲在哪里了?开心一天是一天吧。”   陆晚云举起杯子,补充了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什么?”蒋一清完全没听懂。   “让你喝酒就是了。”田澄抓住她手,把三个人的杯子碰到一起。   这顿饭吃了很久很久,话题到最后不知道为什么演变成了田澄讲鬼故事。   陆晚云最怕这些,早早地就躲进了厨房,把吃不掉的螃蟹肉和蟹黄都剥出来,准备用油封上。这是个精细活,她又怕听田澄的故事,就戴着耳机一个人在厨房忙活。   等她把螃蟹都快剥好了,田澄才进来拍拍她。   “讲完了?”她摘下耳机问。   田澄冲门外指了指,陆晚云探头出去才看见蒋一清已经倒在沙发上,满脸通红,睡得不省人事。   “你怎么把她灌醉了?”她不满地皱眉。   田澄叫屈,“怎么是我灌的?是她自己喝的好不好。黄酒后劲大,她没领教过。”   陆晚云想想也是,转过头去继续剥螃蟹。   田澄在她身后贼笑着说:“你又不是她嫂子,这么护着她干什么。”   陆晚云拿胳膊肘捅她,捅完了又正色问:“她锁骨下面那块红斑你看到没?是不是淤血?”   田澄也正色说:“应该不是。我看更像是吻痕。”   “吻痕颜色这么深?”   田澄嘿嘿一笑,“是啊。你别说你没经验啊。”   陆晚云低头不语。她确实没经验,高台长并不是热情奔放的人。   田澄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接着又说:“还好你跟高总分手了,不然恐怕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激情。”   陆晚云忽然觉得好笑,“现在叫高总居然这么顺口了?以前不是叫高正铭那个混蛋么。”   田澄脸一红,“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高正铭虽然渣,但是专业上还是比较牛的,我这么公私分明,怎么能带着有色眼镜看人呢。”   “对了,他没有因为我,给你小鞋穿吧?”陆晚云问。   “没有。”田澄摇头,“有时候倒觉得他挺惨的,天天对着我,就想到你,我还不给他好脸色看。”   田澄有点欲言又止,好像还想继续高正铭的这个话题,陆晚云无视她的眼神,只是指指剩下的螃蟹说:“还不帮忙,都是你挖的坑,赶紧填起来。”   田澄“哦”了一声,乖乖地帮忙拆蟹粉。   等她们好不容易把剩下的螃蟹处理好了,蒋一清才睡醒。   “要不要送你回家?”田澄主动说,“我反正要打车,先带你走。”   蒋一清腼腆地一笑,“我男朋友会来接我。”   “那就好。”陆晚云说着,递给她一个袋子,“这里有一瓶蜂蜜桂花酱,可以泡茶也可以抹面包,还有一瓶蟹粉,回去让你家王阿姨烧豆腐,或者拌面吃都可以。”   蒋一清眼睛都亮了,站起来给陆晚云一个熊抱,“晚云你真好哎。”   松开她以后又问:“这些东西可以放多久啊?”   “两个星期左右吧,还是尽快吃掉的好,没有防腐剂,放不了太久。”   蒋一清的肩膀垮下来,“哦……那我哥哥吃不到了。本来还想留一点,等他年底过来的时候吃的。”   “他年底会来吗?”陆晚云没忍住问。   “对啊,年底我有独奏音乐会,他当然要来啦。”蒋一清理所当然地说,“我从小到大每一场演出他都没有错过过啊。我们还说好了,等我演出完了,就一起去冰岛看极光呢。”   田澄先激动起来:“冰岛?极光?什么时候?”   蒋一清耸耸肩,“演完就走。哥哥会安排的。他已经去过好几次了。”   陆晚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田澄就又说:“你哥哥好厉害啊。”   “对啊。”蒋一清非常坦然地说,“地球上可能只有南极洲他还没有去过了吧。他是那种工作拼命,玩起来也很拼命的人。”   田澄还要再问什么,陆晚云打岔说:“今天这些东西你尽快都吃掉吧。等你哥哥来了我再做。现在还没到大闸蟹最好的时候呢。”   “真的?”蒋一清激动地问,“到时候还有吗?”   陆晚云笑笑,“我先囤好材料,放在冷冻室里冻起来。”   蒋一清又给了她一个熊抱,“晚云,要是天天能吃到你做的饭就好了。”   田澄也跟在边上附和,“对啊,谁娶了陆老师你简直是祖坟上冒青烟啊。”   蒋一清跟着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只顾疯狂点头。 ☆、10-陆晚云-3   过了一会儿方任就到了,陆晚云送蒋一清和田澄下楼,见他穿着件黑色皮夹克,站在一辆哈雷摩托车边上等蒋一清,煞是帅气。   三个人走过去刚打了个招呼,田澄就吸吸鼻子问:“你喝酒啦?”   方任被她问得一愣,“喝的很少。”   “那也不能骑车了啊。”田澄皱眉。   “不要紧的。”可能是嫌她多管闲事,方任随便敷衍了一句,便递了一个头盔给蒋一清。   蒋一清也默默地伸手准备接过去,却被田澄劈手抢了下来。   “你不怕死你就自己骑,我送一清回家。”田澄把头盔往方任怀里大力一塞。   陆晚云见方任瞪了田澄一眼,似乎马上就要被惹毛了,赶快出来打圆场说:“喝了酒开车确实不好,最近查得很紧呢。再说一清也喝了酒,等下冷风一吹容易头疼。”   方任看看陆晚云,又看了蒋一清一眼,示意她上车。   “你看什么看?我们说错了么?”田澄抓住蒋一清不让她走。   蒋一清也拽拽方任,小声说:“要不我打车回去好了。”   方任低头看看她,打开储物箱把头盔往里面一扔,“我打车送你回去,等下再来拿车。”   说着,他锁上车,拉着蒋一清就要走。   蒋一清一边被他拖着往外走,一边回头对陆晚云跟田澄说:“今天很开心!我们有空再一起吃饭啊!”她冲她们招了招手,满脸都是灿烂的笑容,似乎一点也没有被刚才小小的不愉快影响。   等他们走远了,陆晚云才无奈地对田澄说:“我拜托你啊田小姐,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容易炸毛。有话好好说行不行。”   “哼。”田澄不以为然,“最见不得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了。看着就一脸暴力倾向,不是什么好人。”   陆晚云其实也有点担心,只是她没有田澄那么直来直去,只是后来算了算时间问蒋一清有没有顺利到家,又绕着弯子提醒她出门要注意安全,天冷了尽量还是少坐摩托车,防止受凉云云,也不知道蒋一清有没有听进去。   虽然她知道蒋一清还是孩子一般的天真心性,但毕竟人家也是个成年人了,自己并没有什么立场去强行干涉别人的生活。   更何况她自己也是被各种事情折磨地焦头烂额。   或许是流年不利,秋去冬来,陆晚云刚从跟高正铭分手和单位要整改的一团乱麻中理出点头绪,她妈就病倒了。   她跟单位请了假,当天就赶回苏州,虽然只有高铁半个小时的车程,但是她还是在寒冬腊月里急得满头大汗,到医院时内衣都已经粘在了背上。   陆晚云妈是不明原因的呕吐,吃什么吐什么,进了医院就是一大堆检查,什么胃镜、呼气实验、B超,她光是在医院各个检查室之间穿梭预约就已经累得两眼发花。   陆晚云妈平时骂起她来中气十足,这时候却蔫了,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医院的检查要排时间一项一项做,陆晚云她妈又一直在吐,一时出不了院。   第二天晚上陆晚云刚要从医院回家拿点换洗衣服,就在走廊上迎面碰上了来探病的舅妈。   平时她不在的时候,舅妈和舅舅经常来看她妈,陆晚云跟舅妈也算是相当要好。   舅妈没有要求进病房,只是在门口问了问陆晚云情况,听说她妈目前还没有什么太大问题,才舒了一口气,神色有些尴尬地看看陆晚云,欲言又止地说:“小云,我有件事情……觉得还是要跟你讲一下的。”   “舅妈你说。”陆晚云看她脸色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舅妈看看病房门,压低了声音对陆晚云说:“你妈妈她……欠了我们家跟你大姨家几万块钱呢。”   “什么?”陆晚云头一大,她平时每个月都有给妈妈寄生活费,足够她一个人生活了,怎么会欠人钱呢?   舅妈吞吞吐吐地说:“按说都是亲戚,我们搞得像讨债鬼一样也实在不好意思……但是小云啊……你妈妈平时打的牌可不小啊……”   陆晚云眼前一黑,“她跟我都说是以前同事一起打发打发时间,不来钱的。”   “哪有打牌不来钱的啊。”舅妈拍拍她手,“她也不敢跟你讲呀。欠了钱么只好找我们借,我们总不能看着她被外人追债……”   陆晚云简直要以头撞墙。   舅妈还好心地安慰她说:“我们的钱你不用急着还哦,就是你回头还是劝劝你妈,不好跟外人打牌的呀……”   陆晚云强忍心头的烦躁问:“舅妈,我妈欠了你们多少钱?”   舅妈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家是六万,你大姨家也是六万。”   陆晚云再也站不住,沿着走廊的墙壁滑了下来,坐在冰凉的瓷砖地上。   十二万。   她所有的积蓄加在一起只有八万。   舅妈蹲下来拉住她手:“你不要急哦,这些钱慢慢还……”   陆晚云摇摇头,“舅妈,你们存点钱也不容易,你给我个账号,我回头就转给你们。”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指紧握成拳,几乎要把手心掐出血来。   舅妈仍在安慰她:“不急,不急的啊,你妈妈这不是还在住院……”   她这才意识到,扣除了这次的医药费,她欠的钱就更多了。   她抬头看看舅妈,嘴唇抖了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陆晚云没有哭,因为她早就知道哭是没有用的,只得强打精神先把眼前的事情应付过去。   陆晚云她妈的症状在慢慢缓解中,各项检查的结果出来也似乎没看出大什么问题,所以在医院的几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时,想的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以后要怎样多存点钱。   她平时一个人开销不大,几乎很少出去吃喝玩乐,所以钱还是能攒下来一些,但是因为工资本身并不是很高,所以再怎么节约,也不可能存太多钱下来。   她思来想去,觉得唯一能够大幅压缩的,就是自己的房租了。   她住在市中心的老房子里,虽然因为租的早,房东这几年涨租涨得也不多,已经算是性价比极高了,但房租本身还是占了平时开支的大头。   现在要省钱,唯一见效快的,就是退了这套房子,搬去远一点的地方,或者干脆跟别人合租了。   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了居然越混越差,又想到现在这套房子里一样一样自己陆续添置的东西和周围已经熟悉无比的环境,她就悲从中来,将自己的脸死死地埋在枕头里,努力忍住眼泪。   唯一的安慰是,她这个月初刚交过房租,要搬家也要到过完年后了。   出院后陆晚云见她妈还是一副蔫蔫的样子,也不敢跟她提欠债的事情,只是旁敲侧击地提醒她,以后要注意身体,也要少跟不靠谱的人交往。   大概是舅妈说了什么,她妈妈一反常态地十分听话,还小心翼翼地说:“我身体不好,以后还有好多要花钱的地方,真是为难你了哦。”   陆晚云也很少见她妈示弱,只好无奈又心酸地说:“该花的钱总归是要花的,这是我的责任,说不上什么为难不为难的。只是乱七八糟的钱……我是真的负担不起。”   她妈立刻主动表示会好好待在家里保养身体,不会乱跑。   陆晚云把自己所有的存款都拿了出来,又找田澄借了五万块,才勉强把欠的钱都还上了。她又叮嘱了舅舅和大姨一家,千万不要再借钱给她妈,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要立刻通知她,才稍微放下了一点儿心。   结束休假的那天已经是冬至,陆晚云在回上海之前先去给她爸扫墓。   她下午才到的墓园,扫墓的人已经都散得差不多了,冷风中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四周都安静得毫无生气。   她照例带齐了东西,在她爸的墓碑前泡了一壶碧螺春。   “爸爸。我跟高正铭分手了。”陆晚云看着她爸爸几十年如一日的面容,笑笑说,“虽然你告诉过我,人生最要紧就是要忍,但是我真的忍不了,我真的没有那么爱他。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的,我最喜欢高正铭的一点,就是他讲话的口音……跟你很像。”   她蹲下来抱住膝盖,“我知道,要是你在的话,我就不用这么辛苦地忍了四年了。而且你会告诉我,钱不重要,我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就好了,对不对?可是你不在了,所有的事情就只有我一个人扛……”   她停了下来,伸出两只手捂住温热的紫砂茶壶,无语凝噎。   墓园里的人很快都走光了,手里的温度也一点点的全凉下来,寒风中,她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泥灰色的天一点点压下来,她眼前只剩不再能替她分忧的爸爸,和黯淡无光、压力重重的未来。   回到上海的家已经是晚上了,陆晚云精疲力尽地胡乱洗了个澡,连饭都没有心情吃,就钻进了被窝。   明天下午就又要上班了,她还是需要先攒点儿体力。   躺在自己的枕头上,她才终于有心情刷了刷近一个星期都没有打开过的朋友圈。   跟她近日来一直琢磨着的医药费、房租、存款不同,她的朋友圈一如既往地充满了风花雪月,因为马上就到圣诞了,已经有人开始休假了,也有人开始晒圣诞树,往树上添置彩灯,往树下堆放礼物了。   她机械地看着一片歌舞升平,阳光灿烂,心里已经麻木到失去了知觉。   这个世界上活得这么不如意的,似乎只有她一个而已。   刷到三天前的朋友圈时,陆晚云忽然看到了一段十分令人心惊胆战的话,是蒋一清学校的一位教授发的。   “你是我们最年轻的客座教授,也是我们笑容最灿烂的天使。上帝想要听最迷人的钢琴曲,才带走了你。”   下面配的,是一张蒋一清的黑白照。   那张照片陆晚云认识,是蒋一清为了年底的音乐会拍的,原先的照片里蒋一清穿着件红色的露肩礼服裙,娇艳欲滴,如今被调成了黑白两色的,变得十分奇怪。   陆晚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惯性支配着又往下滑动了几次手机屏幕,发现连着好多条都是不同的人发出来的这同一条内容,同一张照片,这才腾得一下坐了起来。   她没有片刻思考,随便套上了一件羽绒服就冲出门去,除了手机和钥匙,连钱包都没有拿。 ☆、10-陆晚云-4   陆晚云家离蒋一清家不远,她打车过去只花了十分钟。   蒋一清家的小院敞着院门,正对着院子的大门则紧紧闭着,四周的玻璃窗都透着光。   来给她开门的是蒋一清家的王阿姨,她红肿着双眼,一看到陆晚云就抓着她手说:“陆小姐,你怎么才来啊。”   还没等陆晚云反应过来,她就又抓紧了一些,“我们一清怎么这么命苦啊!这才二十多啊!都怪她那个男朋友,没事带她开什么摩托车!还半夜里上高架,方向没把稳,直接从上面冲下来,当场人就没了呀!”   陆晚云跌坐在玄关的换鞋凳上,发觉自己的嘴唇和双手都在颤抖,下意识地想追问下去,却发觉自己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旁边的客厅里传来歇斯底里的咒骂声,全是英文的,声音嘶哑破碎,陆晚云一个字也没听懂,只是在其中听见一件玻璃器皿掉落在地碎裂的声音。   陆晚云站起身来,松开王阿姨的手往客厅走,远远地就看见一个跟自己妈妈年纪差不多的妇人,正在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着。她虽然头发散乱,满脸泪痕,但仍然能看出来平时保养得当,一看就是蒋一清的妈妈,而正抱住她往沙发上带的,显然就是蒋一清的爸爸了。   陆晚云不知道她刚才那么生气地在骂谁,顺着她目光往角落里看,才发现垂着脑袋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的,居然是蒋一澈。   他的额角渗出一道血迹,从左边肩膀往下的半个身子都被水打湿了,脚下还躺着一堆玻璃碎片,显然是刚才蒋一清妈妈拿着水杯之类的东西砸中了他。   陆晚云一惊,刚想走过去,他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她,默默地转身就往后门走去。   那边沙发上,蒋一清的妈妈哭声渐小,陆晚云决定还是先过去看看她。   客厅里的壁炉被布置成了灵堂的模样,蒋一清在照片里笑靥如花,配上两侧的烛光,显得格外诡异。   陆晚云呆呆地走到沙发边,叫了一声叔叔阿姨。   蒋一清爸爸还有些理智,看了看她问:“你是一清的朋友吧?”他中文讲得有些不那么字正腔圆,显然是平时很少说。   陆晚云点点头。   蒋爸爸眼睛也是红肿的,“一清人缘好呀,好多人来看她。可是怎么会……出车祸……”   他似乎已经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便又搂着蒋一清妈妈,两个人抱头痛哭起来。   陆晚云木木地蹲下来,十分苍白地说了一句:“叔叔阿姨,你们节哀……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蒋爸爸点了点头,接过陆晚云递给他的纸巾抹泪。   陆晚云转头再看看壁炉上蒋一清的照片,机械地走过去取了三支香点上,拜了几拜,把香插进香炉里,又在灵前站了半天,都还是没有反应过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看着蒋一清的遗像,想到的却都还是不久前她在她家里,举着螃蟹,眼睛笑成一条缝的样子。   现实简直像一出荒诞剧,她根本跟不上节奏。   陆晚云呆站了许久,渐渐清醒了一些,回头看了看沙发上已经平静下来的蒋一清父母,下意识地穿过客厅和厨房,往后门走去。   外面一片黑暗的夜风里,蒋一澈背对着她,坐在门外通向后院的几层台阶上。   她从他身边走过,下了台阶,站着的高度正好跟他相当。   看见陆晚云来,他松开了一直按在额角的左手,露出一小块伤口,虽然血已经不流了,但小小的一个洞,看起来还是有点吓人。   他抬头看着她,眼神无比茫然,似乎不认识她,又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陆晚云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才走近一步,半蹲在他面前,看了看他额上的伤口,小心地从里面取出一块细碎的玻璃渣。   她刚抬起手想要替他擦一擦血迹,他就伸手抱住了她。   陆晚云先是一僵,接着便半跪在了台阶上,拥住他的肩膀。   他抱得她很紧,身体渐渐颤抖起来,像是一片落叶想要最后抱住树枝那样孤注一掷,又毫无希望。   他只穿着一件衬衫,又不知道在门外坐了多久,全身冻得像冰块一样。陆晚云用一只手拉开自己羽绒服的拉链,敞开了衣襟紧紧地拥住他。   两个人贴在一起后,蒋一澈趴在她肩头哭了起来。   同一瞬间,她也终于被无比悲伤的真实感击中,把脸埋在他颈边,两行眼泪滚滚而下。   他哭得十分克制,只有偶尔会发出低低的哽咽声,但她能感觉到他身体无助的抽动和渐渐在自己肩头扩散开来的一片潮湿。   陆晚云抚着他背,明知道他听不见,却无法自拔地在他耳边轻声说:“没事的,你哭吧,我在这里……没事的……我陪着你……”   她觉得她并不是在安慰他,而是在安慰自己。   在这个潮湿暗沉的冬天里,生活里的一切仿佛都错了位,人生变成一个巨大的泥潭。她已经不知道她是在为了蒋一清哭,为了蒋一澈哭,还是为了她自己哭。   她也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遍“我陪着你”,直到蒋一澈缓缓地松开了她。   他低头用双手捂住脸,迟迟没有抬起头来,似乎想把眼泪先擦干净。   陆晚云飞快地解下自己的围巾塞到他手里,他低头怔了怔,抓住围巾一角先擦了擦她的脸,才又胡乱擦了擦自己的脸。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眼里没有一丝光彩,好像被刮着朔风的黑夜吸走了所有生机。   “外面太冷了,我们先进去好不好?”陆晚云抓住他冰凉的手说。   他反应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她的手,才木然又顺从地站起来。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腕,拉着他开门进去。   蒋一清爸妈已经不在客厅里,估计是上楼休息去了,厨房里还亮着灯,应该是王阿姨还在。   陆晚云看看蒋一澈额头上那个小小的洞,先把他带到沙发上坐下,才去了厨房。   “王阿姨,你有没有纱布酒精什么的?”她小声问。   王阿姨点点头,“有有,在电视柜里,我去拿……”   “没事,我去拿就行了。”陆晚云转身刚要走,王阿姨又叫住她:“陆小姐,一清哥哥没事吧?”   陆晚云摇摇头,“很小的一个伤口,消下毒就好了。”   “哦……还好你来了呀。”王阿姨抹抹眼泪,“蒋太太从前天回来就一直在骂他。其实关他什么事呢?一清出事的时候他根本都不在上海的。要怪就只能怪那个方任呀!他倒好!当场就死了,倒是省事了!”   陆晚云把这些信息拼凑在一起消化了一下,才低声说:“情绪总要有地方发泄的。一清妈妈也只是没有爆发的对象才……”   她下意识地往客厅里看了一眼,蒋一澈仰面靠在沙发上,从这儿只能看见一个阴影中的侧脸。   “哎……听说蒋太太在美国的时候就有什么抑郁症什么的……这下日子可怎么过呀……”王阿姨一边摇头,一边眼泪又要涌出来。   陆晚云被她带得眼睛也红了,“王阿姨你别太难过了,这么晚了,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王阿姨点点头,“我烧点热水,你们待会泡点茶喝。天冷,别冻感冒了。”   陆晚云谢过她,自己又去电视柜里找出了医药箱。   上次跟蒋一澈在一起时,他也曾经在这里翻出过医药箱,当时他们就坐在这张沙发上时,笑得那么开心,他还差点吻了她,而现在……不过短短几个月,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回头看了看他阴沉到陌生的脸,恍如隔世。   陆晚云站在他身边,低头先匆匆忙忙地在手机上打了很长的一段字:“对不起,我这两天都不在上海,否则的话应该早点来的。我不敢想象你现在的感受,只想告诉你,我十岁的时候爸爸就去世了,当时我年纪小,还不太能完全明白失去亲人是什么感觉,我也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感同身受,但是我想我多少可以懂一点点你的心情。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告诉我,就算我不能全部理解,至少你说出来以后会舒服一点。你不想说也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都会陪你一起的。”   她跪在沙发上,把这段字塞进蒋一澈手里,才打开药箱,拧开一瓶酒精棉球开始处理他额头上的伤口。   那个小小的洞不深,她却一直双手颤抖,擦了很久才把他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又撕开一块创可贴替他贴在额角。   在她做这些事的几分钟里,他一直看着她刚才说的那番话,眼圈红到她不忍心看。   等她扔掉棉球,走回电视柜放好药箱,又去厨房泡了两杯热茶回来以后,他才终于放下了她的手机。   陆晚云在他身边坐下,情不自禁地把左手放在他背上,轻轻摩挲着,侧头盯着他的脸色看。   他转过脸来看着她,目光起初依旧涣散无神,对上她的眼神以后才渐渐有了焦点,嘴唇微微颤抖了两下。   她觉得他一定是有话想说,于是便对他微微地点了下头。   似乎被她的动作鼓励了,他马上就低下头去打了一句话:“刚才我妈妈问死的人为什么不是我。”   他面色平静地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甚至都没有看陆晚云的反应,自己又继续写道:“我知道她是一时生气,但其实我也希望死的人是我。”   陆晚云皱起眉,使劲地摇摇头。   他依旧在飞快地接着打字:“我是领养的。”   陆晚云震惊地看看他的手机,又看看他脸。   他无比平静地告诉她:“我生母是中国人,以前是酒吧驻唱的歌手,她也不知道我生父是谁。我六岁的时候,她生病去世了,我被一清父母收养,当时一清已经一岁。我现在的中文名字也是跟着她取的。”   清……澈……果然是清在前面啊……   “现在的父母对我非常好,虽然他们领养我是希望我以后能成小提琴大师,但是我听不见以后,他们也还是一样没有放弃我。是我辜负了他们,我宁愿替一清死。”   陆晚云只能再度使劲摇头。   “其实从我听不见以后,妈妈就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她觉得他们领养我反而是害了我。他们更不知道怎么跟听不见的人相处。其实我从来没有怪过他们。家里只有一清因为我去学了手语。她是我最亲的亲人。如果我当时能留下来陪她,她就不会……”   他没有继续下去,只是抬头无比内疚地看了看陆晚云,目光黯然到深不见底。   “你千万不能这么想。这完全是意外,怎么能怪你呢?”陆晚云也飞快地打着字,“就算是怪,也应该怪我。我早就知道方任不靠谱,却一直没有跟你说。如果我早一点联系你,或者再关心一下一清……”   他伸手按住她,缓缓摇了摇头,没有让她再说下去。   陆晚云长叹一口气,顺势就不自觉地握住了他的手。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们再怎么自责,都不可能让时间倒流了。   他的手机还亮着,备忘录上那一长串文字,是他最深最黑暗的秘密。她没有想到他居然撕开了自己的伤疤给她看,那鲜血淋漓的伤口让她心惊胆战,又无限心疼。   她从进门的一瞬间就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被人抽空了,此刻又觉得它们被刀削斧剁,油煎火烤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塞了回来,沉重得她无法呼吸。   她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安慰他,只是无意识地把他的手越捏越紧。他也同样用力地反握住她的手,坐近了一些,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半边的身体虚弱地靠在她身上。她那么想那么想抱住他,可是又舍不得把握着他的手松开。   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了许久,陆晚云觉得自己所有思考的功能都完全停滞了,除了坐在他身边,就彻底不知道再应该做什么了,还是蒋一澈先抽出手问她:“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她看他一眼,见他形容憔悴,满脸灰暗,便摇摇头,“你要不要去睡一会儿?这几天应该都没怎么休息吧。”   他也摇头,“要给一清守夜。”   “那我陪你一起。”她执着地说。   他想了想,点头答应了,又低下头去写道:“你爸爸的事我听一清说过。我想我也可以懂一点你的心情。很抱歉,让你想起不开心的事情。”   陆晚云匆匆地摇头,“没事的。”他们俩坐得很近,她一边打字,一边都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拍打在自己的耳后,令她不自觉地有些手抖,“我爸爸已经去世那么久了。”   虽然她下午刚去看过爸爸,但在他面前,她那一点小小的陈年悲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茶几下堆了许多锡箔,应该是用来折纸钱的,陆晚云心潮翻涌,于是便拿起一张折了起来,试图让自己冷静一点。她从小就给爸爸折过无数纸钱,早已经不需要思考。   蒋一澈也探身拿起几张锡箔,看着她的动作,似乎想跟她一起折。   陆晚云放慢了速度等他,一步步地教会了他折银元宝。   两手都忙活着,他们便无法交谈,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儿,机械地一张一张折下去。   元宝堆了大半个茶几时,蒋一澈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大概是困极了,手里还捏着一张没有折好的锡箔,修长匀称的手指毫无血色,被那张浅银色的锡箔映衬得格外苍白。   陆晚云拿过沙发上的一条毯子,俯身给他盖上。她的手不小心触到了他的脸,他在睡梦中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把脸又往她手上蹭了一下。   她缓缓地摸了两下他的额头,见他再度沉沉睡去,才继续埋头干活。   后来蒋一清爸爸下楼来了一次,远远地看见陆晚云一个人在沙发上折纸钱,便走过来问:“你是一清朋友?”   陆晚云站起来,点点头说“是的”。   “谢谢你啊。这些锡箔还是办丧事的服务公司送的,我们一家子都不会折,要不是你,都只能浪费了。”蒋爸爸看看茶几上堆得满满当当的元宝,先是客气地跟她道谢。他的中文说得本来就不太流利,声音又异常沙哑,听得陆晚云一边摇头说不用谢,一边眼睛又红了。   蒋爸爸看看睡着的蒋一澈,又喃喃地说:“还好你来了。一澈已经三天没睡了。你来之前他都没有哭出来过。”   陆晚云也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睡得很沉,眉头紧皱,脸上还是堆满了愁容。   “他……应该早点告诉我呀……”她跟着锁起了眉头。   蒋一清爸爸摇摇头,忽然哽咽了,“他一直忍着的呀。他要看着我和他妈妈,自己再难过都不敢哭的。”   陆晚云的视线一秒就被泪水模糊了,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蒋一澈身上的毯子,把他露在外面的半截小腿盖起来。   他已经进入了深睡眠的状态,整个人在沙发上蜷了起来,手臂抱在胸前,姿势像个小婴儿。   蒋爸爸长叹了一口气,“他们兄妹从小感情就好……一清被她妈妈惯坏了,都是她哥哥一直让着她……他们俩都是好孩子,可是我都没照顾好……”   蒋爸爸起身走过来,小心地想要摸摸蒋一澈身上的毯子,又像是怕吵醒他似的,只用指尖碰了碰,就收回了手。   陆晚云怕他越说越难过,赶快站起来劝他说:“叔叔,很晚了,您上去休息吧。我陪着他。您放心。”   蒋爸爸点点头,看看蒋一澈,叹着气摇了摇头,又跟陆晚云道了谢,才缓缓走开上楼了。   陆晚云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才重新回到客厅里。   她没有像之前那样坐在沙发一角,而是拿了一个靠垫铺在地上,坐到了蒋一澈手边。   她只留了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把头默默倚在沙发的边缘,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身边的蒋一澈还是像记忆里那样,全身都是暖暖的,像一个小太阳。   他跟蒋一清长得确实不像,他的脸要棱角分明得多,鼻梁高挺,眼窝微陷,可能是亲生父亲身上有一点别国的血统吧。   陆晚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格外留意起他的长相来,也许是这样就能忽略他脸上的神情吧。   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在睡着的时候都如此悲伤,因为她从来不知道命运可以对一个人如此残忍。   那股浓重阴暗的悲伤笼罩在他身上,把此时的蒋一澈变成了一个与她记忆中完全不同的人,曾经的他笑得那么明朗,那么温和,那么阳光,遥远得就像一个绮梦。 作者有话要说:  蒋哥哥:上线的代价太惨重了………… ☆、10-陆晚云-5   平安夜原本是蒋一清要开音乐会的日子,现在则变成了她的头七和告别会。这天的天气特别冷,狂风刮得人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来的人很多,她的同事,各路媒体,她的乐迷,一早就已经将殡仪馆楼下的大堂挤得满满当当。陆晚云一点也没有奇怪她的人缘如此之好,唯一奇怪的就是高正铭居然也来了。   陆晚云这两日都没怎么睡过,已经有点晕晕乎乎的,面对着高正铭远远地走过来,竟然毫无反应,还是田澄把她拽到角落里说:“高总来了,你躲远点儿,别见他。”   陆晚云顺从地跟着她走楼梯上了二楼,来到告别厅门口。   等着进去看蒋一清最后一眼的人已经排成了长队,陆晚云跟田澄排在队尾,缓慢地往前移动。   “高总就在我们后面不远的地方。”田澄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我看他是跟音乐学院的李教授一起来的。”   陆晚云木木地点了下头,“他们俩挺熟的。”   “待会进去的时候你跟蒋家哥哥可千万不要表现的太熟啊。”田澄警惕地提醒她说,“高正铭可对你一直念念不忘,别被他误会你跟蒋哥哥有什么。”   陆晚云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她们排到了告别厅门口,领了一朵白菊花在手上时才想起来问:“我跟他本来就没什么啊?高正铭误会什么?”   田澄无奈地看她一眼,“好好好,我多心了。”   她们俩跟着人流缓缓移动,看见躺在那儿化着妆的蒋一清时,陆晚云就有点儿站不住了。   田澄倒比她先哭起来,周围的人也都一片低低的抽泣声。   陆晚云往告别厅的最里面看了看,一眼就看见了人群前方最高的蒋一澈。   他穿着一身全黑色的西装,衬衫也是黑色的,愈发显得脸色苍白如纸。他站得笔直,依次跟每一个来告别的人握手致礼。   虽然离得远,但她还是能看见他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只是神色却镇定冷静,握手的动作也十分机械,一看就是在强忍着的。   不能哭,陆晚云对自己说。她非常确定,她如果哭的话,会立刻把他招哭的。   蒋一清的脸还是那么圆润可爱,但是毫无生气,陌生极了,陆晚云仍然不敢相信现实,忍着泪站在她身边呆了很久,直到后面的人已经陆陆续续从她身后绕过去,才被田澄拖着往前走。   他们像所有人一样,先跟蒋一清的父母握了手,再去跟蒋一澈握手。   他也像对所有人那样,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就放开了。   陆晚云犹豫了一秒,刚转身要走,他却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角。   她抬起头来,看见他欲言又止、痛苦莫名的眼神,立刻便转回身来,伸出双手重新抓住他的手。   他这一次死死地扣住了她的手指,与她四目相接,眼里的暗潮似乎下一秒就要奔涌出来。   他的手那么冷,又那么用力,几乎有点颤抖起来。   “走啦。”田澄见他俩在这里难舍难分,便伸手拽陆晚云,“后面都是人。”   蒋一澈先松开陆晚云的手,极其微弱地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先走。   后来陆晚云是被田澄提前拖上车硬开走的。   田澄一边把她塞进车里一边说:“这里都是人,你跟他现在的情绪都不适合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的。更何况高总也在,等下他就出来了,再找到你多尴尬。咱们先回去,回头等这边结束了,你单独再去找蒋哥哥就是了。”   陆晚云看着殡仪馆的方向点点头,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的,便发了一条消息给蒋一澈,说她们先走了,晚点再联系他,让他一定要节哀。   “你千万不要怪自己,这是意外。”她很不放心地又说,“一清跟我说过,你留在美国她更开心。你如果一直自责的话,她会很不安的。”   他反常地一直都没有回消息。   傍晚的时候,天色愈发差下来,铅云笼罩了整个城市,大风像一股股的巨浪,把每个人都淹没在寒冬里。   陆晚云坐在办公室,听着窗外呼啸不止的狂风,心乱如麻。   她在节目开始前给蒋一澈发了一条消息:“你和叔叔阿姨回家了吗?我下午做了罗宋汤,等下班了给你们送一点过去?”   他可能已经到家了,迅速地回了一句:“好的,谢谢。那我等你。路上小心。天太冷,别骑车。”   他居然还记得她平时都是骑车上下班的。   她做完节目就匆匆地打车去蒋一清家,刚走到小院门口就看见蒋一澈已经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她了。   他抬头看着她走进来,穿着一身黑色毛衫加黑色大衣,手插在口袋里,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   明明十二个小时刚见过,她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他脸上已经冒出了一大圈深青色的胡子,短短的,很硬的样子,被阴影笼罩着的面颊映得眼神特别凉。   陆晚云走过去,他便把手机递到她面前,上面是一排已经打好的字:陪我出去走走?   她点点头,举了举手里的保温桶说:“我先把汤放下。”   他也点了点头站起来,替她开门。   整栋楼里都暗着,只有厨房水槽的上方亮着灯。   她想蒋一清的父母可能都睡了,轻手轻脚地放下手里的东西,便转身跟他出去了。   外面的狂风凛冽到几乎要吹断树枝,夏日里可以连成一片的绿荫如今只剩下枯黄的枝条,在风里乱舞着。   因为日子特殊,平时安静偏僻的马路上都有许多出来过节的人,欢乐地笑着闹着,只有他们两个人把手插在口袋里,什么也不说,无比低落茫然地走着。   蒋一澈人高腿长,特地放慢了速度配合她,在等一个红灯停下来的时候还搂了搂她的肩膀,似乎怕她冷。   他们漫无目的地挑着人少的地方走,绕了很大一个圈,最后稀里糊涂地走到了一个陆晚云非常熟悉的地方:普希金纪念碑。   这儿离陆晚云的单位很近,也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所以她路过时经常会停下来看看附近的几只流浪猫。这几只猫是有周围阿姨固定在喂的,她只是时不时地给它们带点罐头,跟它们聊聊天而已。   可能是因为天太冷了,原本在这四周游荡的流浪猫一只都不见了,不知躲去了哪里。她四下看了看,只有一只独眼的大白猫躲在草丛里,警惕地看着他们俩。   她蹲下来,想要寻找其他猫的踪影。   蒋一澈也在她身边蹲下,冲着大白伸出右手,手心朝上。   令人十分意外地,大白犹豫了几秒,就缓缓地从草丛里走了出来。   它走到蒋一澈那边,在离他还有一步的距离停了下来,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真的过来。   蒋一澈手臂一长,便抚上了它的头。   “哎你当心……”陆晚云惊呼起来,她认识大白,知道它是这一带的霸王,送猫粮的都知道要等它吃饱了别的猫才敢出来吃饭。而大白也从来不像其他喂熟了的流浪猫那样亲人,永远都是远远地看着人类,时不时地嘶吼一声。   可是它似乎很喜欢蒋一澈。   他用手指抓抓它的脑袋,它还很受用的样子,自己把头凑上去蹭了蹭。   不过大白也没有跟他亲热很久,一两分钟以后就重新窜了回去。   两个人站起来,陆晚云连忙打字道:“大白平时从来不理人的,你是不是以前来过这里?它是不是认识你?”   她其实只是想说点什么让他分分心,可是他仍是沉默地低着头,毫无动作。   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脸色特别差,浓重的黑眼圈几乎要要把整个眼睛陷在里面,眉头紧紧皱着,完全不复她记忆中那笑吟吟的样子。   陆晚云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他胳膊抬头问:“你还好吧?”   虽然有时候会担心她说的话他是不是都能看懂,但是这一句,她十分确定他懂了。   他直直地看着她,目光里全是茫然,先是下意识地点点头,接着思考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她紧了紧抓着他胳膊的手又说:“你有什么话就告诉我,好不好?”   他又是那样定睛看着她,半晌才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抚了抚她的眉心,似乎想让她不要皱眉了。   他的指尖那样凉,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哪怕要用自己全部的体温来温暖他,也是值得的。   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的刹那,陆晚云被自己吓到了。   她终于体会到田澄说的那种“想要用每一个细胞扑向一个人”的感觉是什么了。   在这样冷风似刀的寒夜里,她心底里的火山猛地喷发了,如岩浆一般滚烫的热血突然灌注了她的五脏六腑,将她心底的每一寸都燃烧了起来。   她还抓着他的一只手臂,下意识地指尖抽紧,五指陷进了羊毛大衣厚厚的纹理中。   蒋一澈看她的眼神永远是那么专注,片刻以后,他才回过神来,移开了与她胶着在一起的眼神,低头拿出了手机。   “外面太冷。先送你回家。”   看到他打的这行字时,她冷静下来。   是啊,这种特殊时期,谈什么情情爱爱呢?她岂不是太麻木不仁了?蒋一清活泼亲热的笑脸还就在眼前呢。   陆晚云先是点点头,又不放心地跟了一句:“你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一定要找我啊。”   他点头。   “没有什么事,只是想跟人聊天的时候也可以找我。”   他又点点头。   她不知道是他这一次回来读唇的能力突飞猛进了,还是她说的话都实在太没营养了,好像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明白她的意思。   两个人默默地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先回了陆晚云家。   下车时,她还是不放心,看着他眼睛说:“我每天都在。”   他的嘴角翘了翘,像是想要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   陆晚云先上了楼,走到窗边,看见蒋一澈正在楼下抬头看着她。   见到她已经到了家,他便冲她挥了挥手,转身离去了。   那个背影都是如此落寞悲伤。   陆晚云仿佛被人抽走了全部力气一般,仰面倒在床上。   原来燃烧过的灰烬是如此虚弱,如此不堪一击。   她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收到了蒋一澈发来的一条消息:“对不起,让你担心我。”   她立刻回给他:“不用跟我说对不起。记住,不管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好吗?”   接着她又问:“你爸妈怎么样了?”   他回复说:“不太好。他们很快会回美国,我妈妈原来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疗,现在遇到这种事,以后治疗难度会很大。”   她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该问“那你什么时候回去”还是该找话安慰他。   还好他先问了一个问题:“胡子是不是很难看?”   陆晚云愣了愣,“还好啊。只是显得有点成熟而已。”   成熟,沧桑,且有种难以描述的……性感。   陆晚云又一次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我想留到一清尾七那天。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什么。”   陆晚云眼圈一红,“你能好好照顾自己应该是她最开心的事了。”   “我会的。”他又问,“你今晚的节目里播的是什么?”   “拉赫马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蓝色狂想曲。”她只挑了两首,便知道他能明白。   果然,他很快回了消息,“谢谢。”   那都是蒋一清本来今晚要演奏的曲目,事实上,陆晚云今天完全是把蒋一清本来定好的节目单原样播了一遍。   他接着说:“很晚了,你早点休息。今天谢谢你。”   可是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   “你也早点休息。”   “晚安。”   “晚安。”   他又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   陆晚云立刻回复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他们就这么虚拟地抱了一会儿,最后以好几个互相发来发去的“晚安”表情结束了对话。   钻进被窝里听着窗外狂风大作时,陆晚云脑海里一直盘旋着的第一个念头是:怎样能让他好过一点呢?   而第二个念头则是:这样的辗转反侧,牵肠挂肚,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爱情?还是只是友情?甚至是同情? ☆、11-秦书-1   圣诞节那天,秦书去了上海。   这天是周六,加上又是过节,整个陆家嘴人山人海,从地铁站出来的人流一波一波的,把本来就不太熟悉环境的他推得都快迷路了。   好在他到香格里拉酒店一楼的桂花楼时,约好的人还没有来。   他先找了个四人的座位坐下来,面朝大门,点了壶普洱喝起来。   没过多久,门口就出现了一个高挑时髦的女士,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玉雪可爱的小女孩。   秦书激动地站起来,冲门口招手喊:“圆圆!”   被他叫圆圆的小女孩看看他,又抬头看看自己妈妈,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有点胆怯地反而退了一步。   圆圆的妈妈牵着她走过来,对着秦书礼貌地点了点头,“你来啦。”   秦书坐下来,叫了一声“关欣”。   关欣嗯了一声,安排圆圆在里面的座位坐下,自己也在秦书的对面坐下了。   他盯着嘟嘟脸的小女孩看,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摸摸她,“圆圆都长这么大啦?还记得爸爸吗?”   圆圆又是诧异地看看她妈。   “我带她去美国的时候她才一岁多,怎么会记得你。”关欣皱皱眉,“她只知道Vincent是她爹地。”   秦书讪讪地收回手。   “我都说了没法吃饭,晚上还得跟Vincent去他们单位的尾牙呢。就来跟你聊几句就得走。”关欣一边替圆圆脱掉小大衣,一边有点不耐烦地说。   “那我这么多年除了视频里就没见过女儿,想跟她多待一会儿不行吗?”   关欣压低了声音说:“当年你根本就不想让我把圆圆生下来,还说我们早就分手了,圆圆只是个意外,现在又来扮什么好爸爸!”   秦书自知理亏,只好又去跟圆圆说话:“圆圆,你想吃什么呀?”   圆圆摇摇头,很乖巧地不敢说自己要吃什么。   他又问,“上海冷不冷?”   “New York更冷。”圆圆很认真地说。   “你爸爸好不好?”   圆圆点点头。   他不知道问这个问题除了刺激自己以外还有什么意义,看到圆圆笃定的眼神就后悔了。   秦书从身后拿出一个硕大的纸袋,抽出了好几个芭比娃娃的盒子,在圆圆面前一字排开:“这都是送你的,开不开心?”   圆圆的眼睛一亮,但第一反应还是看了眼妈妈。   关欣的神情柔和了一些,对圆圆说:“谢谢叔叔。”   圆圆立刻拿起一个芭比娃娃抱在怀里,甜甜地对秦书说:“谢谢叔叔!”   他勉强笑了笑,一半心酸,一半欣慰。   “那什么……”秦书又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叠文件,“我给圆圆设立了一个信托基金。找的美国律师弄的。你回去找他办手续就行。”他打开其中一张纸,把律师的联系方式给关欣看。   关欣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有点不敢置信,半天才把那叠文件接过去,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你啊。”   看到基金的数额,她又皱眉了,“你哪儿来这么多钱?我跟圆圆不缺钱……你留着自己……”   说着,她就要把那叠文件推回来。   秦书按住文件说:“我能给就说明我给得起。你不用担心我。我能给圆圆的,除了钱还有什么呢?”   关欣愣了愣,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就接了过来,肩膀有点微微地垮下去。   “你跟圆圆在美国还适应吧?”他问。   关欣点点头,圆圆则一直睁着大眼睛看看他,再看看她妈妈。   秦书默默地靠回椅背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盯着圆圆的小脸看。   记忆里的女儿还是个刚会走路的小婴儿,头发少少的,小手胖胖的,现在已经长出了小姑娘的模样,长发披肩,纤瘦娇小。   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一生,实在是错过很多。   关欣倒先开口了,问他:“你呢?怎么样?忙着干嘛呢?城里的饭店还开着吗?”   “盘出去了。”他勉强一笑,“最近忽然迷上画画了。租了个地方,安安静静的,挺好的。”   关欣看看他,若有所思地一笑:“你就是能折腾。那女朋友呢?有了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也老大不小了,别老这么漂着,找个合适的就赶紧安定下来,知道吗?”   秦书又无声地点点头,随即露出一抹苦笑。   关欣似乎看懂了他的笑,反而来安慰他说:“别挑三拣四的,谁没有点毛病呢?你人其实不错,就是别再老是那么花心了。该收收心了。”   他只觉得刚才喝下去的普洱都涌上了心头,苦得不行。   三个人又坐了一会儿,他问了问圆圆的情况,半个小时还不到,关欣就起身表示要走了。   “圆圆,跟叔叔拜拜。”她牵住圆圆的手说。   秦书蹲下来,抬头看着她问:“可以抱她一下吗?”   关欣看看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点点头,“圆圆,跟叔叔拥抱一下吧!”   圆圆听话地扑进他怀里,小小的身体如此温暖。   很快地,圆圆就挣脱了他的怀抱,跟她妈走了。   他一个人怔怔地蹲在原地,看她们俩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却迟迟没有起身,保持了那个姿势很久。   那些年轻时候犯下的错,都会以一个最残忍的形式转回头来惩罚自己。   即使他再想弥补,也很难将对别人的伤害归零了。所以最适合他的归宿,就是保持一个人的状态,不要再轻易伤害别人。   秦书默默地站起来,买了单往外走。   酒店大堂的圣诞树挂满了彩灯,树下堆着五颜六色的礼品盒,他却觉得自己的眼前和心底都是一片灰暗。   最近每个周末都会去同里找他的田澄这周末留在了上海,是他强烈要求的,他几乎是强迫着她去跟那个叫袁野的警察约会去了。   他一个人走到黄浦江边,沿着滨江大道,随便找了个方向走着,一边走,一边打电话给他在上海唯一的朋友。   “你什么时候到的?也不提前通知我。”接电话的高正铭兴意阑珊的样子。   “我就是来见一下圆圆跟关欣的,明天就回北京。”   他不敢跟高正铭说自己这半年就躲在近在咫尺的同里,怕被他打死。   秦书接着问:“你晚上约了女朋友吗?”   高正铭沉默一下,哑着嗓子说:“分手了。你在哪儿?”   秦书惊讶道,“怎么就分手了?”   “你在哪儿?”高正铭不为所动。   秦书往周围看了看,“我在陆家嘴这儿,一个德国餐厅,叫……”   “宝莱纳是吧?你先吃点,我晚点过去。”   “行。”   高正铭毫不含糊地就挂了电话。   他跟秦书是一个院子里长大的发小,比秦书大几岁。   虽然这些年高正铭一直在上海发展,两个人很少有机会见面,但他俩早已经熟到不用客套,甚至平时见面都不需要,是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就能为对方两肋插刀的那种关系。   高正铭八点多才匆匆赶来,一脸的憔悴,坐下就先要热水。   秦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哎哟,不喝冰啤酒啦?不服老不行了吧?”   高正铭瞪他一眼,“你还活着呢?”   “就是啊,我也觉得挺奇怪的。”秦书自己灌了一大口黑啤。   “最近都在哪儿呢?都没个消息。”高正铭问。   秦书胡乱打着哈哈,“就……东逛西逛呗。”   “肯定是四处招惹姑娘呢吧。”   “还好,还好……”他心虚地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   “祸害活千年,说得就是你。”高正铭毫不留情地怼他。   “谁祸害了?你不也是跟人家女孩子谈了好几年不结婚,都不带给我们见见,还说分手就分手了。”秦书回怼。   高正铭苦笑一下,“是我被甩了。”   秦书差点儿把啤酒喷出来,“你?被甩了?”   愣过几秒以后,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高正铭没理他,见温水上来了,赶忙先喝了半杯,才终于回过魂来。   “这下我对你女朋友,不对,是前女友可更好奇了。”秦书笑着问,“到底啥样的女孩子,能把你都甩了啊?哈哈哈哈。”   高正铭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半天才问:“小乐,我是不是太闷了?我认识她四年,她居然说感觉不到我喜欢她。”   “很有可能。”秦书还是一脸幸灾乐祸的笑,“你啊,平时肯定太拽了,又忙着工作,哪有把心思放在女孩子身上。女孩是要靠哄的,你老想着当人领导可不行。”   高正铭白他一眼,但却立刻陷入了沉思,半晌才幽幽地说:“本来倒也不觉得,但是分手以后才意识到……我真的是很喜欢她啊……”   “喜欢她啥啊?”   “喜欢她……”高正铭皱了皱眉,“所有吧。”   秦书平时虽然对高正铭吃瘪喜闻乐见,但是见自己的发小一脸黯然神伤,还是收敛了笑容,安慰他说:“分了就分了呗。回头让你家老爷子给安排一个。什么白富美找不着。”   “我就是不想让老爷子安排。他安排的人,哪个是好伺候的。”高正铭摸出烟盒,但无奈餐厅禁烟,他只得把烟拿在手上看。   “得得,谁不知道你为了躲开老爷子特地来的上海啊。”秦书叫来服务员,“咱们随便点点儿吃的东西,吃完出去溜达吧。这儿不能抽烟。”   高正铭还是一副苦闷加不解的样子,吃也吃得不多。   后来他就拒绝再说自己的感情经历了。这人一向习惯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到百分之百成了绝不透风,所以秦书怀疑自己只有到他婚礼当天才能知道新娘的名字长相脾气性格了。   不过现在看来,婚礼也是泡汤了。   吃完饭回到滨江大道上,秦书发现除了他们两个以外,其他都是一对对的情侣,和一个个带着小孩的家庭。   “咱俩混得太失败了。”秦书总结道。   高正铭没接他的茬,只是问:“你过年待在北京吗?”   “嗯。”秦书点点头,“如果过年我还活着的话。”   他说得自然,高正铭却僵了僵。   高正铭吸了口烟,缓缓呼出大团烟气,半天才说,“那我回去找你。”   “行啊。咱们也该聚聚了。”秦书笑着说。   他和高正铭在江边分别,假装自己要去赶晚上的航班,一个人坐地铁转汽车回了同里。   他还是更想一个人待着。因为只有这种时候,他才可以不去想周围的人和事,把百分之百的精力都集中在自己面前的帆布上。   他小时候学了半年画,后来就坐不住画不下去了,被爷爷拿戒尺抽了好几个星期,就是宁死不从,可是这半年里,他却不知道为什么爱上了这种跟自己对话的方式。   如此寂寞,如此安静,简直太不像他了。   可能他真的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什么吧。 ☆、11-秦书-2   第二天他发微信问田澄,昨天的约会进行的如何。   她迟迟没有回,却在周二的时候忽然发消息问他:“你31号有什么安排?我带两个朋友去你那里跨年,方便吗?”   秦书愣了愣,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田澄连珠炮一般地补充说:“我朋友的好朋友刚去世,她想带她好朋友的哥哥出去散散心。同里我跟她都熟,晚上住你那儿行吗?我们俩睡楼上的床垫,我朋友睡一楼的大床,那个哥哥睡你一楼的罗汉榻。”   她连睡哪儿都安排好了,他还能说什么?只好回了一句:“好的。”   田澄又说:“晚上吃什么你不用管,你负责安排一点娱乐项目,他俩心情都非常差,你给找点乐子。”   秦书简直无语,他怎么一瞬间就成地陪了。   田澄还说:“那个哥哥失聪的,又是国外回来的,所以你不要安排卡拉OK这种项目。”   他头疼,头很疼,花了好几分钟才完全消化了田澄的指示,回了一句:“好吧。”   不过有人来也好,至少给了他机会,让他不用单独跟田澄说某些话。   因为他知道,他要说的话不会让田女士很开心的,有外人在,至少可以确保他不会被推下河。   12月31号那天,田澄果然吃了午饭没多久就到了,跟她一起来的,是她的闺蜜陆晚云,和闺蜜的朋友蒋一澈。   田澄前所未有地来了他这儿就往厨房钻,把蒋一澈手里拎着的一大堆东西放到灶台上。   秦书走进去一看,发现他们居然带了电磁炉,鸳鸯锅,还有很多食材。   “你,去街上买点蔬菜回来。”田澄指指秦书,命令道。   还没等他说什么,陆晚云就拦住田澄,“我们这么打扰秦先生,怎么还好让他去买东西啊!”   说着,她转过身,微微一笑对秦书说:“秦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哦,我准备晚上做羊蝎子火锅的,但是我们来的有点急,蔬菜没有买。没关系的,我先把这里收拾一下,平时这些餐具你应该用的很少吧?我们先洗一点出来,然后我跟田澄去买菜就好了。”   这才是典型的江南女孩子的样子,白皙纤瘦,又温柔可亲,连说话的声音都甜蜜得能掐出水来。   秦书一边想,一边反而不好意思了:“那怎么行,我好歹也是主人,怎么能让你们什么都带来呢。这儿我反正帮不上什么忙,我去买,倒是劳驾你回头要做饭了。”   “没事的没事的。”陆晚云还要推辞,田澄又领导上身了,“行了,让他们也干干活。这样,我们俩来洗碗,你不是还要先把羊蝎子炖起来吗?你先开个单子,要买什么蔬菜,让两个男的去,扛着怪重的,我才不去。”   陆晚云看看秦书,又把蒋一澈拉到边上,两个人用手机交流了一番,才回来说:“那行吧,我把要买的东西发给一澈了,你们再看看自己要吃什么,也买一点就好了。”   临走时,秦书又被陆晚云偷偷拉到角落里。她压低了声音说:“秦先生,你带他去逛逛吧,这边你应该很熟了,有什么好玩的就跟他讲讲,他是建筑设计师,应该对这些古建筑很感兴趣的,就是稍微有点麻烦,需要你打字了。”   秦书被她求助的眼神搞得英雄主义上身,拍着胸脯就答应了。   带着蒋一澈出门的时候,他一直在想,田澄为什么跟她闺蜜差别那么大?   秦书看看跟自己差不多高的蒋一澈,出门以后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胡子留多久了?”   蒋一澈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两个星期。”   “挺帅的。”秦书点点头。这种满脸酷酷的络腮胡子他一直想要,但是无奈自己只有头发多,胡子非常不给面子。   蒋一澈礼貌地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   同里的路很窄,两个人很少有并肩走的时候。不过秦书还记得陆晚云的嘱托,每到一个稍微有点故事的古建筑,就停下来指给蒋一澈看,好在同里的旅游事业做得相当不错,每处都有青石碑的文字介绍,所以他也没费什么劲。蒋一澈也很少跟他交流,几乎只是点头摇头。   两个人很快把古镇草草转了一圈,秦书便带他去后巷买菜。   陆晚云的清单写得十分清楚,不仅每样东西的量都标明了,还把要买的调料品牌子都写好了。秦书再一次感叹,为什么田澄跟她闺蜜差别那么大?为什么他到了这么钟灵秀气的地方,遇到的却是这么大大咧咧的一个姑娘?   秦书跟蒋一澈拎着食材回到小楼,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轻轻的歌声,田澄和陆晚云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唱一首欢快的民间小调。他拽住蒋一澈停下脚步,站在门口听。   那首小调他没有听过,又是用江南的方言唱的,他辨认了半天也只能听懂什么“采茶”“哥哥”“妹妹”的。只是这两个女孩子配合异常默契,曲调婉转,甜美流畅。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在田澄身上看到一抹江南女孩的灵秀娇俏。平时的她,除了长相可以骗骗人以外,十足是个小爷。   蒋一澈腾出一只手,把手机送到他面前,“她们在唱歌?”   秦书点了点头。   蒋一澈也点点头,默默把手机揣回口袋里。   秦书偷偷地摇头叹气,这位听不见的先生真是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可惜啊可惜。   一曲唱罢,田澄忽然又豪迈地来了一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陆晚云却不肯配合她了,低声说:“差不多得了。”   “哦。”田澄乖得像只小猫一样。   秦书在门口“噗”地一声笑出来,惊动了里面两个正在一边洗餐具一边唱歌的人。   田澄回头瞪他一眼问:“偷听多久了?”   “从第一句开始。”秦书走进去,无视田澄丢来的冰冷的目光。   “买这么多螃蟹干什么?”田澄看他手上的东西,又没好气地问,“这个时候螃蟹都不灵了。”   “不是我买的。”秦书赶快撇清自己,“是你们这位蒋哥哥看到就走不动路了。”   陆晚云接过他手上的袋子看了看说,“挺好的呀。蛮干净的,还挺大的呢。”   她抬头,用赞许的目光看了看秦书和他身边的蒋一澈。   明知道她不是冲着自己的,秦书还是觉得十分受用。   蒋一澈放下手里的购物袋,卷起袖子就准备帮陆晚云干活,秦书趁机抓住田澄,带着她从厨房溜出来,站在院门口的小桥边。   “你干呢吗?不帮忙还把我拖出来?”田澄怪他。   秦书默默点着一支烟,“给人家二人世界不好吗?”   “哦,也是。”田澄从善如流,点了点头。   “我问你啊,圣诞节跟袁警官约会的如何啊?”他抽了口烟问。   田澄低头,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没怎么样。”   “没怎么样是怎么样?”   “没约会,就跟他和他朋友去玩来着。”   “玩什么呢?”   田澄还是不抬头,“就……去了个乡下的庄园,骑马,射箭,保龄球什么的。”   “哟,好健康啊。”秦书说,“这个袁警官挺机智。运动可以分泌多巴胺的,跟爱情上头一种物质。”   “什么乱七八糟的。”田澄终于抬头瞥了他一眼,“我跟他就是一般朋友,都说清楚了的。”   “别啊,别一般朋友啊。人家长那么帅。”秦书看过袁野的朋友圈,不得不承认年轻就是好,一脸的阳光灿烂,帅到他都自愧不如。   田澄沉默了许久,幽幽地说:“他像可乐一样,又甜,又正经。”停了停又说,“可是我是喜欢烈酒的人啊。”   秦书莫名地心颤了一下。   “那什么……你还是跟人家试试吧,我过完年就走了,正好他接上啊……”   “什么?”田澄看着他的目光忽然起了火,“过完年走?去哪儿?回北京吗?”   秦书强打勇气笑笑说:“是啊,我也不能在这儿待一辈子啊。”   田澄皱眉,欲言又止了半天说:“你回北京就回北京呗,有空来上海看我啊,我有空也可以去看你……”   秦书打断她,“我回去了咱俩就别见面了吧。”   田澄盯着他看了两秒,反应过来以后就转过脸去,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他接着说,“找个对你好的,脾气温和的,差不多就可以嫁了啊。别老挑了。”   “你管我。”她抱起手臂,仍然倔强地不看他。   他知道她生气了,但是还是不得不说:“我早就说过了啊,咱俩不可能的,我耽误你半年多了,已经觉得很对不住了……”   “对不住就完了吗?”田澄怒气冲冲地转头,“你说不见了就不见了吗?”   他已经有点想退缩了,硬是逼着自己说:“我本来就说过,让你千万别爱上我啊……”   “这是你说了算的吗?是我控制得了的吗?我嫁不嫁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算哪颗葱?”   田澄一边骂他,一边自己眼睛却红了。   这场面是他意料之内的,可她那将落未落的眼泪,还是让他心里一酸,差点就要过去抱她。   两个人沉默地站在河边吹风,天色也十分应景地阴了下来。   秦书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往里逃,“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要是真冥顽不灵,我也没办法。”   他走得很快,生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就要回头去拥她入怀。   “我嫁过人的。”快走到门口时,田澄带着哭腔的声音忽然穿过来,他顿时停下了脚步。   “我嫁过人的……可是他明明看起来那么斯文的一个人,下起手来却那么重……我被打到站都站不起来……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想结婚?为什么要喜欢你这种没有结果的……”   没有等她说完,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飞速地奔回了她身边,紧紧地把她搂进怀里。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田澄哭。   她的眼泪大串大串地砸在他胸口,把他的心都浇湿了。   “对不起,小橙子,对不起……”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拼命地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我不应该招惹你……对不起……”   田澄一边哭,一边重重地用拳头砸他肩膀。   他咬牙忍着,还是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你走了,我上哪儿……”她很快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那边陆晚云已经听见不对,走到了院门口往他们这边张望。   秦书冲她摆摆手,自己慌乱地去抹田澄脸上的眼泪。   “你这么好看,性格这么好,上哪儿找不到比我好一万倍的?我看这个袁警官就很好啊,又帅,又阳光……”   田澄还在捶他,只是力气越来越小,最后渐渐变成了一个用力的拥抱。   抱着她细细的腰,他只觉得从未这么后悔过。   后悔那天在湖边第一次吻她,后悔带她回酒店,后悔死皮赖脸的缠着她,后悔她又回头找他时,没有板着脸把她推开。   他这样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有什么资格伤害这么可爱,这么美好,又这么可怜的她? ☆、11-秦书-3   田澄在他怀里哭了很久,他也自责了很久,自责到自己的胸口都闷闷的,像针扎一样的疼。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渐渐聚拢的乌云,只觉得自己的心也暗沉下来。   似乎是哭得累了,她终于缓缓地停了下来,抽泣着趴在他耳边问:“是不是真的非走不可?”   “嗯。”他闷闷地应了一声。   她的手臂紧了紧,似乎是想要拦住他不让他走。   过了半天,她又攒足了力气,从他肩上抬起头,站直身体说:“走就走吧。咱们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说着,她推开他,十分潇洒地往院子里走。   他却看见她走到一半时,抬起胳膊抹了抹眼泪。   秦书一个人坐在桥栏杆上抽了两支烟,看着脚下缓缓流过的小河,只觉得自己三十多年的人生似乎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什么美好的记忆。伤害周围所有的人,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诅咒。   他花了很长时间稳定了心神,觉得田澄应该也冷静下来了,这才走回小楼里。   陆晚云跟蒋一澈坐在罗汉榻上,一人拿着一个手机,头碰头地在聊着什么。田澄则坐在八仙桌边上,低头发呆。   见他推门进来,田澄站起来说:“吃饭还早,咱们先玩一会儿,让你安排的娱乐项目呢?”   她说话虽然还有鼻音,但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倔强地抿着嘴角。   秦书默默地走到楼上,捧着一个木盒下来。   他把一副麻将倒在桌上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田澄第一个发难说:“这就是你安排的娱乐项目啊?”   陆晚云则有些为难地看看蒋一澈,指指桌上的麻将牌,语速偏慢地问:“你认识这是什么吗?”   蒋一澈伸手拿起一张牌,用指尖摸了摸,先点点头,又有些迷惑地摇摇头。   “你让外国友人陪你打八圈啊?”田澄指指蒋一澈问。   没等秦书辩解,陆晚云就说:“挺好的。打麻将不用说很多话,认真看牌就行了。我先来教他……”   “不用。”秦书早有准备,“我这儿有攻略。”   他从盒底拿出一张自己画的示意图,那是他根据网上一张外国人学麻将的图解画的,清楚地表明了各种牌型和胡牌公式。   田澄和陆晚云看到他这张攻略都乐了,研究了一番,纷纷表示非常科学易懂。   四个人选风坐下来,正好田澄是他的对家,蒋一澈坐他下家,陆晚云坐他上家。   那张手绘攻略被蒋一澈压在桌角,一直盯着看,陆晚云还给他写了很多注意事项在上面。   不过没几把过去,蒋一澈已经熟练掌握了码牌摸牌和出牌的方法,很快就胡了第一把。   田澄可能是因为刚才的事,一直忙着谴责秦书出的每一张牌,这下他的下家胡了,她更是眉毛一挑就说:“你本事太大了,能这么喂牌给初学者啊!”   秦书没敢接茬,只是默默地丢筹码过去。   蒋一澈跟陆晚云对望一眼,收下了筹码。   牌桌上有一个人不说话,只是认真地看牌,陆晚云只有报牌和吃、碰的时候会出声,然而田澄就一会儿长吁短叹自己牌差,一会儿又骂秦书打错牌,不断质疑他“为什么还在打条子啊”“我在做万子你对什么七万啊”之类。   他起初还低着头任她说,后来也忍不住开始顶嘴,指责她废话太多,影响自己思考。   就这么闹了一个下午,四圈打完算账时,秦书发现自己输得最多,田澄也输了不少,而初学者蒋一澈居然赢的最多。   蒋一澈也有点不敢相信,把自己的筹码来回数了好几遍。   同样赢了的陆晚云则对田澄和秦书鞠躬说:“不好意思,来蹭吃蹭住还赢钱。”   “吃饭吃饭,真是扫把星转世。”田澄气鼓鼓地把牌一推。   秦书十分怀疑田澄是把对他的不满都发泄在了牌桌上。他恨不得把所有的钱都输给田澄,如果能让她开心点的话。   只恨自己牌技太差,想给她点炮都点不着。   晚饭是羊蝎子火锅加蒸螃蟹的组合,满屋腾起的热气模糊了所有人的面目。   秦书起身给每个人分了一只螃蟹,自己坐下刚掰下一条蟹腿,就发现另外三个人都没有动,全都低头看着螃蟹,跟默哀似的。   蒋一澈第一个站起来,陆晚云立刻追了出去。   秦书十分不解地探头在她身后问:“怎么了?螃蟹有问题么?我还能不能吃啊?”   “你少说两句!”田澄喝住他。   他不敢再说话了,只是悄悄地挪动到窗边,偷瞄已经在院子里的另外两个人。   院子里有一棵几十年的老香樟树,原来的主人绕着树干搭了一个矮矮的小花坛,花坛里可能还种过别的花草,只不过现在都死了,只有香樟树还健在。   蒋一澈就坐在那个特别小的花坛上低着头想心事,陆晚云则蹲在他面前握着他右手,一言不发地只是看着他。   看了没几秒,蒋一澈便抬起头来跟她对视,同时伸出左手,静静地扶上她的肩头。   秦书本来觉得这两个人非常有意思,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没想到田澄也过来偷窥了。   更没想到田澄一看这两人这副柔情似水的样子,眼里立刻就盈起了泪。   秦书这就有点不满了,他好不容易才把田澄嚎啕大哭这一章翻过去了,这下可能要前功尽弃了。   还好田澄不是因为他红了眼眶的。她死死盯着门外的两个人问:“他俩冷不冷?要不要给送件衣服?”   说着她就回头开始找他们的外套。   秦书揪住她:“别啊,人家正在你侬我侬呢,你打什么岔。”   田澄被他劝住,看了一会儿,又低声说:“他俩也不说话,这么摆pose干什么呢。外面那么冷。”   “这你就不懂了。”秦书说,“什么叫无语凝噎,什么叫此时无声胜有声,什么叫一切尽在不言中。人家根本不用讲话,就这么看着就能懂。”   “懂你妹的吧。”田澄白他一眼,“冻出感冒来就不懂了。”   秦书正在担心她不解风情非要把外面两个人给搅和了,蒋一澈就先醒过神来,他从陆晚云手心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两只手扶上她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两个人默默地走进来,田澄早已经飞奔回八仙桌边上,挤出一个超大号的尴尬微笑说:“快吃吧,螃蟹凉了可不好吃。”   蒋一澈跟陆晚云同时点点头,在八仙桌的一边坐下了。   秦书也坐回到田澄边上,殷勤地给大家倒上酒,才开始对付自己面前那只螃蟹。他技艺不精,吃螃蟹只能吃个大概,抬头瞄了两眼,发觉陆晚云正在教蒋一澈拆螃蟹,便半欠起身子去看。   她原本根本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给蒋一澈看她的动作,见秦书也凑过来,才开始配上解说词。可是秦书离得有点远,看得没那么清楚,陆晚云一只螃蟹拆完吃完了,他还是有点云里雾里。   他回头看了眼田澄,发现她已经不知道用什么妖术把一只吃空的螃蟹又拼回了原样。   她冷笑一声,拿起第二只螃蟹,开始掰蟹脚,掰一只蟹脚就白他一眼,似乎掰的不是螃蟹,而是他的腿,直看得他浑身发毛。   秦书一头汗地把自己那只螃蟹胡乱吃了,就看见陆晚云伸手递了一只蟹盖给他,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蟹黄和蟹肉。   “谢谢。”他谄媚地一笑,屁股离开椅子刚要伸手去接,田澄忽然质疑道:“干嘛给他剥?还美死他了。你剥好了就给蒋哥哥吃啊。”   陆晚云微微一笑说:“不用。他剥得很好了。螃蟹还是要自己剥才好吃,剥好的吃起来多没劲啊。秦先生你说是不是?”   这下秦书僵在那儿,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陆晚云见他尴尬,就还是笑着把蟹盖放到了他碗里。   秦书默默拿纸巾擦脑门上的汗。田澄是大马金刀看着凶,其实脆弱的不行,她闺蜜陆晚云可是绵里藏针,厉害起来毫不含糊啊,这要是她不喜欢的人,给她弄到内伤吐血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还好陆晚云没有憋着要给田澄出头的意思,只是这么稍微刺激了他一下,就扭头极其温柔地看着蒋一澈剥螃蟹了。   秦书怕气氛冷场,一直都在努力地讲笑话,可是田澄不太搭理他,只是时不时地跟陆晚云说话,说的还是十分软糯动听的吴侬软语。而不管她们俩说了什么,陆晚云都要不厌其烦地转化成文字再给蒋一澈看,搞到最后,秦书觉得自己反而成了唯一的局外人。   他知道自己活该,只好埋头吃东西。   虽然满满一桌的美食,但是他仍然食不知味。   吃完饭秦书自觉没趣,主动要求去洗碗,蒋一澈来给他帮忙,把田澄和陆晚云两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没吃完的食材还挺多的,蒋一澈负责把它们都一样一样地包好放在冰箱里,秦书则埋头在水槽边对付一座小山一样的碗筷。   “哥们儿,我跟你说件事呗。”秦书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眼蒋一澈。   他当然没听见,还是认认真真地在往保鲜盒里装剩菜。   秦书放下心来,转脸对着手下的水流,一边洗碗一边说:“哥们儿我估计这是最后一次跨年了。”   他对自己笑了笑。   “活到今天也已经是挺不容易的了。毕竟心脏的问题,人是说没就没了。说实话我这么能坚持,有时候都挺佩服自己的。你问我怕不怕?不怕了,都做了好多年的心理准备了。有什么可怕的呢?不就是一口气上不来,咔嚓,就结束了呗。唯一可怕的就是不知道会是哪一天。我自己是觉着那一天不远了。你知道吧,猫啊狗啊的要是快死了,都会自己找个没人的地儿。我也是这么想的。本来这里就是我找的没人的地儿,可是都怪我自己管不住自己,非要招惹那个小甜橙。这下好了,这个地方也不能呆了,还得换地儿。我倒是没什么,就是对不住田澄……”   他说着说着,只觉得血气上涌,没出息地有点眼眶泛红。   又看了一眼蒋一澈,确定自己是安全的,他才继续说道:“本来我是可以无牵无挂地走的,这下……哎……只能希望田澄她能……能忘了我,好好地……幸福下去吧。”   厨房里安静极了,只有水流哗哗地穿过他的指尖,如同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时光,永远也没有再抓住的可能了。 ☆、12-陆晚云-1   一月一日零点的时候,秦书在小院里放起了烟花。   他买的烟花有一人腰粗,点燃后,一簇火星腾空而起,跃到半空中后一分为三,绽放成三朵金光熠熠的烟花,点亮了半边天空。接着便是第二簇,第三簇……小镇的黑夜一次次被光芒四射的烟花点亮,有种妖治的美。   四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抬头看着天空,看着那转瞬即逝,又无法言喻的美好。   烟花放完以后,田澄忽然转头问陆晚云:“晚云,如果有一份像烟花那样美好,那样短暂的爱情放在你面前,你会选择开始吗?”   陆晚云被问得一愣,心中闪现出无数个纷乱的念头。   她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蒋一澈。   他刚才喝了点酒,此刻的眼睛有一点红,正看着前方,应该并不知道田澄问了什么。   田澄偏要把刚才那个问题打在手机里,举到蒋一澈面前给他看。   他看完也是一愣,迟迟没有反应,只是低头跟陆晚云对视了一眼。   他的眼光如同刚才划过天际的烟花那样璀璨,让她心一虚,下意识地错开了眼神。   秦书打破沉默说:“咱们进去吧。外面冷。”   陆晚云赶紧点头,拉拉蒋一澈的手臂,示意他进房间。   一楼的罗汉榻和超大拔步床上已经铺好了崭新的床单被子,本来叫着要通宵打麻将的田澄也不知道为什么蔫了,主动表示要早点上床睡觉,便自己上了二楼。秦书给他们指导了一下洗手间的设备,也很快就上楼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跟蒋一澈共处一室,哪怕是两个人的床铺是在房间的对角线,离得非常远,也让陆晚云觉得有些心慌意乱。   她跟他客气地推让了一番,先后匆匆洗了个澡,便各自上了床。   陆晚云睡的那张老式拔步床跟六尺大床一样宽,四周围着木质的框架,像个小房间一样,其实充满了安全感,可是她无论如何就是睡不着。   房间里已经关了灯,蒋一澈离她很远,她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谢谢你带我出来散心。”   陆晚云忽然收到房间那头的蒋一澈发来的消息。   “是田澄想到的,也是她帮忙安排的。”她在黑暗中回他的消息,“我知道我们安排得可能不是很合适,希望你不要觉得我们太唐突。”   “怎么会?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让我开心。对不起,我还是有点扫兴了。”   陆晚云明显能感觉到,他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竭力想让自己表现得轻松一点儿,看到他这条消息,只觉得心都绞成了一团。   她反反复复地写了删,删了写,很久才回了一条消息给他:“我是希望你能开心一点,但是你不用有压力,慢慢来,我知道这没有那么容易的。你也不用压抑自己,我都明白的。”   他的手机屏幕也在远处亮了很久,却最终只发来短短的几个字:“谢谢。有你陪我已经好多了。”   她想说如果他需要的话,她可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陪他,但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你还记得你爸爸吗?”蒋一澈忽然发消息问她。   陆晚云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有人这样问她是什么时候了,眼圈一红,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从很早之前就意识到,跟他只能用文字聊天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她那么胆怯纠结的一个人,太多心底的话她根本说不出口。   比如现在。她觉得自己需要好好组织语言才能回答如此沉重的问题。   她编辑了很久才发出一条消息:“记得,又不记得。当时我还小,具体记得的事情很少,但是爸爸的样子,爸爸在我身边的感觉却从来没有忘记过。现在有时候还会想起来爸爸当年每个周六带我去一家音像店听古典音乐CD的场景。就是因为他,我才会喜欢古典音乐的。”   这些话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却毫不怀疑他一定能懂。   他显然也是每说一句话都要思考一番,许久以后才回复道:“我连生母的样子和感觉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件事,她晚上要上班,经常给我买Diary Queen的冰淇淋当晚饭。”   陆晚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顿时心酸得捂住了嘴唇。   他又说:“有时候觉得我有了新的父母就忘记她,很不好。怕她会觉得我更喜欢现在的父母。”   “不是的。”她先把这三个字发了过去,才继续写道,“当时你年纪那么小,当然不会记得很多事情。我也忘记了很多爸爸的事啊。原来我也觉得自己很不应该,但是后来才知道,小朋友会有自我保护机制,会在长大的过程当中忘记很多不开心的事情的。她一定也希望你过得开心啊。”   房间那头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陆晚云心一惊,以为他会过来,抬头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发现他只是翻了个身,好像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才一半释然一半失望地躺了回去。   她在黑暗里竖起耳朵屏息凝神了很久,手机才再度震了一下:“可惜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很晚了,睡吧,晚安。”   她没有照例回他“晚安”,而是立刻说道:“不晚。明天没有安排,你想聊到多晚都可以的。”   他没有回复这条消息。   他的那个角落安静极了。她觉得自己忽然产生了某种超能力,似乎隔着这么远,也能感应到他在做什么。   他应该跟她此刻一样,裹紧了被子,将整个人缩成一团,努力地调整着呼吸,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心底的伤口完美地藏起来。   夜渐渐深了,陆晚云一直没有收到蒋一澈的回复,猜他应该已经睡着了,才努力合上眼睛想让自己也睡下去。   可是她辗转反侧了很久,不但没睡着,反而想上厕所了。   纠结了一下,她披上外套,拿手机当电筒,轻手轻脚地去了洗手间。   回来时她怕光线晃醒蒋一澈,便把手机压得很低,弯着腰进了房间。   蒋一澈睡的那张罗汉榻比较靠门口,她要回床上就必然要经过他那里。   她慢慢地从他身边经过,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完全忘了其实他根本不会被吵醒。   “晚云。”   黑暗里,她的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惊得她差一点儿把手机砸在地上。   她停住了脚步,整个人僵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晚云。”   这一次她听清楚了。   她终于得偿所愿,听见了他的声音。而他是在叫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无比低沉而深邃,像是管风琴幽幽的共鸣。   而那两个字如此字正腔圆,她从来没有体验过听到自己名字便心脏狂跳不止的感觉。   陆晚云举着手机转身,恍然间外套都掉在了地上。   她看见蒋一澈坐了起来,靠在罗汉榻的扶手上,正看着她。微光里他的神色那么认真,仿佛在等一个最重要的回眸。   她没有思考便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面对面地与他对视着。   他看着她,眼神在她的眼角眉梢长久地逗留。   她抖了抖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脸颊渐渐热起来。   他伸手开了落地灯,似乎想看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应该想再说什么,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我叫你的名字,有没有很怪?”他问。   陆晚云飞快而认真地摇头。   他嘴角弯了弯,很欣慰的样子。   “田澄的那个问题,你的答案是什么?”他又问,问完了便放下手机,期待而有些胆怯地看着她。   陆晚云犹豫了很久,才极其缓慢地打起字来:“如果是一份没有结果的感情,我想我会选择不要开始。我不想伤害别人,也不想被伤害。”   看完她的回答,蒋一澈怔忡了几秒,低下头去,失落地说了一句英文。   “I know I don’t deserve you.”(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陆晚云的英文并不好,但这句话她奇迹般地听懂了。他的声音十分陌生,却又带着一股宿命般的熟悉,熟悉得令她恍惚。   她想到了夏天时那个没有成功的吻,想到了当时他那么温柔,又那么期盼的眼神。   她飞快地伸出一只手去,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   “不,不是的。”她一边摇头,一边说。   他眼中还是那样黯然,淡色的双眸变得沉重许多。   “我喜欢你。”她用两只手抓住他的一只手臂,缓慢而坚定地说,“我知道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不合适。我也知道,我认识的,并不是完整的你。我没有见过你工作的样子,没有见过你跟别人相处的样子,没有见过你玩乐的样子。我见到的,只是特殊时期的你。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上了你。”   这番话她知道为什么自己可以说得如此流利,因为这是她已经埋在心底很久很久的话,几乎要在她心里生根发芽了。现在这样说出来,她不知道他能明白多少。而正是这种不确定,才给了她说出来的勇气。   接着她换了手机打字给他看:“是我胆小,我不敢把自己投入到一份不确定的感情里。怪我太懦弱。如果我能勇敢一点……”   她没有继续下去,默默地放下了手机,抬起头来跟他四目相接。   蒋一澈看着她,温柔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表示谅解,接着向她展开双臂,眼里似乎有一抹水光。   她往前探身,轻轻地跟他拥抱在一起。   他的怀抱很暖,很柔软,像是一个美到不切实际的梦境。   她能感觉到他侧过脸来,将鼻尖埋在她的发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屏息了很久,才长长地呼了出来。   那一刻的动情缱绻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撩起被他们两个人夹在中间的被子,把她整个人裹了进来。   贴近他的一瞬,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再度猛地飙升了起来。   接下来他们都没有了动作,只是在昏暗的灯光下这么长久地拥抱着,仿佛这样抱在一起,不需要说一句话,就能百分之百地明白对方的心,明白他们同样的无奈,纠结,和难以解释的牵绊。   因为这个漫长的拥抱,陆晚云不敢再见蒋一澈。   她知道她这个时候应该关心他,可是她更知道,再见到他时,她一定会无可救药地把持不住,把对他的感觉倾洒一地。   连她都还时不时地想到蒋一清就会低落失魂一阵子,又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把蒋一澈拉进一段毫无希望的感情里呢?   蒋一清父母早在新年之前就回美国了。蒋一澈一个人留在这边,是因为两位老人想要把蒋家老宅里的东西都处理掉,连房子都可能卖掉。   意识到蒋家的一切都要从这里消失了,她震惊了一下,清醒过来以后就觉得这再自然不过了。   上一次蒋一澈回去之前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他很难留在这边。何况现在蒋一清已经不在了,他已经没有了留下来的最大理由。   她时刻都在纠结要不要去看看他,给他送点吃的,或者陪他说说话,但事到临头总会失去勇气,最后只化成一条消息,问问他吃饭了没,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帮忙。而他的回答永远都是挺好的,他一个人挺好的。   那种想见又不敢见的心情几乎将她整个人撕裂开来,每日里都是浑浑噩噩的。 ☆、12-陆晚云-2   新年后的那个星期,一波史无前例的寒潮南下了,上海的气温降到了陆晚云绝少体会过的零下八度。   她有点担心普希金纪念碑那儿的流浪猫会不会被冻死,下了班顶着寒风想去看看它们怎么样了。   没想到在那里又看到了蒋一澈。   他背对着她来的方向,正在往花坛里放几个纸箱,每个纸箱里似乎都塞了一些保暖的东西。   半夜的马路上没有别人,陆晚云看着他微弯着腰的清晰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迈不开步,反而往角落里躲了躲。   他穿得有些单薄,身上是每天都穿着的那件黑色大衣,在这种温度里应该已经不够御寒了,也没有戴围巾手套。   陆晚云意识到他这次回来得可能太匆忙,什么准备都没有。   蒋一澈放好了纸箱,那只从来不亲人的大白猫便跳上花坛边的长椅,用前爪够了够他的手。   他低下头去,摸了摸大白的脑袋。大白喵呜了一声,将整个头蹭到他身侧,唯一的一只眼睛也眯了起来。他则一边挠着大白的脑袋和脖子,一边露出一个淡淡的久违了的微笑。   陆晚云看得更呆了。   蒋一澈一直没有看见马路对面角落里的她,等大白心满意足地跳下长椅跑开以后,他便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从这条路走,他会先路过眼耳鼻喉医院,和它门口许多助听器的广告招牌,再路过音乐学院,和它门口的一排琴行。   她简直不知道他是以什么心情走过来又走回去的。   她需要紧紧握住拳头,才能压抑住冲过去陪他走这段路的冲动。   第二天陆晚云下班以后又去了普希金纪念碑。蒋一澈果然坐在长椅上陪大白。   她这次走了过去,在离他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蒋一澈抬起头来,看见她并没有惊讶,只是微微一笑。   陆晚云递给他一个纸袋,和一张在办公室写好的纸条。   “寒流还有一个星期才过去。我帮你买了一件厚一点的外套和一条围巾。别冻坏了。”   他放下纸条,从纸袋里捞出陆晚云给他买的那件厚厚的羽绒服看了一眼,就站起身来开始脱自己本来穿在身上的大衣。   他换了衣服,又认真地系好新围巾,才低头极轻地说了一句“Thank you”。   陆晚云摇摇头,又递给他第二张纸条:“不是什么很贵的牌子,不要想着给我钱。觉得不好意思的话,就每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吗?”   他看着她,神色微微恍惚了一下,就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蒋一澈每天都会跟她汇报自己当天的安排,而她虽然不敢见他,却会每过几个小时就忍不住要跟他聊一会儿微信。   她知道了他在处理一清留下的遗物和家里的家具摆设,知道了他每天下午会一个人出去闲逛,去看一眼所有他知道的和不知道的老建筑,把它们都拍照画下来,知道了他每顿饭吃什么,几点睡觉,几点起床。   陆晚云觉得这样远程的关心和安慰看起来轻飘飘的,可是蒋一澈却不断地感谢她,说他真的,真的,真的已经好多了。   陆晚云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去看猫,因为每次去,他都会在那里。   她算好了蒋一清过世的每个七天,每周去陪他坐一会儿——蒋一清的头七和二七她都是陪着他的,她觉得这是自己再怎么纠结都不能逃避掉的责任。   第二十一天,蒋一澈修剪了脸上的胡子,虽然依旧浓密深长,但至少不是乱糟糟的了。   第二十八天,他开始给她看他这次来上海新买的素描本和里面的内容。   第三十五天,他已经可以带着一抹温柔地看她讲大白跟别的猫打架的故事。   第四十二天,他主动跟她讲了本来打算跟蒋一清去冰岛的事情,还微微一笑写道机票和酒店都没来得及退,一清害他浪费了一整个小型美术馆项目赚来的设计费。   蒋一澈的坚强程度远超她的想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眉眼间那股浓重的阴郁散去了大半,虽然还没有回到夏天时那么明亮开朗,但是至少也平静淡然了许多。   她和他的每次见面都是在她家楼下,以一个略带客套的拥抱结束,她每次都只敢轻轻地拍一下他的背,就极快地松开,而他则会抱得紧很多,她次次都能感觉到他把鼻子埋在她的发间,深吸一口气才会放开。   她知道他想要更多,但是她不敢给。   在这个冷到史无前例的冬天里,陆晚云的心态也是史无前例的复杂。连一向能够让她平静下来的音乐都失去了作用,每天24小时几乎不停歇的音响也不能让她片刻的分心。   陆晚云的节目在电台里不是那么重要,也不是那么有新闻性,所以在除夕前两天就停了。   往年她都是第一时间回家过年,可是今年,她不放心蒋一澈。   虽然莫名地很庆幸他还没有回美国,但他要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城市过年,怎么想都是件太过凄凉的事情。   年二十九那天,她在回苏州前去了他家,把单位里发的各种熟食和零食全都搬了过去。   陆晚云走进门的一瞬间就觉得这房子不一样了。   蒋一清在的时候,这里永远都是热热闹闹的,有鲜花,有音乐,有接连不断的笑声。   而现在,整个客厅和餐厅都被一股浓重的低云笼罩着似的,很多家具都消失了,本来在客厅一角的三角钢琴也不见了,干干净净的,一片白茫茫。   蒋一澈站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神色冷静,甚至还笑着感谢她送来的东西。   他的胡子长长了一些,将整个脸都隐藏在浓密的深色后面。   “你过年有什么安排?”陆晚云盯着他的脸色问。   他淡淡地笑了笑,拍拍她的脑袋,意思是让她不要担心。   “过年了,外面很多饭店都会关门,你自己要……”陆晚云说到一半,忽然说不下去了。   蒋一澈的手仍停留在她的头顶,从一个单纯的安慰姿势变成了温柔的流连,而他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眷恋,眼波流转,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十分舍不得她走。   她顿时觉得喉头发干,被他看得整个人都恍惚起来。   再看他一眼,她可能就走不掉了。   “我会尽量早点回来的。”她低声丢下这句话,甚至都没管他有没有看懂,就匆匆往外走了。   他也没有拦她,只是跟在她身后,还替她打开大门,侧身恭送她离去。   陆晚云走得很快,生怕自己忍不住掉头冲回去。   田澄开着车在小区门口等她,见她神色黯然地出来便问:“怎么了?”   陆晚云开门上车,抓住她的一只胳膊稳定心神。   “田澄,我……”她用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左胸,“我心跳得好快。”   田澄回头看了看,难得温柔地说:“要不干脆让蒋哥哥跟我们回去算了。我住我爸妈家,把我自己那套小房子给他住。”   陆晚云看看她,思考了一下,终于摇了摇头。   “不要了。我真的……真的没法再理智了。”   “理智个屁嘛。”田澄哼一声,“要理智干什么?喜欢就在一起,不得不分手的时候就分手,多简单。”   陆晚云怔怔地看着前方,半天才说:“分手的日子不会远了。他的家已经空了。”   田澄愣了一下,也不好意思再劝她,只得开车上路了。   过年对于陆晚云来说,一直是一件意义不大的事情。她家里亲戚不多,这放假的一周,基本上也就是宅在家里陪她妈而已。   她们年三十跟舅舅姨妈两家人一起吃了饭,到年初一便没什么大事了,家里只有两个人,连做饭都十分简单。   陆晚云对着她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每每看到她妈,陆晚云就想到自己可怜巴巴的银行账户,虽然她妈从那以后对她态度就好了一些,陆晚云连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但心里至少是有点怨的。只是她心里再气,表面上也是撕不破脸的人,跟她妈连架都没吵过,只是互相都冷冷的,相敬如冰。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一部韩剧,想借此分心。偏偏那部剧的配乐简直是神级作品,简单的旋律却格外忧伤凄美,她又一向是容易被音乐打动的人,听得时不时就泪流满面。   年初一晚上吃完晚饭以后,高正铭打电话过来。   他父母都在北京,过年时从来没有跟陆晚云回过家,但是每年都会在年初一打电话过来给她妈拜年。   他今年很有策略,没有打给陆晚云,而是直接打给了陆晚云妈,似乎早已经揣测到陆晚云不会告诉她妈他们俩已经分手了。   陆晚云妈一脸喜色地接起电话来说:“小高你好呀。”   “……你也新年好呀!给你爸爸妈妈拜年哦!”   “……我很好呀,最近蛮好的,还要谢谢你给我寄那么多保健品呀……”   “……嗯嗯,你工作忙,多注意身体……家里的事情让晚云多做一点,你不要管……”   “……你呀,就是太宠她了呀,这样不行的呀……”   陆晚云听着自己妈妈跟高正铭亲热的对话,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如坐针毡。   末了她妈还把电话递给她:“你跟小高讲两句呀。”   “我不要。”陆晚云皱眉躲开。   “搞什么啦。快点。”她妈把手机直塞到她眼皮底下。   陆晚云终于憋不住了,站起来就回了自己房间,半躺在床上塞上耳机听肖邦,企图用钢琴声隔绝外面的纷扰。   没多久她妈就进了她房间,拽掉她的耳机,一脸恨铁不成钢地问她:“你怎么回事啦?小高那么好的男人,你怎么就不能姿态低一点啊?”   “你觉得好而已。”她冷冷地低头说。   “他哪里不好啦?工作又成功,长得又不错,家里条件那么好,我跟你讲,你这样的能攀到他,我真是睡着也要笑醒了!”   “什么叫我这样的?我就这么配不上他吗?”陆晚云有点恼,低声地说。   “你以为你多了不起啊?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条件,也不看看我们家的条件啊?”陆晚云妈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跟你讲,你这就是烧了高香了!”   陆晚云紧紧抿起嘴唇,不想接话。   她妈还在继续说:“你就是没本事呀!这么多年还不能转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想办法怀孕呀!你怀上了,高正铭就跑不掉了呀!”   “妈!”陆晚云终于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妈,“你女儿我就这么不堪,这么需要这个男人吗?非要通过未婚先孕这种手段傍上他?”   “管它什么手段。”陆晚云妈挥挥手,“能绑住他就算是你本事了呀……”   她话没有说完,陆晚云却再也不想听下去了。   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蹭地从床上弹起来,恨恨地把手机钱包钥匙摔进自己包里,低着头穿上外套就要走。   “你去哪里呀?”陆晚云妈拽住她。   她不屑地一笑,“我去北京找高正铭,行了吧?”   说着,她就甩开她妈的手,径直去门口换鞋。   她妈不知道有没有相信她的说辞,只是并没有要拦她的意思,好像真的希望她杀去找高正铭一样。   陆晚云当然没有去找他。   她打了个车去高铁站,很快买到了一张十点钟回上海的车票。   在半个小时的车程里,陆晚云一直把头抵在车窗上,一半愤恨一半心酸地想,难道高正铭真的就是她最好的选择了吗?难道她的人生,真的就只能这样陷进现实的泥潭里了吗?   快下车时,她收到一条蒋一澈发来的微信:“今天过年,我的罐头很受欢迎。大白特别喜欢。”   附图是一张他在普希金纪念碑那里拍的流浪猫们,它们排成一行,每人面前一个罐头,都在欢快地闷头吃着。   陆晚云看着照片里半个蒋一澈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忽然心念一动跟他说:“在那里等我。”   他立刻就回:“好。”   没有问为什么,没有惊讶她这个时候怎么会让他等,没有问要等多久。 ☆、12-陆晚云-3   陆晚云下了高铁就狂奔进地铁站,赶上了最后一班地铁,只觉得心砰砰直跳,那是她二十六年来从未体会过的冲动。血液全部灌进大脑,她觉得手脚都要飘起来。   下了地铁的她在寒风里一路小跑,一直到了雕像的马路对面才猛地停下了脚步。   蒋一澈站在高大的石碑前面,修长的身形在地上投下一个更长的暗影,一身黑色的厚重冬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格外明亮,看着她的方向,目光安静却执着。   陆晚云直到这时才站定了,思考了片刻。   想要他吗?   想。前所未有地想。无法自拔地想。孤注一掷地想。   回答了自己这个问题以后,她过了马路,来到他面前,仰脸迎上了他的眼神。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里说了什么,让他毫不犹豫地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一枚半年前就开始,直到现在才完成了的吻。   他的唇隐藏在深深的胡须里,触感陌生极了,她却觉得她这一生都在等这个陌生的吻。   他一手揽过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紧紧地刻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手捧上她的脸,似乎要确认她的存在。   他的双唇滚烫而柔软,让她体内所有的血液都炽热地沸腾了起来。   新年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们站在这里,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那样投入忘我地吻着,连一丝一毫的寒冷都感觉不到。   这个略带疯狂的吻让她如释重负,却无法抑制地想要更多。   她松开一直紧紧抱住他的双手,呼吸不稳地轻声说:“我们走。”   说着,她便紧紧拉住他的一只手,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过年的路上没有出租车,他们一路无言,走得很快,走到陆晚云家楼下时,她的手心已经微微出汗了。   站在楼梯口时,他们两个人同时停下了脚步,对望了一眼。   蒋一澈忽然弯下腰,将她整个人公主抱了起来。   她脚下一空,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看着他星亮微浅的双眸和高挺的鼻子。   他的双臂那样有力,上了三楼也没见丝毫疲态。   陆晚云被他抱在怀里伸手拿钥匙开了门,又开了灯,再关上门,一切都像进行过无数次那样行云流水。   蒋一澈半蹲下来,把她放在床上,顺势便趴了下来,一只手臂支在她身侧,另一只手则轻柔地挽了挽她散在脸上的长发。   她抬手搂住他的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良久,才极绅士地轻声问了一句:“Are you sure?”(你确定吗?)   她点点头,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他。那是一盒很久没有打开过的保险~套。   确定。只是看着他刚才小心翼翼的眼神,她便确定了。   他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也认真地点了点头,直起身脱掉外套,再度俯身下来。   这一次他吻得无比温柔,她觉得自己在吃一个带着细微茸毛的蜜桃,香甜可口,芬芳四溢,像是存了一整个夏天的暖意。   他的身体是她不熟悉的紧致修长,在寒凉无比的夜里带着一股暖意。   她十分快速而自然地配合着他脱掉了两个人的衣服,用双腿牢牢攀上了他的腰际。   他动作舒缓,仿佛每一个步骤都酝酿了很久似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或迷茫。   那一刻她浑身都颤抖起来,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都抱住,贴在自己身上。   跟他触在一起的每一寸皮肤都猛烈地燃烧起来,每一个细胞绽放出一朵烟花。   啊……   她没有忍住,低低地叫出了声,将忍耐憋屈了那么久的能量都释放了出来。   她从没有经历过情绪如此复杂饱满的欢爱,又那么绵长持久,到最后已经无法抑制自己混乱而狂喜的心情,落下一滴泪来。   他们用对方的体温取暖,用这种激烈的方式安慰彼此破碎的心。   结束以后蒋一澈把她搂在怀里,从头到脚地完全圈住她,低头吻去她的眼泪。   已经是年初二的凌晨了,他们一言不发地拥在一起,互相抚摸着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两个人就忽然同时醒了,又无法克制地纠缠在一起。   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大概他们都抱着这样的心态,知道好花不常开,所以就无比珍惜每一分钟吧。   陆晚云起床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在蒋一澈洗澡时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早饭。   外面的阳光已经浓烈起来,这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她却无心看蓝天白云,飞快地奔回家。   蒋一澈站在她的书柜前,一手拿着毛巾擦头发,一手抽出了一本书,转身对着她,难以置信地挑起了眉毛。   那是一套名字很长的《中华榫卯:古典家具榫卯构造之八十一法》,是当时蒋一清来找陆晚云,说蒋一澈想要的。   她去了图书馆,发现那儿并没有这本书,便当场在上网下单买了一套。这套书要400多块,她也没有问他一个建筑设计师为什么要研究家具构造,就这么毫不犹豫地买来了。   那时她还躲着他,连给他发消息的勇气都没有,生怕自己打开了一个闸门,情绪的洪水就会汹涌而至。   陆晚云什么也没说,只是从他手里拿回那本书,踮起脚尖吻了吻他,把书塞回了书柜。   她是坐在蒋一澈腿上吃的早饭,如同连体婴儿一样舍不得分开。   他一边咬着她递到嘴里的紫米糕,一边用环着她腰的两只手打字问:“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去哪里?”陆晚云问。   他想了想,“你有没有护照?”   陆晚云点点头。   他在手机上查了什么,打开一个网页给她看。   画面上是一座碧蓝的巨大清真寺,六座尖尖的宣礼塔直冲云霄。   Istanbul.   他的手机是全英文的,她还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伊斯坦布尔。   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名字。   “我很喜欢那里,而且土耳其电子签证很好办。今天就可以走。”他鼓动她,“把你的护照和电脑给我。”   陆晚云握着手里的豆浆看了看他。   他眼里闪着许久没有见过的淡淡光芒,她一下子就心动了。   反正已经够冲动了,不在乎再疯狂一点。   她点点头,从他腿上爬起来,去抽屉里翻到自己的护照递给他。   等她吃完早饭,蒋一澈已经办好了电子签,买好了当晚直飞的机票,定好了酒店。   一切都快得让她神魂颠倒……   “还有十二个小时到机场。我们可以慢慢收拾行李。”他把她拽到自己怀里。   陆晚云把他握在手里的手机抽走扔到一边,匆匆地吻他。   十二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陆晚云随便装了一个箱子,又陪蒋一澈回去收拾行李。   他把她的箱子放在门口,拖着她手上楼进了洗手间。   陆晚云不明就里地跟着他,看着他把一把剃须刀塞进她手里,在浴缸边缘坐下,抬起了头。   “到日子了?”她这两天已经忘了记日子,这时候才想起来蒋一清的尾七应该过了。   “Yesterday(昨天)。”他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字,便仰脸闭起了眼睛。   陆晚云握着剃须刀不敢动,她其实很怕。她从来没有帮人刮过胡子,何况还是这样满脸深长的胡子。   蒋一澈睁开眼睛看看她,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她定了定神,在洗手台上找到一瓶剃须泡沫,研究了一下说明书,先拧了一条热毛巾敷在他脸上。   他两只手扶在浴缸的侧沿上,闭上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很舒服。   她把剃须泡沫喷在手上,仔细地一点一点抹上他的脸颊,等了一会儿,轻声地说了一句:“别动,我要开始了哦。”   她一开始的动作很小心,却没两下就找到了感觉,看着他清瘦白皙的脸庞一点点地在自己手下展现出来,心跳又越来越快。   她帮他剃干净了脸上的胡子,又拿毛巾替他擦了擦脸,弯腰亲了亲他的脸颊。   蒋一澈睁开眼睛,展开一个温和内敛的微笑,一如初见。   “我们……”她有些犹豫地开口说,“一清……”   他明白了她要问什么,握住她手说:“She would be so happy.” (她会很高兴的。)   她点了点头。   他说的没错,如果能让他开心一点,一清也会开心的。   能让他们俩开心的话,陆晚云觉得很荣幸。   春节假期里的浦东机场人还挺多的,都是一家老小出去度假的,硕大的候机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好在去土耳其的人不是很多,他们这一排三人座位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旅程是从空姐发的一颗甜到发腻的Turkish Delight(土耳其软糖)开始的。   不要说如此冲动地踏上国际航班,陆晚云根本就很少出门旅行。她出了门才想起来蒋一澈是去冰岛追极光的人,旅行是他的主场。   他熟练体贴地给她布置好颈枕,腰枕,毛毯,耳机,放低了座位让她睡觉。   她其实心潮翻涌,根本睡不着,但是见他也抱起手臂闭上了眼睛,只好放起音乐假寐。   眯了十几分钟,她暗暗睁开眼睛,发现他也没有睡着,虽然闭着眼睛,却微皱着眉头,一只手揉着额角。   她抬起手按了按他的太阳穴。   他顺势往她这边靠过来,睁开眼睛看了看她。   “头疼吗?”她指指他的额头问。   他点了点头,依旧皱着眉。   “躺下。”她又指指自己的大腿。   他听话地把安全带放到最松,绑在腰上,横过来半躺在她腿上,自己的两条长腿则横跨了整排座位,屈着膝盖挂在外面。   陆晚云侧过身,面朝着他脑袋的方向,用两只手托住他的后脑勺,拇指按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地替他按摩起来。   她觉得十分奇怪,这种事情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干过,连高正铭都没有,对着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如此自然,似乎他天生让人有种忍不住要亲近的魔力。   蒋一澈在她怀里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摸到自己的手机,按了一行字举到她眼前:“好舒服。”   陆晚云冲他笑笑说:“我妈妈以前做过按摩师。”   他很赏脸地点点头。   “害你不能睡觉。”他又写道。   她摸摸他脸,摇头说:“我不困。”   “那我们聊聊天?”   “好。”   他想了一下问:“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陆晚云指指窗外的天空,“天蓝色吧。你呢?”   他笑笑,“你嘴唇的颜色。”   她脸一红,无奈地跟着笑起来。   “你最喜欢吃什么?”蒋一澈又问。   “太多了。”她耸耸肩,“你呢?”   “你做的罗宋汤。”   陆晚云发现这个人简直是在给她挖坑。   “油嘴滑舌。”她说。   他皱皱眉头,表示没懂她在讲什么。   “算了算了。”她笑着又摸摸他脸。   “你小时候的宠物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我没有养过宠物啊。”她摇头。   他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看她,撇了撇嘴。   她发觉他的心情好起来很多,不由得也开心起来,但开心之余又有些后悔——她的懦弱和胆怯还是耽误了太久时间。既然明知道自己是可以治愈他的药,她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把每一丝每一毫骨血都碾碎了交到他手上?   蒋一澈接着问道:“你最喜欢的运动是什么?”   “呃……”陆晚云犹豫了一下,摇头说,“我不怎么运动……你呢?”   “网球。”他把两只手臂伸到空中,捋起了袖子给她看,果然右手臂比左手臂要粗不少。   “好厉害。”陆晚捏捏他的胳膊。   蒋一澈忽然想起什么,爬起来从包里拿出iPad,点开了给陆晚云看:“你有没有看过这个?”   陆晚云一头黑线。他翻来翻去的都是漫画,她只能认出蜘蛛侠钢铁侠什么的,但是看不懂他们都在干嘛。   没有想到他居然还有宅男的一面。她看着他的iPad忍不住有点想笑。   他没有意识到她在憋笑,又兴致勃勃地问她:“那你有没有看过Star Wars?”   星球大战?陆晚云这下笑着摇了摇头。   他很不甘心自己喜欢的东西陆晚云都不知道,又打了几个作家的名字给她看,并且很认真地先找了中文译名。   陆晚云看着他在手机上查来查去,对着“菲茨杰拉德”“雷蒙钱德勒”和“塞林格”的名字无奈地冲他眨眼。   蒋一澈很失望的样子,抱着iPad倒在陆晚云的腿上,过了一会儿才又举起手机:“那你最喜欢的书是什么?”   陆晚云回答说:“红楼梦。”   知道他大概没有看懂,她腾出一只手,把他手机的输入法从笔画切换到拼音模式,写了这三个字给他看。   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拿回手机表示:“我有试过,看不懂。”   陆晚云揉揉他的头发说,“回去带你看电视剧,会比较好懂。电视剧的配乐也很棒。”   这句话说完她就自知不对,立刻停下来,认真地继续按摩他的脑袋,心里暗暗祈祷他没有明白她说什么。   可是他好像明白了。   他端详了她一会儿,问:“那天你跟田澄唱的是什么歌?”   陆晚云一怔。那天在同里的厨房里她被田澄带得一时兴起,没想到唱歌的过程全被秦书和他两个人发现了,本来就有点懊悔,现在他这么直截了当地一问,她反而不好当作没发生过了。   她又拿过他的手机,勉强一笑,“采茶舞曲。”   蒋一澈立刻开了一个网页搜索这首歌。陆晚云帮他找到正确的歌词,打开给他看。   他研究了一会儿,又从手机的相册里翻出一个视频问她:“这是什么歌?”   陆晚云更惊了。那是她很久以前在蒋一清家唱歌的视频,她都不知道蒋一清什么时候录的,更不知道他居然会存到现在。   她忽然有点不敢告诉他这首歌叫《漂洋过海来看你》,可是看他执着的眼神,又实在是舍不得瞒住他。   这回她是直接搜到了这首歌的歌词才给他看的。   他研究了更久,才问:“你可以唱给我听吗?”   她一呆,停下了手上按摩的动作,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可以感觉到的。”他稍微坐起来一点,把一只耳朵埋在她的胸口处,手臂环上她的腰。   “好。”她的心一下子软得不像话,抱住他轻声说:“飞机上不太方便,回头我唱给你听。”   他欠起上半身,把嘴唇贴在她的喉咙那儿。   “一澈……”她叫他的名字,感觉着自己的声音带动皮肤微微震颤,连着他的双唇一起柔软地荡了一下。   他心照不宣地坐起来吻她。   大概是发现聊天有点吃力,后来蒋一澈开始带陆晚云玩纪念碑谷,他方向感和空间感极好,操纵着艾达小人上下左右地兜圈子,看的陆晚云头直晕,情不自禁地往他怀里倒去。   十二个小时的航班,他们两个人都没睡,就在吃东西,玩游戏和亲吻的无限循环里度过了。   她带了两包麻辣花生,他很喜欢,躺在她怀里就着她的手一颗一颗地全吃完了。   这十二个小时里陆晚云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喜欢跟她毫无共同之处的蒋一澈了。   不仅仅是因为他英俊,聪明,绅士,温柔,更是因为他对她是一片赤子之心,喜欢就是喜欢,毫不掩饰地喜欢,会撒娇,会柔软,会情不自禁地一直要吻她。   这样的他,令她觉得无比放松自由,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可以,都不用担心会冒犯他,让他不开心。整个世界在她面前都轻快明亮了起来。 ☆、12-陆晚云-4   到伊斯坦布尔的时候是清晨,他们俩前一晚就睡得很少,又在飞机上腻了一个通宵,拿行李的时候就都已经东倒西歪了。   蒋一澈比她好一点,还坚持拖她去大厅里的一家咖啡厅吃了两个羊角包当早餐。   他预约了酒店的车来接机,一辆奔驰的商务车把他们带到博斯普鲁斯海峡边的酒店,房间的阳台下面就是宽广的海面,迎着初升的太阳,能看到伊斯坦布尔的亚洲区。   陆晚云冲了个澡,站在阳台上吹了会儿风,看着不远处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大桥,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么跟他来了另一个大洲。   她这辈子从未离开过的亚洲此刻就在跨海大桥的另一侧,却仿佛远得像另一个次元的世界。   冬天的海风有点凉,她站了一会儿就逃回了房间里。   这是个奥斯曼奢华风格的房间,繁复的吊灯垂在穹顶上,猩红色的内饰有种特别的异域风情,四柱床的顶上垂下厚重的帷幔。   蒋一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脱了衣服在床上等她,床的三面都已经封好,只留了一个小小的入口。   她站在床边,觉得这好似一幅电影里的画面,而她居然成了女主角。   她飘飘然地脱掉衣服,只穿着内衣钻进帷幔里。   他们比前两次更熟悉对方的身体,比前两次更狂野,最后精疲力竭地在大白天睡得像两个小婴儿。   陆晚云是被一阵十分奇怪的声音吵醒的。那声音有点像防空警报,但是要低沉悠长的多,呜呜地响了很久很久,里面好像还夹杂着男人的吟唱声。   蒋一澈也醒过来,见她一脸诧异的表情,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指指窗外,欲言又止地说:“外面有奇怪的声音。”   他随着她的动作往外看了看,却没有搞懂她说的话,转回头来还是一脸的茫然。   她觉得他皱眉思考的样子有种跟平时截然不同的可爱,便情不自禁地笑着捉住了他的手。   他只好用另一只手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点开备忘录塞到她手里,绷着脸,认真的表情分明在说“快点告诉我”。   陆晚云于是也收起笑容,正色把刚才的那句话又写了一遍。   他眯起眼睛想了一下,才打字问她:“是清真寺做礼拜的宣礼声吧?”   陆晚云明白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脸埋进枕头笑起来。   “还是你比较见多识广。”她笑完又很认真地写道。   蒋一澈终于笑起来,半欠起身把她按在枕头上,捧住她脸深深地吻下来。   她觉得他们应该不是专程飞来在酒店里翻云覆雨的,不可以随时随地都这么情难自禁,但当他的舌尖缓缓撬开她的唇齿时,她根本一点抵抗力都没有。   还好他吻完了就把她从枕头里挖出来,给她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午后了。   “你饿不饿?我们要不要出去?”他一边打字,一边以“不出去你知道会怎样”的坏笑眼神瞄了她两眼。   她赶快捂着脸点点头,又被他压在枕头上亲了半天才顺利起床。   蒋一澈显然对这座城市十分熟悉,他带陆晚云坐有轨电车到了蓝色清真寺边上,熟门熟路地又带她来到了旁边的一条小路,在一个小门上了三楼,进了一家带着超大露台的餐厅。   露台上风有点大,他们就坐在靠窗的室内。   蓝色清真寺就仿佛一只巨大的鲸鱼,静静地卧在他们身边。陆晚云走到露台上想找个角度把六座宣礼塔都拍下来,却发现这好像是个不可能的任务,清真寺实在太大,几个大大小小的碧蓝穹顶占据了半个天空,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这陌生的异域景色让她愉悦,有点儿说不出来的亢奋。   她没有管点菜的事情,知道蒋一澈都会搞定的。   等他跟服务生交流完了,她才回到座位上坐下拿出手机:“为什么你很少跟我说话?我看你跟别人说话都很流畅。”她指了指刚走的服务生。   蒋一澈难得的脸红了一下,还是低头打字说:“我知道你的声音很好听。不敢班门弄斧。”   陆晚云摇摇头:“不会。我很喜欢听你的声音。”   她给他看完这句话便隔着桌子握住他的手臂,诚恳地看着他。   他低眉腼腆地笑了笑。   “你说英语,就当帮我锻炼一下好了。”她接着写,“简单点的内容我应该可以听懂。”   他不知道为什么,低下头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不如你教我说中文。”   这下轮到陆晚云犹豫了。她不知道要怎么教一个听不见的人说中文。虽然她接受过非常系统的播音训练,第一步就是科学地学习每个声母韵母的发声方式,但这部分对于她和她的同学来说都太简单了,根本没有人拿它当一回事儿。   平时听起来无比自然的每一个字都是如何变成声音的,她早已经完全忘了。而她的世界里充满了声音,那仿佛是她接触整个世界的一个媒介,什么心情要听什么曲子,就像什么温度穿什么衣服一样理所当然。   大概是看出陆晚云的为难,蒋一澈冲她举起了玻璃杯,似乎要打破尴尬。   清真的饭店里没有酒,他们杯里装的都是水,但她还是拿起杯子,轻轻地跟他碰了一下。两只薄薄的杯子发出“叮”的一声,脆脆的,好听极了。   她放下杯子,想了想,拿起手机咬着嘴唇打字问:“现在我说的话,你是不是能看懂很多?”   他点点头,“最近比较空,一直有在自学。其实是你说话会配合很多表情动作,比较好猜。但是其他人的话,中文的发音和口型我不熟,还是很难懂。”   她有点心酸,却也只能对他鼓励地一笑。   她又小心翼翼地问:“不如你教我手语吧?”   蒋一澈看到她这行字以后愣了愣。   他沉默地思考了很久,缓缓地摇了摇头。   “每个国家的手语不一样。我会的,是美国的。很多内容跟英语有关。”   陆晚云没有想到这一点,意外地“啊”了一声。   她闷头下去喝了一口水。   像是要安慰她一样,蒋一澈又打了一句话:“你不用为了我学手语。”   她抬起头来,对上他平静清澈的目光。   她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不会长厢厮守,不需要做无谓的承诺和付出。   过去的不到四十八小时太过浓烈,她几乎忘了这是一段注定不会有结局的感情,他们只是两个无法保持理智的人,在特殊时期给自己的心放了一个假。   “那你也不用为了我学中文。”她轻声地说,一边说,一边再一次探身抓住了他的手,“现在这样也很好。”   蒋一澈会心地点点头,翻转了手腕,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紧紧地牵住摩挲着。   他用另一只手在手机上点了点,清了一下嗓子,抬眼看了看她,目光回到手机上,轻声缓慢地开始念:“The Blue Mosque was constructed between 1609 and 1616 during the rule of Ahmed……”(蓝色清真寺于1609年至1616年间在苏丹阿哈姆德统治下建成……)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极为低沉圆润,又好像被午后的阳光镀了一层金,格外的华丽优雅。   她知道她已经失去了理智,连听一段最普通不过的旅游景点介绍都能听到面红耳赤,心潮澎湃。   两个人吃完饭进到蓝色清真寺里以后,陆晚云又要求蒋一澈念了一边刚才的介绍词。   她其实听懂得不多,但是她喜欢趴在他肩头听他说话。她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但是又知道他肯定不会生气,所以就仗着他脾气好欺负他。   清真寺的内部有好几个穹顶,所有的顶上都布满了繁复优美的金色花样,阳光透过几十个拱形窗户洒进来,被彩色玻璃染成缤纷的颜色。建筑的正中是硕大的圆形金属灯架,上面点着无数根蜡烛,星星点点的烛光正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清真寺中间的大片地毯上跪着许多来做祷告的人,他们朝着麦加的方向深深地拜下去,口中念念有词,低低的祈祷声虔诚而圣洁。   陆晚云忽然觉得自己应该信点什么宗教比较好,这样她祈祷这场梦进行得慢一点的时候,才会有上帝听见她的心声。   他们在清真寺外面又逛了一会儿,蒋一澈给她念清真寺的建筑结构特色介绍,她照样没怎么听懂,照样听得无比愉快。   从蓝色清真寺出来,他们又去了对面的圣索菲亚大教堂。这回蒋一澈在入口的地方就给她借了一个中文的讲解器,认真替她把耳机塞好。   “这座教堂已经一千五百年,是很少有的教堂改建清真寺,现在汇集了基督教堂和清真寺的元素,世界范围内都很少见,有很多故事,你还是好好听一听。”他正色写道。   “好好。”陆晚云乖巧地点头。   圣索菲亚大教堂里有几十个讲解点,她十分认真地把每一个都听下来了,仔细地看了每一处壁画,每一个苏丹的签名,每一扇彩色玻璃的窗户,一直待到景点关门。 ☆、12-陆晚云-5   他们去了一家景色极好的餐厅吃晚饭,陆晚云面对着远处藏蓝色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和穿梭在欧亚大陆之间的轮船,背对着的则是圣索菲亚和蓝色清真寺的高大穹顶,她停不下来地前看后看,将头伸到窗外感受带着海洋气息的阵阵冷风,简直头晕目眩。   蒋一澈给陆晚云点了嫩羊肩肉,自己点了烤羊排,吃到一半两个人交换盘子,吃对方剩下的一半主菜。   蒋一澈问她觉得羊肉怎么样,她眯起眼睛想了想说:“这个羊肉……很羊。”   他微蹙起眉头,表示没懂,看了她把答案打下来,还是没懂。   “就是……羊肉味很重。”   他用餐巾掩住嘴唇笑起来。   “羊肉当然是羊肉味。”   “不一样。”陆晚云摇摇头,“这里的羊肉跟平时的羊肉不一样,有种……非常坦荡荡的羊肉味,不像中餐,总是想着去腥去膻。”   他好像还是没懂。   好在侍应过来问他们要不要甜点,陆晚云已经撑得不行了,连忙说“nonono”,可是蒋一澈没看见,侍应也没有理她,还是按照蒋一澈说的,下了两份甜点的单。   一份是Rice pudding,奶味很足,陆晚云吃了两口,另一份是Angel\'s hair,实在甜到发齁,她只吃了一口就败下阵来。   蒋一澈把两份甜点都拿过去,大口大口地全吃完了。   陆晚云看得呆了,皱着眉头替他觉得牙疼。   “这两天体力消耗有点大。”   他非常理直气壮举着手机给她看,陆晚云脸一下就红了。   外面天已经黑了,他们没有多逗留,吃完饭就坐有轨电车回酒店了。   他们住的酒店很高档,在海峡边占据了一座双翼的历史保护建筑,据说这以前似乎还是什么官邸宫殿之类的地方。   酒店门口的门童很喜欢陆晚云,中午出来的时候就盯着她看,叫了她一声“My Princess”,晚上回来时还是他当班,远远地看见陆晚云,两眼放光地又在她身后跟着她叫“My Princess”。还好他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五官也是当地特色的异常深邃,叫得十分神往的样子,一点也不猥琐。   蒋一澈见陆晚云被小门童看得两颊飞霞,就在电梯里问:“他说什么?”   陆晚云有点不好意思地拼了“My Princess”两个单词给他看。   他居然“哼”了一声,望望电梯的天花板。   陆晚云捂嘴笑。   他瞪了她一眼,可是瞪得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她反而笑得更厉害了。   回了房间她指了指洗手间里的大浴缸,表示要去泡个澡,他点点头,转身开始去整理行李里的衣服。   浴缸很深很宽,光是放水就放了很久,在这段时间里,陆晚云已经卸了妆,冲了澡,甚至连脸上的护肤品都抹好了。   水放到大半的时候,她脱了浴袍坐进去。   其实泡澡并不是她的习惯,她只是想独处一会儿,消化一下这四十八小时以来的疯狂。   她需要一遍遍地看手机的日历,才能确认现在才是年初三,离她从家里逃出来才不过两天。   她坐进去过了一会儿,水才渐渐地终于漫过了肩头。   几乎是同时,浴室的门被推开了。   她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用手臂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蒋一澈笑了笑,抬手关了灯,浴室里只剩下刚才陆晚云擦脸时开的那面带灯化妆镜还亮着,发出很小一圈冷冷的白光。   他走到浴缸前,二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   她完全僵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关了灯,就是完全不给她说话拒绝他的机会。   他小心地抬起脚试了试水温,似乎是觉得烫,脚尖刚接触到水面就缩了回去。   陆晚云刚松了口气,他却执着地扶着墙壁踩进来,坚决而又有些艰难地缓缓把身体没入水中。   水面微波翻动,他整个人都贴了上来。   她还抱着自己的胸口,有点不知所措。   他在半明半暗里准确地找到她的唇咬了上来,腾出一只手想要拉开她的胳膊。   她挣扎了一下,就听见他松开她的唇,低低地念了一声“My Princess”。   同样的两个单词,从他的口中吐出来就如同天籁一般,她浑身一震,忘了防御,丢盔卸甲地主动伸手投降。   昏暗中,一切事物的触感都格外强烈,她在水中探出手去,沿着他的腰际缓缓地摸到他两腿之间。他的双腿一下子绷紧了,把头埋在她的肩窝上。   她的手上下动了几下,他在水里似乎异常敏感,跟着她的动作颤抖起来。   她松开手,手掌绕到他身后,按在那一片极有弹性的紧致微翘上,就像一个邀请。他便顺着她的动作,带动热水一起进入她的身体。   他起初的动作很慢,像是在熟悉水的浮力,两只手都撑在浴缸的边缘保持平衡。她摸到他的胳膊,拽下来环在自己的腰上,他便只能借着她的身体使力,掌握了要领之后速度渐渐快了起来,溅起一大片水花,砸在浴缸外的墙壁和地面上。   因为听不见,他便一直睁着眼睛看她的表情,她不想让他分心,用一只手盖住他的双眼,微微抬起上半身吻住他的嘴唇,用热烈的唇舌来表达自己的感受。   黑暗中的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只有急促的呼吸和溅起的波澜证明了这是一场多么激烈的交~欢。   陆晚云其实从来不是一个欲~望强烈的人,她与高正铭在一起的时候,觉得自己根本就是无所谓的,纯粹是为了配合他,甚至经常还会害羞地不敢开灯。   但蒋一澈为她打开了一扇隐秘的门,让她重新认识了自己和自己的身体,有许多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点,都在这两天被他极富耐心地发掘了出来。   不知道是压抑了太久,还是知道他们时间不多,她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无比渴望他的身体,哪怕只是牵着手也想要跟他有点接触。而偏偏他又是那样的热情似火,技巧娴熟,他能准确回应她的每一点诉求,一次一次让她攀上前所未有的高峰。   这个充满了欲望,充满了激情的自己让她觉得陌生,可是在害怕之余,又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强烈快感。   在伊斯坦布尔的五天时间让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是一座浓烈的城市。   就像这里的羊肉很羊,甜点很甜一样,这里的每一座清真寺都带着极其庄重的宗教气氛,每一只海鸥都飞得意气风发,大巴扎的每一家商店里都有着毫不遮掩的繁复热烈的装修,每天都有热情的、没见过东方面孔的当地人要跟她合照。   在这样的环境下,人很难不失去重心,轻飘飘起来。   他们这五天过得异常简单,每天睡到自然醒,去一到两个景点,吃饭,在海峡边闲逛,然后回酒店持久激烈地做~爱。   连续相处下来,陆晚云发现她与蒋一澈的小小不合拍之处。比如他每次总要在洗手间磨蹭一个多小时,她砸门也没有用,只能干等着;比如他刚入眠还没有睡熟之前会在床上翻来翻去地踢被子,动作之大几乎要把她折腾到床底下去;比如他吃饭时总要点太多的菜,拦都拦不住……   可是因为知道他们不会一直在一起,这些小小的困扰她不但不介意,反而都觉得异常可爱,想到哪一点都忍不住地嘴角上翘。只有想到这个鲜活可爱的人终将不属于她,才让她黯然神伤。   在伊斯坦布尔的最后一晚,陆晚云做了噩梦。   她梦见蒋一澈就站在她面前,她想伸手抓他,却全身僵硬地动不了,他转身就走,她想叫住他,又完全发不出声音。她不光是说不出话,而且发现自己整个嗓子里发声的器官全部消失了,脖子软成一滩烂泥。   她惊恐到极点,捂住自己的脸极力地想要尖叫,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挣扎了很久很久,终于才满头大汗地从梦魇中惊醒了。   蒋一澈平时睡得比较沉,这回也被她弄醒了,揉了揉眼睛,还没有完全清醒,就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仰起脸去吻她的额头表示安慰。   她紧紧抱住他修长紧致的腰。   她太冲动了。她这时才开始反省,自己平时那么冷淡的一个人,为什么在年初一晚上可以冲动成那样,为什么连着这一个星期,每天都可以这么冲动。   明天回去了要怎么办?更严重的是,他回美国了以后怎么办?   她怎么还能回到原来的生活里?   她不敢想。   做不到。   这样的想法让她瑟瑟发抖,整个人缩在他的怀里。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可以把她从头顶到脚趾地全部护住。   他轻拍着她的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她知道她不用说,他也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13-蒋一澈-1   从伊斯坦布尔回来的当天下午,陆晚云就去上班了。   她的春节假期已经放完,还是假装生病才在土耳其多待了一天。   他们早上到的上海,蒋一澈先把她送回家,让她睡下补眠,自己才回了家。   其实那个“家”已经不能叫家了。   过去的一个多月以来,他将家里的大部分家具和摆设都交给了父亲多年前认识的一个家具商。那位先生做事仔细,每一样东西都给了估价,发给他看过,等他点头,才来拉东西,付钱。   他对钱并不在乎,几乎没有对估价提出过异议。反正人都不在了,要钱又有什么用呢?   蒋一清的衣服很多,按照中国的习俗是要烧给她的。他想了想,觉得她可能并不想要这么老土,就每种类型的衣服挑了一两件留下做纪念,剩下的全部捐去了家附近的一座教堂。   可能是不大有人一次性捐这么多质量上乘的衣服,修女抓住他讲了很多话,他几乎都没有明白,只是看着她似乎讲完了,就笑笑走了。   蒋一清的骨灰他父母上次回去的时候都带走了,一起带走的还有她的珠宝首饰,以及她收藏的所有唱片CD。   房子的事则轮不到他管。   这是蒋家的祖产,蒋一清还有伯父叔叔在美国,还有堂兄弟,这套房子当时只是由一清父母装修好给一清暂住的,现在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来处置。他还能住在这里,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他把能收拾的都收拾好了,家里除了自己的房间里还有一张床和必备的日常用品、电器以外,已经不剩下什么东西了。   原本他只是因为过年前的机票太贵,又想等陆晚云放假回来跟她告个别,才订了春节假期后回美国的机票的,但是没有想到她年初一晚上就回来了。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这一场偷偷的爱恋有能够成真的一天,从那个晚上的极度亢奋直到现在,完全过得像做梦一样。   这近两个月以来,他的一切都全面停滞了,日子变得晦暗无光。只有陆晚云在他情绪完全崩溃的时候握住他手陪着他,听他发泄一般地讲了那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还耐心又体贴地安慰他。那些话如果不是在那样一个场合下,如果不是对着她那样一个人,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别人。   而最近跟她在一起的这短短几天里,一丝光亮好像突然回到了他的生活中,把他的世界照得比原来还要明亮浓烈很多倍。   直到回到空空落落的家,一个人坐在楼梯上,完全被冲昏了头脑的他才渐渐醒过神来。   当务之急是要先跟Kevin说一下,他没有及时回去。   Kevin在视频那头就炸了。   “你已经休息快两个月了!虽然我理解你,但是客户不会一直等着你。你上次的那个私人图书馆的项目为了等你回来实地确认修改方案开工,已经耽误了一周了。这里还有一个咖啡旗舰店项目,人家是看上了你上次的案例,指明要你出方案的。还有原来在进行的几个……”   蒋一澈没有解释,Kevin看看他的脸色,便没有接着列举替他做了多少事,态度缓和下来一点问:“你还好吧?”   他点点头。   “需要我帮你联系一个心理医生吗?”Kevin直言不讳地问,大概是以为他打击太大,心理出现了问题才不回去的。   “不用。”他终于抬起手,“我只是这边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完,很快就回去。”   “很快是多久?”   “……”   他犹豫了。   “一周?还是两周?”   “……我尽快。”   Kevin思考了一番,勉强答应了,但是还是又催他:“快点回来吧。这边太多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又要迎接新生命,你再不回来可能我要疯掉。”   蒋一澈无奈地点点头。   他结束了视频,坐在台阶上把脸埋在手心里。   呆了很久,他才打开行李箱,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他回来得匆忙,带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去伊斯坦布尔的时候几乎把身边的衣服都带着了,这回拿出来丢进洗衣机里,连一缸都不到。   他无所事事地站到窗边,开始认真思考接下来的路。   一直琢磨到日落西山,也毫无头绪。   一整天下来,陆晚云都没有联系过他,他也没好意思再找她。   是他太过自私,把她拖去了异国他乡过了那么美妙的几天时间,现在是到了该醒过来的时候了。   但是他情不自禁地在快半夜的时候又出门去了普希金纪念碑那儿。   在离纪念碑还有几十米的地方,他看见了那只大白猫。   自从他夏天第一次去普希金纪念碑以后,大白就认识了他,时不时地还会陪他走一段路。   后来他差不多每天都会去跟大白玩一会儿。夏天的时候他不敢在那儿等到陆晚云下班的点,这次回来,却习惯了在那里看到她。   “Is she there?”(她在那儿吗?)他蹲下来问大白。   大白蹭了两下他的手,就径直往纪念碑的方向走。   陆晚云果然在。   她蹲在花坛边,在跟几只流浪猫讲话,见他来了,便站起来,冲他淡淡地一笑,递给他一包东西。   他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好几个保鲜盒,装满了各种她亲手做的食物。   她就知道他会来。   那种被人如此了解如此体贴的感觉让他心里又甜又痛,下意识地拉住她的手,转身就走。   回去的路上刚好要经过上海眼耳鼻喉科医院,虽然这个点医院已经下班了,但是附近路上有许多助听器的直营店,大大的招牌在夜色里还是十分显眼,陆晚云在经过它们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两眼,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下。他低头看她一眼,她便欲盖弥彰地一笑。   蒋一澈拉着她径直回了家,她没有问什么,也没有反抗,只是顺从地贴在他身边。   他却犹豫了。   白天一个人的时间让他冷静了下来。他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这样死缠烂打地抱住她不放了。   于是他先表示肚子饿了,热了一盒她做的炒饭,坐在厨房吧台边的高脚凳上吃起来。   陆晚云就坐在他对面,一手抱着一杯热茶,一手托腮看着他吃。   他有心事,吃得很慢,几乎是在数米粒,每勺都只装一点点饭,她则一直十分耐心地盯着他看。   吃到一半,蒋一澈停了下来。   陆晚云没有在看他吃饭,而是无意识地盯着他的一只耳朵。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她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避开他的目光。   他放下勺子,拿出手机很认真地开始打字:“你想问什么就问好了。”   她立刻摇头。   他自己继续解释道:“上次回美国的时候,我去看过医生。做过检查。我已经太多年听不见,神经损伤严重,现在的手段几乎都不会有效果。”   陆晚云摇摇头,看了他两眼才打字道:“我不是想要问这个。这根本没有关系。我刚才只是在想你是怎么能做到经历过这些,还能这么阳光开朗的。”   他怔了怔,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便隔着窄窄的吧台伸过一只手来,抚上他的脸颊,缓缓地把手探到他的耳后,停在那儿,用拇指指尖轻轻地描画着他耳朵的轮廓,从上到下,又从下往上,好像在无比珍惜地爱抚着一件艺术品。   他全身都随着她的触碰渐渐热起来,就被她这一个动作勾出了压在心底二十年的实话:“能有一个家我已经很感激。不想让父母和一清因为我而内疚,或者不开心。”   陆晚云看看他这两行字,又看看他的脸,目光里似乎有股暖流要将他淹没。   “我其实很想记得那些音乐。可是我都忘了。”他被她一看便情不自禁地又写道,“看音乐会的时候,我都想要想起每件乐器的声音。可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假装这样也挺好。”   她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侧,抽走了他手中的手机,将他的脑袋搂在怀里。她抚着他的侧脸,胸膛微微有些震动,他觉得她一定是在说“你在我面前不用这么辛苦地假装”。   然后她便伸长手臂够到了自己的手机,单手打了一行字给他看:“你可以不用这么坚强的。没有人会怪你。”   他闭上眼睛,转过身环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的毛衣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羊绒的触感柔软温暖极了,他越埋越深,觉得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放松,又无限凄惘。   他觉得自己快要陷入情绪的漩涡里不能自拔了,直到她俯下身来吻了吻他的额头。   她的唇太软,吻得太温柔,他心头一痛,难以控制自己,问:“你这几天可以住这里吗?”   她似乎为难了一下,但还是缓缓点了点头,“那我回家拿点东西。”   “我陪你去。”   他们又打车去了陆晚云家拿东西,再回到家时已经凌晨了。   蒋一澈的房间是一间客房,面积不大,床也窄,比单人床宽不了多少,他把陆晚云的东西拿到床边放好后,才隐隐有些后悔。   她好像没有任何异议,从行李箱里翻出洗漱用品就去了洗手间。   等他洗完澡回来以后,陆晚云已经睡了。   她十分小心地贴在床的边缘,将大半个床都空出来给他。   蒋一澈不确定她有没有睡着,只是关了灯,轻手轻脚地将她搂进怀里便没有再动。   前一晚她做了噩梦,满头大汗地醒来,所以他睡得很警醒,怕她又被梦魇住。   半夜里,蒋一澈迷迷糊糊地发现陆晚云下了床站在窗边。   房间里开着空调,但是也没有很暖,她觉得冷似的,紧紧地抱着手臂,一动不动地看着楼下的小花园,微弱的月光在她身后投下一个淡淡的影子。   她在思考着什么,犹豫着什么,痛苦着什么。   他十分清楚让她半夜睡不着的因素是什么。   是他,他的自私,他的贪婪,他的不负责任。   蒋一澈半坐起来,张开口,轻轻地叫了一声“晚云。”   陆晚云没有反应。   他清了清嗓子,又叫了一声,她仍然没有回头。   他借着月光定睛看了看,发现她耳朵里插着耳机,应该是在放音乐。   他知道音乐应该是她的避风港,虽然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听过。   蒋一澈不想打扰她,默默地又躺回去,等了许久,才等到她终于调整好心情,转身走了回来。   他立刻闭起眼睛装睡,感觉到她那侧的床垫晃了晃,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的一角坐了进来。   她探身过来,极轻极快地亲了一下他的耳根。   那双唇冰冷极了。 ☆、13-蒋一澈-2   第二天早上蒋一澈醒过来时刚七点多,陆晚云已经不在了。   他飞快地穿上衣服奔下楼,在厨房里找到她。   见他起来了,她便指指吧台,让他先去吃早饭。   吐司,培根,炒蛋,麦片,咖啡,橙汁。与他在伊斯坦布尔住酒店时选的自助早餐一模一样。   他先过去看她在做什么。   她应该是刚出去过,买了很多菜,几乎将宽大的厨房岛台堆满了,正在一样一样地收拾。   那么多食材,感觉至少够两个人吃一个星期了,也不知道瘦弱的她是怎么全都搬回来的。   意识到这么多吃的大概是她无声地想要挽留自己的方式,蒋一澈脚软了一下。   他很想走过去牢牢地抱住她,但是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他胆怯了。   他曾经经历过的感情都直来直往,好就约会、在一起,不好就分开,坦坦荡荡地挥手告别,从来没有人把对他的感情用这么曲折而深刻的方式表达出来。   陆晚云收拾完了东西见他一直呆站着,便走过来,强行把他按在吧台椅子上,又把早饭热了一遍放到他面前。   蒋一澈没有什么胃口,只是勉强笑笑,陪她默默吃了一点。   吃完饭他洗碗的时候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们没什么事可以做。   按照计划,他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回美国了。家里现在连个电视沙发都没有,难道两个人要在厨房里坐着聊天吗?   好在陆晚云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给他看手机。   “我有点困,上楼睡一会儿。煤气上在煲汤,你帮我看一下,两个小时以后关一下火,好不好?”   他忙不迭地点点头。   他在厨房看了两个小时火,期间发了很多邮件,处理了一些非处理不可的工作,又一头恼火地跟VPN抗争了半天,才上了What\'sApp联系了一下想要联系的人,掐着点把煤气关了,上楼去看陆晚云。   她把房间里的窗帘全都拉上了,整个屋子里暗成一片。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头蹲下来,刚想要摸一摸她的脸,就发现了不对。   她脸色通红,皱着眉头睡得很不安稳。他紧张地探手去摸她的额头,发现她发起了高烧,烫得吓人。   一定是昨晚冻着了,蒋一澈顿时后悔没有及时叫她上床,由着她站在窗口听音乐。他拍拍她的脸,想要叫醒她。   她只是眉头紧缩地扭动了几下,完全没有醒。   他吓坏了,把她从床上捞起来,给她套上大衣和裤子,抱着她便匆匆下楼。   整个过程中她都处于半昏迷的状态,软绵绵地几乎没有配合他,只是好在她瘦,抱在手里的重量轻极了。   他抓了自己的钱包钥匙就抱着她出门了,小区门口的保安见状赶紧帮他冲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蒋一澈上车就急匆匆地跟司机说了声“医院”,而司机显然并没有听懂,扭着身子对他说了些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的中文到底有多不标准,刚要心急火燎地再试着说一次,司机倒是看见了陆晚云的状况,又跟他说了句什么,就匆匆地转身回去开车上路了。   医院离得不远,司机很机灵地十分钟就开到了。   他抱着她跑进急诊室,一瞬间就迷失了方向。   急诊室里人山人海,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奔忙。他定了定神,往一个像是咨询人员的小台子那里走去。台子后面的医生已经看见了他,远远地冲他说了很多话,应该声音很大,整个人动作都有点夸张。   等他走过去,医生已经不知从哪儿拖了一张轮床,让他先把人放下。   他一边小心地把烧得东倒西歪的陆晚云放下,一边对医生说:“Sorry, I don\'t speak Chinese.” (对不起,我不会说中文。)   那医生本来又在跟他说话,听他这么一说,才终于停了下来,反应了一下,去叫了一个圆圆脸的姑娘过来。   那个女孩走到他身边,应该是用英文跟他在说什么,可是他心一乱,再加上人家说的可能并不是那么标准,就完全什么也没懂。   他暗自握拳,深吸了一口气,又说:“Sorry,I’m deaf.”(对不起,我是聋人。)   圆脸姑娘怔了一下,他又说了一遍,她才终于反应过来,手足无措了一阵,才从口袋里拿出纸笔写了ID两个字母。   他出来得匆忙,哪里还想得到带她的证件,不禁又愣了。   圆脸姑娘见他一脸茫然,皱了皱眉,但还是很快地去想办法帮他处理了。   另一个医生走过来,听了听陆晚云的胸,粗粗检查了一番,又开始对他讲话,见他听不懂,就一脸不耐烦地挥挥手,不知道说了什么。   好在那个圆脸姑娘及时回来,递给他一本薄薄的病历册,又写了“blood test”(血检)“payment,right corner”(付款,右边角落)几个字给他。   他跑去付了钱,拿着回执单回来,等医生来给陆晚云抽血。   等血液报告的半个多小时里,他一直忐忑不安地死死抓着陆晚云的手,好在她的呼吸虽然有些急,但是基本还算平稳,只是脉搏跳得快了些。   血液报告出来以后,刚才来检查的医生十分潦草地在陆晚云的病历本上写了点什么,一言不发地重重塞还给他。他只能再去找那个圆脸姑娘求助,这回她索性直接带着他去付钱,取药,又帮他找了护士来给陆晚云打点滴,跟他说吊两天水就没事了。他一路上对女孩说了很多遍“Thank you”,她没有回答,只是用无比同情的眼光一直盯着他看。   他坐在陆晚云的床脚,仔细地研究病历本上医生的字迹,看了半天只看出“炎症”两个字。   急诊室里的人来来往往,不时有人从他身边走过,撞到他的身体,还有人态度极差地冲他吼,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这种处处碰壁的情况他遇到得多了,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一味担心她怎么样了。   陆晚云下午一点左右终于醒了,两瓶点滴都快打完了。她睁开眼睛迷茫了一下,动了动一直被他捏在手里的手腕。   她先是低头看了看他手表上的时间,接着松了一口气,又摸自己的口袋想找什么。   蒋一澈凑过去说:“Sorry, I forgot our phones.” (对不起,我忘记带我们的手机。)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勉强坐了起来,先是咳嗽着找路过的一个医生要了纸笔,然后才很认真地写道:“我感觉还好的。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点点头,把她的病历册递给她。   她自己翻看了一下,“没事的,只是呼吸道感染了。昨晚没睡好,刚才其实有意识的,只是怎么也醒不过来。让你担心了,抱歉。”   他摇了摇头。   她看了看周围纷乱的环境,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匆匆写道:“刚才是不是很麻烦?”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好像高烧不醒、值得担心的那个人是他一样。   他终于没有忍住,探身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的嘴唇贴在他耳畔,有微弱的滚烫气流吹过,他知道她是在安慰他。   他给她带来那么多的烦恼,连送她上医院这件小事都搞得狼狈不堪,居然还要她来安慰自己。   蒋一澈先松开她,有点担忧地说:“You can’t go to work like this.”(你不能这样去上班。)   没有想到陆晚云笑了,她低头匆匆写了几个字,然后又抓着他手,把他的指尖按在自己的喉咙上。   “嗓子已经全哑了,上不了班。”   她好像还觉得挺高兴的,对着他笑了几秒,才又写:“我每年冬天都会这样一次,不怪你,你不要担心。”   他将指尖缓缓移到她的脸颊上,触着她还有些发烫的皮肤,感觉就像触着在他生命里忽然开放的一朵花,柔软,温暖,美好,又无限迷茫。   而他能给她的又有什么呢?除了片刻肉体上的欢愉以外。   因为这场病,他从老天那儿又偷来了她几天时光。这几天他们其实什么都没有做,除了陪她去医院以外,其他所有的时间他们都待在家里,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醒了就在厨房里做各种他没怎么见过的菜式,让他帮忙打下手。   她总是夸他切菜切得很完美,一直盯着他的手看。   她好像是打算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所有能做给他吃的东西都做一遍,每顿饭都要摆满一桌子的菜。   他想说他其实根本无所谓吃什么,让她不要那么辛苦,那些中餐对他来说都一样,可是每次她都用欣慰的眼神看着他吃东西,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而她看他的眼神已经与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那几天里的她仿佛冲破了一层壳,整个人绽放出无比欢乐和阳光的一面,而现在她又回到了那个温柔而略带忧郁的状态,脸上的笑意已经不再那么浓重。   可是他也很喜欢这种状态下的她,那是让他一见钟情的她。   喜欢早晨她轻柔地抚上他的脸颊,喜欢晚上她落在他唇边的晚安吻,喜欢她打点滴时一言不发地依偎在他怀里,喜欢她跟他挤在床上,一寸一寸缓慢地抚摸他的背。   他从来没有这样深深地喜欢过一个人,连她的一个缺点他都找不出来。   在她面前,他的一切心事都无所遁形,也不用掩饰。   他明确地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再像这样喜欢上另外一个人了。   几天以后,陆晚云病好了去上班,蒋一澈先送她去了单位,然后去见了一个他这两天绕了很多个弯子联系上的熟人。   那个叫Patrick的同事的前同事现在在上海工作,是一家建筑事务所的合伙人,几年前他们曾经在一个项目上合作过。   他们其实已经很久没见了,在约好的咖啡店坐下以后,蒋一澈解释了一会儿才说清楚他们以前的关系。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大段大段地讲英文了,见Patrick之前一个人偷偷地练习了很久。   “你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在上海工作?”Patrick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蒋一澈点头。   “可是你在LA的事务所不是做得挺好的吗?最近你们的项目我也关注了,应该处在上升期吧?”Patrick的语速有点快,他需要全神贯注才能跟上谈话,还有一半是要靠猜的。   “因为……一些个人原因。”他打开电脑,“这是我以前做过的项目和简历,已经都发给过你。”   Patrick点点头凑过来,又翻了翻他的简历和作品照片,喝了口咖啡,沉思了一会儿才说:“我可以说实话吗?”   “当然。”他再次点头。   “单看你的作品的话,我可以考虑给你一个初级设计师的工作。”   蒋一澈知道还有“但是”,便紧紧地盯住他的双唇。   “但是……你用英文可以顺利交流吗?不光是跟母语是英语的人,还有其他国家的人,比如说英语的中国人。”   蒋一澈犹豫了,他想骗他说可以的,但是他不能。   “美国人的话,我读唇可以有百分之七八十的正确率,一般没有问题。说英语的中国人……”他想到那天在医院的经历,“还需要练习。但是我可以读写中文。”   Patrick思考了一下,明显是在找客套话:“老实说,如果你真的在这边工作的话,先不说公司的同事和客户,你本人可能都会要将更多精力放在日常的沟通上,肯定会影响你的职业发展。而且这边的环境对你这样的人士并不是很友好……你在美国的时候,公司和你本人都会有一定的退税和其他福利吧?”   蒋一澈点点头。   “如果你到了这边,那些福利就都没有了,收入可能会少很多。”   蒋一澈本来就明白这一点,一边点头一边认真地说:“我知道。这不要紧。”   “而且公司也不会因为你……有任何额外的……好处。”Patrick没有直接拒绝他,只是越说越艰难,停了两秒又笑笑说:“如果你是安藤忠雄这种级别的设计师,那一切都不是问题了。只是……”   只是他不是。   他只是一个非常普通、非常平庸、还非常有障碍的设计师,不值得别人特地麻烦。   Patrick靠回椅背上,皱起眉,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我太直接了。但是我其实以前就觉得,你的天赋好像不在建筑设计上……”   后来他又说了一番好像是安慰的话,但是蒋一澈从这一句以后就没有再读懂了。   他的天赋当然不在建筑设计上,这一点他比地球上任何一个人都清楚。   他一分神,心里便翻江倒海,眼睁睁地看着Patrick嘴唇开开合合,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还要配合着机械地胡乱点头。 ☆、13-蒋一澈-3   送走了Patrick以后,蒋一澈一个人又去柜台点了一杯馥芮白,想要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时,发现那儿已经坐了一对小情侣,女孩手里抱着一大束玫瑰,笑得十分灿烂。   他看了看周围,好像有很多对这样的情侣,才恍然大悟地发现这天是情人节。   这几天他都在刻意逃避看日历,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日子。   他拿着咖啡走进商场里逛起来,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完成给陆晚云买礼物这个任务。   至少也要感谢她把他从失去一清的痛苦里解救出来。   因为日子特殊,所以商场里全是一对对出来逛街的人,平时不那么热闹的珠宝首饰店都要排队进店。   他有点懵地绕了一圈,被一家花店门口的广告牌吸引了。   永生花。   蒋一澈走进去,便有店员迎上来跟他攀谈,他知道自己完全不可能明白人家在说什么,也不想解释,只是随意笑了笑,接着自己把每一种永生花礼盒都看了一遍,最后挑了一盒“偷偷的爱恋”,捧在手里去结账。   收银台也排起了长队,因为每个礼盒都要包装,所以队伍行进的速度很慢。   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跟他差不多高、年纪看起来比他要大一点的男士,他买的是一盒“永恒的爱”,把花交给店员的同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戒指盒,让店员塞进花盒里。   那是一只Harry Winston的戒指。   蒋一澈对这种东西本来没什么研究,但是Harry Winston是蒋一清最喜欢却又觉得太贵的牌子,也是她唯一心心念念提过的牌子,所以他一眼就认出了戒指盒上方正的烫银字体。   “不会有女人拒绝得了Harry Winston的。”一清那一脸艳羡的表情还栩栩如生,突如其来地扎了一下他的心。   店员显然也认出了这个昂贵的高端品牌,看口型都知道她“哇”了一下。   蒋一澈忽然觉得自己那盒“偷偷的爱恋”配不上“永生”这个概念。   但是无论如何他也要把这盒花送出去。   哪怕他能给她的没有戒指,没有永远,他也至少可以把自己能给的东西都给她。虽然他能给她的少得可怜,少到他自己都觉得很失望。   陆晚云是明确告诉他不要去接她下班的,但是他还是没忍住捧着那盒花去了。   她工作的大楼安保挺严的,进出电梯都要先刷卡通过闸机,于是他只能在大堂的角落里远远地等着。   他到得有点早,她的节目应该还没有结束。   大堂的一侧有一块巨大的宣传板,上面贴着整个电台上个月的十佳主播,第二排的第一个就是陆晚云。   她在那张照片里显得非常成熟优雅,穿着职业装,脸上带着他不熟悉的、略显神秘的微笑。   这个陌生的陆晚云一下子让他心跳飞快,手足无措,同时又异常失落,好像一脚踏进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只觉得自己渺小极了。   快到十一点时,蒋一澈不期然地看见了下午那个拿着Harry Winston戒指的男人,抱着那盒花走向电梯。保安们似乎都认识他,还没有等他开口,就已经替他刷卡开了闸机,让他进去。   他没有上电梯,只是在电梯口那块空地上等着。   不时有下夜班的人从电梯里出来,见到他都要惊喜地过去跟他打个招呼,他则笑得十分自信得体,跟每个人都聊上两句。   不知道为什么,蒋一澈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陆晚云从电梯里出来时,就首先看见了这个男人。   蒋一澈离得远了,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立刻转身想从另一个方向走出去。   那个男人探身抓住陆晚云的胳膊,先是说了什么,陆晚云推开了他手,但是也没有再要逃走的意思,两个人就在一排电梯门口僵持了一会儿。   那个男人一直在说什么,陆晚云一直皱眉听着,他说到最后,把那盒藏着戒指的“永恒的爱”塞到她怀里。   陆晚云这下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那盒花,又抬头对他说了几句话。   她说完了,便把花重新塞到那个男人手里,闷头往外走。   那个男人一直在她的背后喊她,却没有追上去。   陆晚云走得飞快,没有看见一直站在大堂角落里的蒋一澈。   他也还在消化自己看到的场面,直到她出了门以后才醒过神来,跟着追出去,一路小跑地在路口追上了她。   她正在等红灯,脸色还满是不快,扭头看见他时,却立刻绽放出一个略带勉强的笑容。   他顿时就觉得心碎了一地。   陆晚云看到他手里的花,先是愣了愣,似乎看出来跟刚才她拒绝的那盒是同一个牌子,下一秒却主动伸手接了过去,还踮起脚吻了吻他的脸颊,很高兴的样子。   他又心酸又激动,用双手捧住她脸吻了下去。   路口的红灯变绿,绿灯又变红。   情人节还剩下半个小时,他们小跑着回了家,一进门就搂在一起开始脱对方的衣服。   蒋一澈把陆晚云整个人抱起来,她则很配合地用双腿紧紧缠住他的腰,低下头来一直吻他。   他们就保持着这个拥吻的状态,上了三楼平时几乎不用的小阁楼。   他出门之前已经布置过了,此时的小阁楼里开着电暖器,墙角点着一圈蜡烛,地上铺着他从二楼卧室拖上来的床垫和几层毛毯。   前几天因为她在生病,他一直都不敢动她,已经憋得很辛苦了,没有想到她似乎比他还要着急,进了阁楼,脚刚着地就把手探进了他的衣服里。   她的双手还带着一丝凉意,他的腰随之抽缩了一下。   她也没有管,两只手开始上上下下毫无规律地沿着他的身体游走,碰到哪儿,哪儿就突突地烧起来。   他吻着她,一边急迫慌乱地脱她的衣服,一边磕磕绊绊地往房间里面走,等走到地上铺着的床垫边时,两个人都已经□□了。   他先躺下来,抬头看着她。   月色从他们头顶上的天窗里泄进来,映着烛光,照亮了她白皙纤细的身体,和微微潮红的双颊。   她的头发散在肩头,随着她伏身下来的动作垂到了他的肩上和脸上,蹭得他有点痒,整个人无可救药地快要炸裂开来。她低头看了他一眼,微微地点了点头,目光里满是流连和渴望。   他两手扶在她的腰上,缓缓进入她的身体。   她坐直了,随着他的动作仰起了头,下颌,脖颈和锁骨连成了一条好看的曲线,在月光下散发着珍珠一般的光彩。   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坐起来,紧紧贴合上她的身体,吻住她的脖子。   他觉得阁楼老化的地板可能会承受不住他们剧烈的运动,但是又一直停不下来。   就算这一刻山崩地裂,他也停不下来。   他甚至希望这一刻世界忽然走向尽头,这样他就不用停下来。   可是他完全无法压制自己的欲望,嘴唇上传来一阵阵轻微的震动,那是她的低吟。   她可能是在叫他的名字。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颤抖,激动之余又痛不欲生。   他在混乱无比的情绪中陷入疯狂的高潮,整个人都剧烈地抽搐起来。   她抱住他,又是那样温柔地抚着他的背,低头在他肩上留下一串细细密密的吻。   情人节已经过完了,蜡烛也已经燃尽了,只有窗外的月色正浓,那是一颗已经快要到达正圆形的满月。   他们俩都没有睡,只是借着皎洁的月色默默地看着对方。   蒋一澈犹豫了很久很久,还是把自己的手机从身边的一堆衣服里捡起来,翻到一个页面给她看。   那是他下午见完Patrick以后定好的机票,起飞的日期是下个星期的周六。   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晚的时间了,再晚下去,他可能就要失业,信用卡也要刷爆了。而只有他走了,她才可能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中。   他还想解释一下的,但是陆晚云只是点点头就抽走了他手里的手机。   她没有让他留下来,就像他也没有让她跟他走。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沉静似水,好像明白他要说的一切,明白他的身不由己,明白他的无能为力。   “你们是不是用脑电波交流啊。”   很久以前一清说的这句玩笑话忽然出现在他脑海里,让他抑制不住地心酸。生命里最美好的两个人都终将要离他而去,他觉得一直以来苦苦坚持的人生似乎就要失去全部意义。   他把脸埋在她的怀中,紧紧地抱住她。   I love you. (我爱你。)   I honestly love you.(我是真的爱你。)   他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但是他希望她能读懂他此刻的心。 ☆、14-田澄-1   秦书失踪了。   田澄是在年二十九的下午发现这个事实的。原本她已经计划好了这个春节要怎么过的:她要每天去找他,要把这个假期的八天时间变成最激烈,最缠绵的告别。   可是他忽然就消失了,消失得猝不及防,消失得无影无踪。   田澄送完陆晚云回家就直接开去了同里,却赫然发现他的小楼恢复了她第一次见到时的状态。   他新买的家具没有了,二楼的几十幅画没有了,秦书本人也没有了。   田澄站在空荡的一楼堂屋里,觉得全身都冻得冰凉。   她没有怪他走——她知道他本来就是过完年就要走的,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她受不了这样的不辞而别,受不了自己一个人被留在这儿,像个白痴一样四处寻觅他的踪影。   她在小楼里上上下下地转了好几遍,在二楼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幅画。   那是一幅一米乘一米的画,用纸包着,外面贴着一张纸条:田澄,我走了。   就这么简单的五个字,连个落款都没有。   田澄气得举起这幅画就要从窗口扔出去,但窗户太老旧了,她奋斗了半天都打不开,最后只能愤愤地把画扔在地上。   她气急败坏地下楼开车回了家,一路上打了无数个电话给秦书,但是他早已经关机了。   她又发语音给他,先是质问他死哪儿去了,后来就骂他为什么不守信用,到最后居然变成了哀求,问他能不能回来再跟她见一面。   他没有拉黑她,但是也没有回她的消息,她再按视频通话,也接不通。   后来她打电话给秦书的房东太太,才知道他两周前就已经走了,差不多就是她上次来找过他以后,就立刻退了房子卖了家具运走了画。   所以他说的什么过完年再走,根本就是骗她的。   田澄开到父母家楼下,气得一直在砸方向盘。   她爸田柏岩正好被派出来买酱油,走过来敲她的车门,问她怎么回事。   “哦没什么。”田澄立刻收起脾气,“刚才路上又被警察逮住违章掉头了。”   “你也是的,开车能不能小心点。”田柏岩也立刻指责她。   “我他娘的够小心了!那个路口的标志就是很不清楚我有什么办法!”田澄气得蹿出来摔上车门。   那火气是真的,她爸马上就信了,“好好好,回头我的驾照给你拿去扣分。走,跟我买酒去。”   田澄被老头拖去门口的超市,洋洋洒洒地搬了一购物车的酒回家,不出所料地又被她妈骂得狗血淋头。   “都是我喝的,我喝的。”田澄打开一瓶红酒就开始倒,“一口也不给老头喝。”   “你也少喝点!小姑娘家家的!”田澄妈戳她额头,然后又递过来一盘熏鱼,“要喝也得先吃点东西再喝!”   田澄抱着酒杯和熏鱼,看着她爸一脸馋酒的样子,心里一暖,差点儿就哭了。   至少她还有爹妈疼,还有工作折磨,还有一堆狐朋狗友玩耍,谁在乎什么狗屁秦书?   但是她年三十、年初一、年初二的三天里,“一不小心”开车去了同里三次,每次都看到同样的场景,每次都气鼓鼓地回来。   年初三晚上她跟家里人吃完饭,推说要回自己的小家时,居然又没出息地去了同里。   这回房东太太已经在门口等她了,颇不好意思地说:“田小姐啊,这个房子呢,我们已经不租了,能不能麻烦你把秦先生给你的钥匙……还给我呀?”   田澄呆了一秒,默默地从包里翻出钥匙递给房东太太。   “喏,这是秦先生给你的画,你拿好哦。”房东太太很客气地把那幅画递给她,“要不要帮你拿到车上呀?”   “不用了……”田澄摇摇头,“对了,他走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房东太太看了一眼田澄,似乎在纠结要不要告诉她。   “他说什么了?你告诉我呀。”田澄追问道。   房东太太支吾了一下说:“秦先生说我收他的租金太贵了,说他以后再也不来同里了。”   “靠。”田澄端起画转身就走。   她开车回了自己的小房子,把画扔在地上撕开包装,发现这是她第一次看懂秦书画里的内容。   他画的是她。   是她站在梯田前面看日落的背影。画上的大片金红色和大片墨绿色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白色的她,长发披肩,腰肢纤细。   画上连落款都没有,只有对比浓烈的色彩和一个寂寥的影子。   田澄看着这幅画,跌坐在地上,闷闷地把脸埋在膝盖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她分明连爱都不爱这个男人。   可是想到他一遍又一遍地叫自己“小橙子”,她就觉得心如刀割。没有别人这样叫她,没有别人叫得这么亲热,这么可爱,这么让她手脚发软。   她是被高正铭的电话叫回现实的。   “高总。”她难得地没有对他粗声大气。   “你怎么了?”他立刻听出她的声音不对。   “打麻将输了。”田澄信口胡诌。   “……”   “你什么事儿啊?”她清清嗓子问。   “晚云在你那里吗?”他的声音里有点担心。   “呃……”田澄一时不能决定是说“在”还是“不在”才能圆好一个谎。   还好高正铭自己接下去说:“她妈说她年初一晚上离开家了,到现在都没回去。”   “啊?”田澄从地上爬起来,“她有没有说去哪儿了?”   高正铭苦笑一下,“她说来北京找我了。”   “切。”   “你帮我打个电话给她问问?别说是我找她,知道她在哪儿,有没有事就行了。”   “知道了,拜拜。”田澄干脆利落地挂掉电话,抹抹脸打给陆晚云。   电话响了很久,陆晚云才接起来。   “你在哪儿呢?高总说你妈说你消失了。”田澄劈头就问。   陆晚云那头似乎传来风声,“伊斯坦布尔。”   “伊什么?”   “伊斯坦布尔。”她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尔?”田澄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以前叫君士坦丁堡,博斯普鲁斯海峡这儿。”   田澄惊讶得简直要咬到自己舌头,“你……你跑那儿去干嘛?”   “我……”陆晚云犹豫了。   “你不是一个人吧?”田澄立刻猜到不对。   “嗯。”   “难道……你跟蒋一澈在一起?”   “嗯。”   “我靠!”田澄觉得陆晚云还是有点突破自己的想象力了,“你够牛逼的啊,年二十九还一副坚决不能冲动的样子,这才几天啊。”   “嗯。”她还是只“嗯”了一声。   “你那边几点?”田澄问。   “饭点。”   “哦,sorry,你俩好好吃。回来再聊。一个细节都不能拉下啊!我帮你应付高总。”   “谢谢。”   田澄挂了电话,还是不敢相信地发了条消息给陆晚云:“你真的在伊斯坦布尔啊?”   她回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夕阳下的一座大桥和一弯海峡,角落里有蒋一澈扶在栏杆上的一只手,他的手下面就是陆晚云的手。   田澄不知道为什么高兴起来。   她觉得陆晚云已经压抑了太久,是时候谈一场死去活来的恋爱了。   可是高兴了没两秒,她就又低落了。   这种恋爱的杀伤力有多大,她再清楚不过了。   她隐约觉得自己说的“要理智干什么”跟这事儿脱不了干系,有点心慌起来。   不过还是先把高正铭应付过去再说。   她发消息给高正铭:高总,晚云我联系上了,她说她心情不好,一个人出去玩儿了。现在挺好的。   高正铭问:她去哪儿玩了?   田澄:……我不能告诉你。   还好高正铭没有逼问她,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田澄长舒一口气,坐在床边看向地上那幅画。   不对。   凭什么这个姓秦的说消失就消失?他以为她田澄是什么人?是那种会泪洒衣襟,然后天天对着他的画茶不思饭不想,犯相思病的人吗?   不行。   他要消失,她偏不让,她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她要找到他,把他死死按住,先抽打一顿,再逼婚。   她要让陆晚云见识见识,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感情,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剩下九十分全靠死皮赖脸。   他的电话还是关机的,田澄就开了电脑,输入了“秦书”两个字,发现没有什么结果,又输入“秦书,画家”两个字,更没有什么结果。   再输他的手机号码,还是没结果。   她试了拼音的qin shu和后鼻音qing shu,都没有任何靠谱的内容。   她搜了几个“画家名录”,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并没有找到那双熟悉的眼睛,连跟他名字类似的艺术家都没找到。   可能是他根本不够资格被列到“画家名录”里面?   她颓然地关上电脑,趴在桌上想了很久。   除了知道他叫秦书,是个画家,是北京人以外,她这时才意识到她对他的了解少得可怜。她对他的了解,基本仅限于床上。   想到他是北京人这一点以后,田澄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   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她纠结了片刻,发了条消息给高正铭:“高总,你家里是不是有人在公安系统的?”   她以为高正铭已经睡了,本来指望他明天一早就能看到这条消息的,没想到他立刻打了电话回来:“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我……”一贯脸皮很厚的田澄在这么深的夜里也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么晚了,打扰你休息了。你怎么还没睡啊?”   “有个朋友去世了,在守夜。”他很简短地回答道,“你什么事?”   大过年的办丧事,也是够倒霉的。   田澄犹豫了一下才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我需要找一个人。”   “找什么人?”   “呃……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田澄犹豫了一下,“是我爸的一个朋友,欠我爸钱没还。”   “男的女的?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干什么的?”高正铭一连串地问题问过来。   “男的,叫秦书,秦朝的秦,书本的书,大概三十五岁左右,是个……画家吧。” ☆、14-田澄-2   “还知道什么信息?”高正铭又问。   “……应该是北京人。去年五月来的苏州,然后在同里住了半年,过年前走了。”田澄言简意赅地答了一下。   “有没有他照片?”   “……”田澄沉默了一下,“没有。”她本来就知道跟秦书不会有结果,刻意没有留照片。   高正铭那头安静了一会儿,“行了,我知道了。”   然后就“啪”地挂断了电话。   田澄对着电话呆了呆。   她这时才觉得自己一边帮着陆晚云掩盖行踪,一边又要利用高正铭好像有点不太厚道。   不过他们早就分手了,高总只是帮下属一个忙而已。   她自我安慰道。   高总啊高总,你是个好人,但是陆晚云不喜欢你,这事儿我也没办法,你不要怪我啊。咱们一码归一码,回去了我单独请你吃饭。   她对着手机上高正铭的对话框拜了拜。   因为有了找秦书这个坚定的信念,又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家里很有势力的高正铭,田澄一下子觉得信心十足,在剩下的几天假期里,连麻将都场场赢,手气顺得不得了。   年初六下午,高正铭发消息问她回上海了没,让她回去了的话就去办公室找他。   田澄其实还在家里打麻将,收到他这条消息立刻就推说有事,下楼就开车跑了。   她到上海的时候天还没黑,办公楼里还是一片节日气氛,黑灯瞎火的,一个人都没有。   田澄冲上25楼,径直跑到高正铭的办公室,喜滋滋地问:“是不是找到了?”   高正铭正在抽烟,见她来了,匆匆地掐灭了手里的烟,挥手赶了赶烟雾,示意她坐下。   田澄在他对面坐下,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田澄啊。”他捂住嘴唇咳了两声,才继续道,“你要找的那个人……他的名字,不是真名吧?”   “哈?”田澄僵住了。   不可能啊,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特地纠正了她的发音呢,那么自然,怎么可能不是真名呢?   高正铭看她一眼,似乎有点不忍心,“我帮你找人查过了,整个北京城里,叫这个名字的,符合这个岁数的人,一个都没有。”   “那……”田澄想了想,“是不是他不是北京户口?”   高正铭已经想到她要这么问了,“周围几个省也都查过了。”   “那他真名叫什么?”田澄自言自语道。   高正铭略显无奈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等等。”她灵光乍现,打电话给秦书的房东太太,问她当时有没有跟他签合同,有没有看过他的身份证。   可是她没有。他就是一口气给了六个月的房租,老太太就喜不自胜地让他住进来了。   田澄又琢磨了一下,她跟秦书其实一起坐过飞机,但是每次都是秦书去换的登机牌,拿在他手里的,她从来没有见过。住过的几次酒店也都是他去办的入住手续,她有那么一两次站在边上,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支开了。她当时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以为秦书只是不想让她知道自己花了多少钱,又替她把一切琐事都安排好了,还暗自觉得这个男人挺贴心的。   所以她根本不知道他真名到底叫什么。   田澄被自己的愚蠢和无知击中了。   她怔怔地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都石化掉。   高正铭一直看着她,给了她很长时间发愣才问道:“要不要帮你在全国范围内查一下这个人的名字?”   田澄摇了摇头。   她已经意识到秦书是要刻意隐瞒自己的名字,让高正铭把全国叫“秦书”的都挖出来,也不会是他了。   “你既然说他是画家,那会不会这个名字其实是笔名?”高正铭问。   田澄又摇了摇头。   他给她的画上没有落款,是连一个笔名也不想告诉她。   她把头栽在高正铭的桌子上,整个人都动不了了。   高正铭没有惹她,只是默默地走到窗边点着了一根烟。   他的窗外能看到落日的美景,夕阳在无数的高楼大厦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把整座城市都染成了金红色。   高正铭点第二支烟的时候,田澄坐了起来。   “麻烦你了,高总。”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没事吧?”高正铭皱眉问,“这个人……不是什么你爸的朋友吧?”   田澄点点头,一笑说:“这不重要了。”   “是很要紧的人吗?”   她恍惚着摇了摇头,“不要紧的。”   “你确定吗?”   她不确定。但是她不想说。   她能想到的最丢脸的形式,就是在高正铭面前哭了。   所以她一直憋到下了楼,冲进自己的小车里,开出车库,到了马路上才哭起来。   面对着即将沉入黑夜的夕阳,她停下车,趴在方向盘上嚎啕大哭。   她已经不光是生气了,她后悔,自责,自我怀疑。   那样一个第一面就夺走了她的心的人,那样一个一次次让她神魂颠倒无法自拔的人,那样一个在她心上留下深刻痕迹的人,她居然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太狠了。   车外有人敲她的窗户,她抬起头来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是袁野。   那个“请”她吃饭,又带她去骑马射箭的警察先生。   他应该执完勤了,穿着一身便装,神色凝重地看着她。   田澄擦擦眼泪,打开了车窗。   “你怎么了?”袁野问。   田澄吸吸鼻子。她其实跟袁野不是特别熟,他后来约过她几次,想回请她吃饭,但是奈何她的心思一直在秦书身上,不好意思跟他出去,都拒绝了。   “没事。”她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感冒了。”   袁野显然没有信,他的半个身子都快探到她车里了,“这儿不能停车,你知道吧?”   “我这就走还不行么?”田澄想去发动车子,但是手一直抖。   “你下来吧?我送你回去。”袁野替她拉开车门。   田澄垂头丧气地走出来,换到副驾驶座位上坐下来。   “你住哪儿?”袁野问。   她报了自己家的地址。   “好近啊。”他好像还挺不满意的。   田澄没有理他。   他又问:“你吃饭了吗?”   她摇摇头。   “那我请你吃饭吧?”   她又摇摇头。   “这……正是饭点,不吃饭怎么行啊?你不是说感冒了吗?”他继续说服她,“而且我欠你那么多顿饭呢。”   田澄本来想拒绝的,但是她的肚子十分不争气地响了一声。   “那我们去吃个麦当劳吧。”她低声说。   “……”   袁野琢磨了一下,“这边的麦当劳那儿不好停车,我们去买了,然后去你家吃吧。”   哪儿能停车他最有话语权了,田澄想。   麦当劳其实很近,他把田澄的车开回地下车库停好,自己下车小跑着去买东西了。   二十分钟以后,他又小跑着回来了。   田澄还保持着靠在车窗上的姿态,一动都没动过。   “好了,走吧。”他坐进来,先绑好自己的安全带,又侧过身绑好田澄的安全带。   两个人一路无话地开到田澄家楼下,田澄解开安全带刚要拿包下车,发现自己没带包。   她出来的时候太激动了,除了自己口袋里的车钥匙和手机以外,什么都没带,自己的包这个时候还在苏州的父母家里。   田澄觉得自己的思路已经变得十分缓慢了,茫然地站在车外面,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怎么了?”袁野还没有下车,探身过来问。   “……我没带家门钥匙。”她转过身来说。   袁野忽然笑起来,“那你晚上住哪儿?”   “我回家拿吧。”田澄绕到他这边,“包落在苏州的家里了。”   “你这样子……还是别开车了吧?”他不肯下车。   田澄看着他。   “我送你回去拿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她想了想,又绕回副驾驶那边,静静地坐回车上。   袁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却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把刚才买的汉堡和炸鸡往她腿上一放说:“你先吃吧,别饿坏了。”   田澄默默地拿出一块鸡翅啃起来。   袁野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让她定位好目的地,就没有再说话了。   晚上的高速有一点点堵,可能是过完年返程的车流开始壮大了。   田澄一直靠在窗上,怔怔地看着窗外不想说话,在心里用所有的语言骂秦书,或者说骂那个不叫秦书的男人。   袁野什么也没有问,一路平稳地把她开到了爸妈家楼下。   “你今晚还回上海吗?”他停下车问。   “……没想好。”田澄很老实地说。“我明天还有一天假。”   “那你先上去吧。我在底下等你消息。你要是回去我就给你当司机。”他笑了笑,打开车门下来。“记得十点之前通知我啊,不然没高铁了。”   外面刮着寒风,田澄想了想,把他推回车里说:“太冷了,你在车里等我吧。我拿了包就下来。”   “好。”他一笑,答应了。   田澄一个人上了楼,来家里玩的亲戚已经散了,爸妈看到她又是好一阵惊讶。   “我忘带包了。”她拿上包就想走。   “你晚上住自己家吗?”她妈拽住她问,“哪天回上海?明天?”   “嗯。”她点点头。   “那你等一下。”   田澄妈把她按住,转身去厨房里捧了一大堆吃的回来,都是些糖醋排骨,红烧狮子头,蛋饺之类的硬菜,“你明天走的时候都带着。”   “我哪儿吃得掉那么多……”   “回去放冰箱冷冻,慢慢吃就是了。”田澄妈不依不饶,“过年做得太多了,你不带走一点,我跟你爸要吃到二月二龙抬头。”   “……好吧。”田澄捧着一大堆吃的准备出门。   她爸田柏岩一个箭步跟到她身后,不由分说地拿过她手里的东西说:“我送你下楼。”   田澄想到袁野还在车里等他,就想赶紧把她爸拽住,没想到田柏岩身手矫健,已经开门出去了。   田澄在后面一路追,还是没能在田柏岩进电梯之前拦住他,只得垂头丧气地跟他一起走了进去。田柏岩果然从怀里摸出小酒瓶,满意地连续抿了好几口。   田澄无奈地叹气,两个人一起下了楼,走到楼下的停车位边上。   袁野正在车里吃已经凉掉的汉堡,看见田柏岩先愣了一下,随即看看田澄,飞快地擦擦手跳下车来,冲着田柏岩先笑了笑:“叔叔好。我叫袁野。”   田柏岩绷着脸说了句“你好”就扭头以神秘的微笑看着田澄。   “小伙挺帅啊。”田柏岩凑到她耳边说,“难怪你赶着回家。”   “快别说了。”田澄瞪他。   田柏岩正经了一下,“你是成年人了,要自己注意啊。”   田澄只好推他进楼,“好了好了,你赶紧上去吧。不然我给我妈打电话让她搜你身了。”   田柏岩马上怂了,冲袁野挥了挥手就老实地上楼了。   田澄自己走到副驾驶坐下,捧着她妈做的一包食物:“别吃那个了。我带你回家,这儿有好多吃的。”   “这不是你家吗?”袁野奇怪地问。   “哦,这是我爸妈家,我自己有套小房子。我的行李还在那边,得回去拿。”   “哦……”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了她地址,开着导航上路了。   开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说:“今天别回上海了,今晚是高速免费的最后一晚,路上已经全堵死了。”   “哦。”田澄根本也无所谓,点完了头过了很久才想起来问,“那你怎么办?”   袁野半天没说话,开了两个路口才闷声说:“我去开个房间。”   说着他又笑了笑,“明天你要走的时候通知我,我还是来给你做司机比较好。”   田澄咬住了嘴唇,犹豫一下说:“我那儿有个沙发床,你要是不嫌弃的话……”   “不嫌弃。”他立刻说。   田澄的房子只有一室一厅,不过在市中心很好的地段,买来就是精装修的小公寓,配套和环境都不错。她带着袁野回到家,一开门,他就看见了秦书的那幅画。   田澄准备把画带回上海的,所以它现在只是斜斜地靠在沙发边上,还没来得及包好。   “这画上是你吗?”袁野小心地问。   田澄只是点了点头,把拎着的一包吃的放在餐桌上,随便挑了几样菜和一盒炒饭出来,送到微波炉里去热。   微波炉工作的时间里,她支着手臂托腮坐在餐桌前,看着袁野。   他一直抱着手臂在研究那幅画,像是想从画里看出什么来。   直到她热好了饭菜叫他过来吃饭,他才醒过神来,跑去洗手间洗了个手。   他吃饭的样子还是那么香,动作快速又不显得狼狈,充满了健康的少年感,跟那个人还真是一点点都不一样。   想到那个负心绝情的人,田澄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她站起来,从衣橱里翻出一套床上用品和被子,扔到沙发上说:“我累了,先去洗澡睡觉了,你吃完了就自己把沙发拉开铺床。我就不管你了。”   袁野停下筷子,有点震惊地看着她,随即很善解人意地点点头。   田澄真的没管他,自顾自地去洗了澡,回到房间里锁上房门。   一秒钟以后,她又打开了门,把客厅里的那幅画拿到了自己房间里。   她实在不想让袁野再盯着这幅别的男人画的她看了。实在是太尴尬了。   她坐在床上,听见外面传来袁野洗碗的声音,折腾了半天沙发床的声音,走来走去铺床的声音,然后是洗手间里哗哗的水声,接着就是一片安静了。   其实才九点多,远远没有到睡觉的点。   但是她已经谁都不想面对了,拥住被子上床,蜷成了一团。   她梦见了秦书,梦见他对她笑,眉毛挑起来,斜飞入鬓。 ☆、14-田澄-3   第二天田澄起得有点晚,开门出去时发现袁野已经把沙发床收好,床单被子整齐地叠好放在角落里了。      他在餐桌前等她,桌上是还冒着热气的豆浆油条和芝麻烧饼。      “你钥匙放在桌上了……我就……”他挠头解释了一下。      田澄走过去坐下来,端起豆浆喝了一大口。      “谢谢你。”她对着碗说。      “啊?不……不用谢。”他摸摸鼻子说,“这可不算一顿饭啊,你还是欠我五顿。”      田澄想笑,但是不大笑得出来,尴尬地又抓起了油条。      吃完早饭,田澄回到房间里收拾好行李,本来想把画包起来的,但是琢磨了一下,就只是拍了张照片,便把它塞到了角落里。      她跟袁野一起下楼,发现他早上已经把她的车都开出去洗过了,还买好了路上吃的零食和饮料。      她再心不在焉,这时候也忍不住感动了一下,看着他百感交集,半天都没说出一个“谢”字来。      袁野毫不在意地绑好安全带,自己设好导航,开车上路。      他送她回了家,陪她上了电梯,看着她进门才转身离去。      田澄把自己摔在床上,半天才爬起来,给他发了一条消息说:“这两天谢谢你了。”      “别客气了。你早上谢过了。”他回道。      “对不起,我这两天心情不在状态,平时我不是这么没有礼貌的,让你见笑了。”      “我知道。”他说,“好好休息。需要人请吃饭的时候就找我。”      田澄没有回。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她不想利用他,更不想伤害他。      第二天去上班时,同事们都还没有进入状态,到得都很晚,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只有田澄闷闷不乐地看手机。      她把那幅秦书的画传到电脑里,放大了仔细看,希望能找到点什么线索。      “哟,看谁的画呢。”跑艺术条线的记者谭莉刚好从她身后经过。      “我倒是想知道是谁画的呢。”田澄支着头说。      谭莉平时跟她挺熟的,把头凑过来说:“看着风格笔触挺成熟的,不是成名的画家吗?”      “我也不知道……”田澄忽然想起什么,抓住她衣角问,“你能通过这幅画确定画家叫什么名字吗?”      “啊?”谭莉惊了一下,“这有点难度了。国内画家那么多,风格相似的也不少啊。通过一幅画就看出来估计不可能。而且他的风格……也不是那么独特。”      “那能不能缩小到几个人的范围呢?他以前一直是在北京的。我看到他脸就知道是不是他了。”      “所以你知道他的脸,但是不知道他名字?”      “嗯……”田澄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谭莉想了想说,“北京我不熟,那边画家有名气的没名气的又很多,估计挺难的。”      “哦……”      可能是她的表情过于失望,谭莉琢磨了一下又说,“你把照片发给我,我发给北京一个认识的画廊老板让他看看。”      “好啊。”      正好刚上班没什么事,谭莉对她这件事还挺上心的,没两天就来跟她说:“我问过人了,类似这种风格的画家在北京有几个,比较出名的我可以发链接给你,你看看是不是。”      田澄飞快地看了她甩过来的画家介绍,没有一个是秦书。      “都不是啊?”谭莉也有点挠头了。      “算了。”田澄也知道这事是海里捞针,哪有人看到一幅画的照片就立刻在茫茫人海里猜到画家是谁的,又不是梵高莫奈毕加索的画。      谭莉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这件事好像激起了她很大的兴趣,又帮田澄打听了一番,第二天过来跟她说:“田澄,我想到一个办法。”      “你说,你说。”田澄眼睛发光。      “北京不是有很多画家工作室吗?798,宋庄都有很多,你把这幅画带着去那边,说不定有人能认出来。我可以让我朋友帮你缩小一点范围,带你跑几个收这种风格作品的画廊,再去找几个比较可能的艺术家工作室。”      “那行啊。”田澄被她挑起了斗志,一拍桌子说,“你把你朋友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去找他。”      “到底是什么人啊?让你这么激动,非找到不可?”谭莉笑眯眯地看着她。      “他欠我很多钱。”田澄认真地说,“得找他追债。”      谭莉接着笑,“情债吧。”      田澄脸皮厚,没有脸红。      谭莉给了她一个叫“老丁”的人的电话和微信,让她去798园区找他就行。      “我已经把画的照片发给他了,他会先做做功课的。不过田澄,这事可是有点悬,找不到你可不要怪我。”      “当然当然,你花这么多心思帮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我这就买票去北京。”田澄站起来说。      谭莉哭笑不得地说,“你先请个假啊……别说是我助纣为虐啊。”      “知道知道。”田澄一溜小跑地去了领导办公室,说她家里有事,需要请假两天,领导也没有细问,就同意了。      她兴奋不已地去等电梯,在电梯口碰到了高正铭。      他见她一脸高兴就问:“上哪儿去啊?”      “……家里有事。”她马上收敛了笑容。      高正铭揣摩着看了她两眼,似乎已经猜到了她要干什么。      “晚云是不是生病了?”他没有追究,换了话题,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问。      “……”田澄这两天没有跟陆晚云联系。她满脑子都在琢磨找人的事情,没有顾上陆晚云那头。      “她怎么回来做了一天直播就找人代班了?”高正铭接着问。      “……”田澄还是答不上来。      “她这两天也不在家,到底上哪儿去了?”他声音里已经有点焦急,田澄忽然觉得他也挺可怜的。      毕竟他已经是打算跟陆晚云求婚的人,多多少少总有点感情吧,现在陆晚云消失了……田澄觉得他跟自己居然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      不行不行,她怎么能同情这个人。      “那什么,她应该没事,我回头问问。”田澄丢下一句话就上了刚开门的电梯。      她在电梯里发消息给陆晚云,很快就收到回复了,“我是生病了。这两天咽炎犯了,不过已经快好了。没事的。”      田澄猜到她肯定是跟蒋一澈在一起,决定不要提高正铭各种着急的事。      “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记得找我。”      “好。”      她在手机上买好了两个小时后的高铁票,又收到袁野的消息:“你怎么样了?心情好点没有?”      她回复说:“心情正常。现在要去北京了,赶着去坐高铁,回头再跟你说哈。”      “虹桥站还是火车站?”他问。      “虹桥,怎么了?”      “去虹桥的话坐地铁,这个点路上有点堵。”      “哦好的,谢谢。”原来是职业病犯了,要给她安排出行路线。      她家离单位近,回去随便收拾了一点行李,再去坐地铁,赶到虹桥火车站时离发车还有半个小时。      她直到这时候才有点忐忑起来。      她怎么这么想找到秦书?居然连这么希望渺茫的方法都毫不犹豫地用上了?      找到他要干什么?找不到他又要怎样?      她其实一点头绪都没有。      排队过安检的时候,有人从她背后拍她的肩膀,她回头一看,袁野带着一脸神秘的微笑站在她面前。      “你来干什么?”她大惊失色道。      “陪你去北京啊。”他很理所当然地说。      “你知道我去北京干嘛么你就陪?”她皱眉问。      “我不管你干嘛。”他耸耸肩,“我正好调休没事干。大不了就陪你坐趟高铁,然后自己去玩。”      田澄败下阵来,“你太闲了。人民警察都像你这么闲可怎么办。”      她已经有点承受不了这样的进攻,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你买的哪趟车?”他一边问,一边就看到了她攥在手里刚打好的车票,看了看时间车次,飞奔去了卖票窗口。      她暗自祈祷车票卖完了,自己安检完一个人走到检票口排队,却看到他眉飞色舞地跟了过来。      这块牛皮糖是摆脱不掉了。田澄认命地想。      算了,找人的话,有个警察跟着也是好事。虽然他只是个交警……但好歹也算一个系统的吧……她自我安慰道。      袁野跟着她上了车,把她的小行李箱和自己的双肩包都放到行李架上,又跟她旁边座位的一个大叔换了位子,顺利地在她身边坐下了。      “到北京就晚上了,我请你吃涮羊肉吧。”他又旧事重提。      田澄没什么心思,她低头给老丁发了条消息,约他明天一早见面。      袁野见她在忙,就没有继续跟她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等她收了手机望向窗外才问:“你去北京到底是做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田澄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告诉他,“我找人。”      “找什么人?”      “找一个欠了我债的人。”      “哦……”他没有追问下去,想了想又问:“你晚上住哪儿?不会又是半岛吧?那我可住不起。”      田澄终于笑了一下,“还没定酒店呢,明天早上我要去798,要不就住那附近吧。”      “好。”他像是收到圣旨一样,立刻翻手机找住的酒店,连续给她看了几个,问她要住哪家。      她随便挑了一个最便宜的,就让他定了两个房间。      他订完酒店又开始看饭店,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田澄就继续转头看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了。      扭回头来时他正在她身边低头看着手机,额头上有一丝薄汗,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微光。      “你热吗?”田澄问。车里的温度挺合适的,他穿得也不多,身上只有一件黑色卫衣而已。      “啊?”他摸了摸额头,“哦……我比较怕热。”      田澄觉得他脸色有点奇怪,热的话不是应该脸色泛红吗?他怎么反而比平时苍白?      “你没事吧?”田澄皱起眉头问。      “没事啊。”袁野很莫名地反问她,“我有什么事?”      她也不好再问下去,站起身来说:“我去餐车买点午饭。”      他点点头,依旧坐在那儿,没有要跟她一起去的意思。      她去餐车给自己买了点零食,又给他买了一份便当拿了回来。      他吃饭的动作一反常态地很慢很艰难,这下她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      “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她凶起来,质问道。      他手里的筷子抖了抖,“我……这两天有点拉肚子……”      说着,他就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捂着肚子去了厕所。      田澄如释重负地叹了叹气,拉肚子就拉肚子,这么害羞做什么。 ☆、14-田澄-4   袁野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田澄等他坐下就说:“拉肚子就别吃涮羊肉了。找家喝粥的店吧。”   他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田澄这下真没忍住笑了出来。   “不许笑。”他正色说,“你难道不会拉肚子吗?”   田澄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不得不承认,这趟虚无缥缈的旅程因为他,而变得有了一丝愉悦。   晚上到了北京,他们只是随便找了酒店门口的一家快餐店吃了点东西,田澄见袁野还是吃不下饭,就默默地去马路对面的药店给他买了药,递到他手里。   他看着那盒药,整个人的眉目都舒展开来。   田澄扭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他眼底的喜悦。   老丁办事很靠谱,第二天一见面,就带着田澄去了几家他事先联系好的画廊。   几个画廊的老板和策展人已经见过秦书那幅画的照片了,田澄一到,他们就翻出了几个自己熟悉的画家的照片和资料给她看。   因为那些画家都是不出名的,所以市面上很少有他们的个人信息流出来,那些照片都是老板们在朋友圈里翻出来的,老丁甚至带她去了几个画家的工作室,让她认了一眼在工作室学画的学徒们。   可是他们都不是秦书,连一个长得跟他像的都没有。   他那双眼睛,化成灰了她都认识。   他们在园区里转来转去,像是几只没头苍蝇一样。   田澄越来越觉得自己荒谬了。   她已经被人抛弃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恬不知耻地找他?她真以为找到了他,就能跟他厮守一辈子吗?如果可能的话,他也不会消失了。   袁野从一早就陪着她出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跟着她走来走去。   他可能还是不太舒服,好几次田澄都看到他一个人走在后面的时候偷偷捂了一下肚子。   阳光亮的刺目,天上的蓝天白云对比如此强烈,田澄有点睁不开眼,心情一点一点地低落烦躁起来。   晃到了中午,老丁问:“这边可能就差不多了,你哪天回去?要不咱们去宋庄转转?就是那儿有点远,得开车……”   田澄低头想了很久,才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不找了。”   老丁倒惊讶了,“你大老远的过来,这就不找了?”   田澄继续摇头。   袁野也开始劝她,“来都来了,还是去看看吧?万一……”   “我不找了!”田澄忽然大声说,“找到了又有什么用?欠的债也要不回来了,还找他干嘛?”   老丁搓搓手说,“行,行,随你便,不找就不找了哈……”   袁野则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搂了一下她的肩膀,柔声说:“你不想找就不找了。没事的。”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抬眼看看他说:“你是不是还是不舒服?我们回去吧。”   他对上她的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两秒才说:“好,都听你的。”   她有点想靠在他肩上,但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卑鄙了,便硬生生地忍住了。   买火车票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天是情人节。   “我们俩居然挑了这么浪漫的日子一起坐火车。”袁野乐呵呵地把车票给她看,明显是想逗乐她。   田澄不能再装傻了。   事实上,她忽然决定不再找秦书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袁野跟来了。   她明知道他对自己的意思,再拖着他找另外一个男人,也太铁石心肠,太心狠手辣了。   “你喜欢我什么?”坐下来以后她问。   “啊?”袁野被她的直接吓到了,“我……我也说不上来。”   “那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我……”他还是答不上来。   田澄有点头疼地靠在椅背上。   她何德何能,可以得到这么单纯的喜欢。这让她压力很大,心情很沉重。   “你肚子还疼吗?药吃了没?”她换了个问题。   “吃了,不怎么疼了。”他很乖巧地回答。   她睁开眼睛看了看他,他的脸色还是有点白,见她在打量自己,便快速地捂住了脸颊,只露出一对浓眉大眼。   她跟他四目相接,看着他俊朗的眉眼,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袁野送了田澄回家,两个人站进电梯里以后来了一个抱着一摞纸箱的快递小哥。小哥是匆匆地跑进电梯的,视线完全被手上的东西遮挡,一不小心用手里的纸箱角撞到了袁野。   他脸色变了变,也没说什么。   “没事吧?”田澄问。   他摇了摇头,低声说,“就蹭了一下。没事。”   电梯很快就到了,他跟她出来,看她走进家门,就挥了挥手准备回去了。   田澄进门换上了拖鞋,才意识到她折腾了他这么久,都没有跟他说一句谢谢。   她拉开门想叫住他,却一眼看见他背对着她的方向,蹲在地上,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肚子,几乎要栽倒在地。   她想都没想就奔过去,跑到他面前也蹲下来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脸已经扭曲了,“没……没事……”   “没事你个大头鬼。”田澄扒开他的手,没发现什么问题,就想拉他起来。   他刚一动,就又条件反射一般地把手按了回去。   田澄反射弧再长这时候也意识到不对了,她先努力地扶他起来,接着就毫不留情地拉开了他外套的拉链,又掀起他卫衣的下摆。   看见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一瞬间,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的腰上缠着厚厚一圈纱布,已经在往外渗血了,染红了一片雪白。   “我靠。”她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傻的?都这样了还……”   她说不下去了,着急地转头往家走说:“你等一下,我拿钥匙开车送你去医院。”   她很快就回来了,“钥匙都被锁在家里了。”   袁野居然笑了,“你……你换个……指纹锁吧……”   她气到要砸墙,不知道是气他蠢,还是气自己蠢。“走走,打车去医院也是一样的。你行不行?要不要叫120?”   “行……行……你扶我一下就行……”   她没有片刻犹豫地一手揽住他腰,把他的一只手臂架到自己肩膀上。   站在电梯里时,他还在解释,“刚……刚才那个箱子……正好撞到我的伤口了……本来其实没事的。”   “你闭嘴。”田澄没好气地说,“刚才那一下能有多大力气?本来的伤是怎么搞的?怎么受伤了还跟我跑来跑去?我怎么没看出来呢?你那么能装吗?”   她一次性问的问题太多了,他没有办法回答,只是虚弱地笑了笑。   田澄自己反应过来,“前两天据说我们楼下有精神病人拿着刀乱跑,后来被交警制服了,还捅了交警一刀,那个交警不会就是你吧?”   “为……为人民服务嘛。”他又笑。   田澄扭过脸去,眼眶已经红了。   她能感觉到他把体重压到了她身上,便又贴近了他一点,小心翼翼地搂住他。   “去华山医院……”他低声说,“我的病床还在呢……”   “……”田澄心里翻江倒海,几乎把所有心力都用在控制眼泪上了。   她陪他去了医院,听他被医生骂了一顿,又陪他换了药,扶着他躺回病床上。   “你晚上怎么办?”他已经恢复了一些,至少不再流血了。   田澄犹豫了一下。   他抬头看着她,忽然说:“你不要说对不起。”   她又没出息地眼睛红了。   “我去问问有没有陪护床。”她一溜烟地跑出了病房。   跑到走廊上以后,田澄蹲在地上抱住了膝盖。   她真是太蠢了。   不是蠢在没带钥匙出了门,不是蠢在跟他相处了两天都没发现他受伤了,而是蠢在居然要去找那个什么狗屁秦书。   如果她不去找他,如果她从他消失那一刻就把他抛诸脑后,就不会伤害现在躺在病床上那个人了。   那个现在让她无比内疚的人。   田澄租了一张折叠的陪护床,吭哧吭哧搬到袁野的床边放好。   他的病房是双人的,隔壁床的一个大叔已经早就睡着了。田澄帮他拉好了帘子,站在他床边细声细气地问:“你还疼不疼?”   他摇摇头,拉着她手往腰上摸了摸。   她隔着薄薄的病号服,感觉到他绷紧了的肌肉。他没有瑟缩,反而挺直了身体让她把自己的纱布摸了个遍,然后就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完全就是仗着生病耍流氓。   田澄没辙,只好在他床边坐下来。   他可能还是疼的,眉心微蹙,脸上有一丝痛苦。   她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拿出手机,插上耳机,把两只听筒分别塞到他们两个人的耳朵里,低头点开一个听广播的APP,然后就死死用两手握着手机不敢松开。   “睡不着的话,我给你放音乐听吧。我有个闺蜜是电台的主播,她现在正好在直播。”   他飞快地点点头。   田澄找到了陆晚云的频率。   她温软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   “今天是情人节,刚才的一个小时节目里,我们讲了很多古典音乐界的爱情故事。有一位听众在我们的直播平台上留言说,今天她有点不开心,因为她的男朋友不在身边,不能跟她说情人节快乐,希望我可以给她放一首歌,代替她的男朋友跟她说几句好听的情话。”   陆晚云在电波里微微笑了笑,“虽然我们的节目一般不接受点歌,也不太会放流行歌曲,不过我想今天这样的日子可以破个例。有一首歌,我觉得很适合今晚那些不能在一起的情侣。其实很多时候,爱一个人不代表要七乘二十四小时地守在一起,知道对方的心,知道你们之间的爱,才是最重要的,因为爱是一种可以翻山越岭,漂洋过海的神奇力量。”   她停了停,似乎犹豫了一下,声音忽然轻了几分,飘渺地像一片云彩,“这首歌,送给那些不能在一起的情侣,希望你们听到歌词的时候会想到,这是你的爱人……想跟你说的话。”   田澄没敢抬头,她只觉得袁野的两道炽热目光定在她脸上,快要把她烧出两个洞来。   田澄一点儿也没想到,一向只在节目里播古典音乐的陆晚云居然会在这个晚上放情歌,简直是弄巧成拙。   “哥哥,张国荣的,I honestly love you,我是……真的……爱你。”   听到歌名的时候田澄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这首歌的情意太强烈了,她实在是听不下去,只好转了头看着窗外浓黑的夜色。   温柔低沉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眷恋,从耳机里清晰地传来。   “Maybe I hang around here   A little more than I should   We both know I got somewhere else to go   But I got something to tell you   That I never thought I would   But I believe you really ought to know   I love you   I honestly love you...” 作者有话要说:  这首歌的剩余歌词在此,每一句都非常应景(应的是第十三章最后蒋哥哥的景)。 You don't h□□e to answer I see it in your eyes Maybe it was better left unsaid This is pure and simple And you should realize That it's coming from my heart and not my head I love you I honestly love you I'm not trying to make you feel uncomfortable I'm not trying to make you anything at all But this feeling doesn't come along everyday And you shouldn't blow the chance When you've got the chance to say I love you I honestly love you If we both were born In another place and time This moment might be ending in a kiss But there you are with yours And here I am with mine So I guess we'll just be le□□ing it at this I love you I honestly love you I honestly love you…… ☆、15-陆晚云-1   十天。   240个小时。减去其中七个工作日的每天八个小时,再减去每天睡觉的七个小时,还有114个小时。   陆晚云看着天窗里的月亮,在心里粗粗算了算她剩下的时间。   情人节刚过去一个小时,而蒋一澈会在十天以后的晚上八点起飞。   她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这一百多个小时,却感觉不出它的重量。   如果用来厮守,那它太短暂了,如果用来告别,那它又太漫长了。   她有时甚至希望他们是在伊斯坦布尔直接分的手。   如果那样的话,他们会在一个亢奋喜悦的心情下告别。他不用陪她去乱七八糟的医院,不用设好手环的闹钟,每天半夜震醒自己,担心地偷偷探她的脉搏,更不用以刚才那样无比内疚的眼神给她看他离去的日子。   他要回美国本来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从第一天起就没有想过还有别的可能,她只是不想让他有丝毫的压力和愧疚。   夜凉如水,她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就在她耳边萦绕。她闭上了眼睛,把自己的呼吸调整到跟他一样的频率。   吸气,呼气。她想要记住这个声音,这个节奏,留到以后无数个孤单的夜里,一个人反复重播。   第二天去上班时,陆晚云发现整个电台里的人看她的神情都不一样了。跟她关系好的,是一脸羡慕地看她,跟她关系不那么好的,则是一脸嫉妒地看她。   刘宏则一上班就把她拉到茶水间问:“原来你那个神秘男友一直是高总啊!”   陆晚云苦笑。昨天高正铭那么大张旗鼓地在楼下等她,一传十十传百,她现在说已经分手了估计都没有人信。   他就是这么刀刀见血,一击即中,绝不会浪费半点精力。   “我跟他早就分手了。”她还是要澄清。   刘宏倒抽一口冷气,“那现在高总是要追你回来啊?难怪听说要把你的节目调到黄金档!”   说到这事陆晚云头就更疼了。   台里各个频道要整改的方案已经出来了,现在是层层审核的阶段,还没有正式公布,但是从她回来上班的第一刻起,就已经听说她的节目要被调整到黄金时间段了。   昨天高正铭也是拿这件事来做的开场白。他根本没有掩饰,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是他跟台长和副台长讨的人情,要把陆晚云的节目换到最好的时间段里。   她说了非常多拒绝的话,说她不需要,说她很喜欢现在的时间,说她不想欠他的人情,但是他根本无动于衷。   她最后是恶狠狠地把花塞进他的怀里,低吼了一声“你根本不知道我要什么!”才愤然离去的。   今天早上陆晚云就收到频道总监的消息,跟她说会给她保留现在的时间段,问她意下如何。   陆晚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已经无论如何都是欠了高正铭的人情了。   她只好跟总监说:“我什么时间段都行,请领导一定要根据频道的整体规划来安排我。千万不要有任何特殊对待,我就感激不尽了。”   总监居然给她发了一个挤眉弄眼的“我懂的”表情,搞得她哭笑不得。   那下个月才会公布的整改方案,已经像一座大石一样压在她的心头了。   吃晚饭的时候田澄来找她,两个人在单位食堂的角落里窃窃私语了很久。   田澄一脸睡眠不足的样子,讲了秦书失踪、她丧心病狂地去找、又被袁野死缠烂打的经过。   陆晚云在脑海里整理了半天,才完全理解了田澄这两个星期以来的经历。   她也大致讲了一下自己这同样神魂颠倒的两个星期。   最后田澄两手抱头,烦不胜烦地总结道:“谈恋爱真他娘的太累了。”   陆晚云没有说话,田澄趴到了桌上说:“而且晚云,你说得一点都没有错。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的。你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挣扎,都不可能。”   她被这句话里浓重的悲剧色彩打击得心神恍惚。   “对了。”田澄又爬起来问,“高总是不是总找你?”   陆晚云烦恼地点点头,“他为什么不能放过我?我明明跟他已经分手那么久了,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   她以为田澄会跟她一起谴责高正铭这个阴魂不散的前男友,没想到田澄皱着眉,欲言又止地说:“他是不是……真喜欢你?”   “啊?什么?”陆晚云盯着她,“我们不是早就总结过了吗?他要是真喜欢我,为什么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提将来?为什么从来不公开我们的关系?为什么还会跟别的女人有暧昧?”   田澄支支吾吾地说:“也许……也许他是有苦衷呢?又也许……也许他是失去你以后,才忽然觉得你对他有多重要呢?”   陆晚云根本不想想这个问题,她也根本不在乎为什么田澄忽然替高正铭说起话来。   “我不想知道。我也不想跟他有任何关系。至少这段时间不要有……”她也痛苦莫名地倒在桌上,“我只要十天……十天以后他怎么折磨我都可以……我只要十天。”   她已经真的无力再想什么以后了,她眼里现在只有一个人。   “田澄。”陆晚云坐起来抓住她手,“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让高正铭这十天不要来找我?”   “我……我有什么办法?”田澄挠头,“我把他打晕?在办公室给他下药?要不每天捅他车胎?”   陆晚云想想也觉得可笑。   “是我糊涂了。”她自己强打精神说,“我这几天都不回自己家,他能找到我的地方也就是单位了。这招他刚用过,应该不会老用的。他不会老是跑来被人围观的,他丢不起那个人。”   “嗯嗯。”田澄鼓励她,“你看高总原来从来不来找你,他啊,就只在过年、情人节、你们台里整改这种大事上花功夫,最近只要没啥大事,他会消停的。他也忙不过来啊。”   田澄说得没错,陆晚云稍微放下一点心来。   陆晚云送走了田澄,回到办公桌上发消息给蒋一澈:“我早上炖的排骨汤没有在锅里放盐,你吃的时候记得在碗里加一小勺。”   “我已经吃完没有盐的版本了。”   “啊?你不觉得淡吗?”   “我觉得跟你做的不一样。还以为是我盛出来的动作不对。”   陆晚云噗嗤一下笑出来,有点忘记了刚才的烦恼。   “没有盐你怎么吃得下去?”   “都是你买的排骨,我怎么舍得浪费?”   “排骨才多少钱……”她忽然想到一直困扰自己的一件事,借机提了起来,“我们在伊斯坦布尔的酒店和机票,我不是都没有给你钱。”   她其实猜到他肯定不会恼火自己提钱这么俗气的事情,但是没想到他说:“你可以送礼物给我。”   “你要什么?”她立刻问。   “我没有想好。想到了再找你要。”他十分坦荡地说。   “好啊。”   就算他要把她打包带走,她可能也会一时热血上头答应的。虽然她知道他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陆晚云上班上得全然心不在焉,该她说话时她在发愣,音乐还没结束她又忽然开始讲下一段的内容。刘宏早就发觉她不在状态,下了节目一脸鸡贼地说:“哦哟,惦记高总呢吧,还说分手了……谁舍得跟高总分手啊!”   她挥一挥手,根本懒得提高正铭这三个字,一溜烟地坐电梯下楼。   蒋一澈在马路对面等她。   她其实是不想让他来接自己下班的。虽然她下班的点比较奇怪,能遇到的同事不多,但是总可能有好事之徒看见。   但是看到他身影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把那些理智都扔到九霄云外了。   她飞奔过去挽住他,像老夫老妻一样啄了一下他的嘴唇,拖着他就走。   冬夜里的马路上没有什么人,只有头顶昏黄的路灯和遥远的月光,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城市,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光。他们走过夏天一起走过的每一条街,重新认识这个异常浪漫的地方——黑夜没有减少它的魅力,反而给一切都加上了一种神秘的吸引力。   他们去撸猫,他们吃宵夜,他们笑着一起回家。   就像陷入循环播放的舒曼的梦幻曲。   如果不去想那个倒计时的话,她就是无比快乐的。   他们搬到了阁楼上,借着皎洁的月光无休无止地对视,亲吻,爱抚。   她本来考虑过这几天请假不要上班的,但是她意识到如果不上班的话,他们会失去一切正常的生物钟,会就这样守在这个阁楼里,直到两个人都化成白骨。   而她想要的,已经不仅仅是此刻的他而已了。她无意间看到了他手机里有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便激动地放大,移动,上上下下看了很久。   他那时只有七八岁,穿着一条蓝色的小泳裤,站在游泳池边,细胳膊细腿的,笑得看不见眼睛,两颗大门牙的地方是两个黑洞。   他让她坐在自己的两腿中间,从身后拥住她,两手环在她的胸前,拿着手机给她看里面的所有照片。   阁楼里开着电暖器,他们裹着毛毯,没有穿衣服,紧紧地贴在一起。   照片里的他跟她平时见到的大不一样。   他去过很多地方,草原,雪山,冰原,海滩,他总是跟很多人在一起,做各种鬼脸,笑得古灵精怪,欢乐的程度远远超过平时她熟悉的那个沉默温和的蒋一澈。   “原来你朋友这么多。”陆晚云笑。   他认真地摇摇头,“都是普通朋友。”   她再仔细看看,发觉这些照片里重复出现的,除了他自己以外,只有蒋一清。   第一次看到蒋一清的时候,她感觉到他微微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就若无其事地翻到了下一张。   她知道他并没有完全从一清的悲剧里走出来。他常常会忽然想到什么,然后就茫然失神片刻。她更知道这种猝不及防的悲伤会伴随他一生,谁都不可能真正忘记一个逝去的亲人。   可是他掩饰得很好,她想一定是因为这样的掩饰已经贯穿了他整个人生。   后来每次看到蒋一清的照片时,她就抬起手摸摸他的脸颊安抚他一下。   “你是不是真的只有南极洲没有去过了?”她问。   他依旧保持着环着她的姿势,两个人看手机异常方便,“不是啊。国内就有很多地方我都没有去过。”   她有点想说“那我陪你去啊”,但是又说不出口。   “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他问她。   “很多啊。维也纳,萨尔茨堡,柏林……可是都很远。”   “那有什么关系?”   “假期太少。一年只有五天。”   而且并没有人陪她去,她也并没有闲钱出去玩,不过这些她都没有说。   “以后会不会变多?”   “会。不过要工作很多年才会慢慢变多。现在只能苦哈哈地上班。”   “那以后去就好了。”他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   她又有点想问“那你会不会陪我去”,可是又忍住了。   以后是一个太过飘渺的词,她不想给他压力。   “为什么喜欢出去玩?”她又问。   “因为如果去语言不通的国家的话,反正都要靠肢体语言沟通,我就不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她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可是也收不回来了,她只好转回头去把他推倒在床垫上,用吻安慰他小小的脆弱。   她希望能把他们俩的关系推到只有肉体□□的状态里,但是已经做不到了。   她已经无比渴望了解他的一切,他曾经每一次的喜怒哀乐,他现在每一刻的心情,他未来每一天的计划。   这种无计可施的泥足深陷让她万分恐慌。   因为她每了解多一点,就会爱他多一点,分开就会痛苦一点。 ☆、15-陆晚云-2   周六的时候,陆晚云陪蒋一澈去了浦东,他们在滨江大道上逛了很久。   他还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外滩,隔着江认真地端详每一栋近百年前的建筑。   江边的风有一点大,他们俩紧紧地搂着对方的腰,把围巾缠在一起挡风。   陆晚云突然觉得外滩的楼太少了。   要是外滩的楼再多上百倍千倍,他可能这七天就看不完了,下周六就走不了了。   她居然都怪到了外滩头上,可见是百分之百的失心疯了。   天黑以后,他们又坐轮渡过江回浦西吃晚饭。   陆晚云本来是要带他去一家藏在小路里的潮州菜的,没想到跑过去的时候发现那家店已经关了,一楼变成了纹身店,二楼变成了一个小酒吧,原本挂在落地窗里面的烧鹅变成了大幅手绘的天鹅。   “我记得这边还有一家粤菜。”陆晚云站在路边开始搜索。   蒋一澈则一直把脸贴在玻璃上,研究着人家墙上的内容。   “你记不记得要送我礼物。”他忽然用自己的手机挡住她的手机。   陆晚云顺着他的眼光往里面看了一眼,“你想纹什么?”   他可能没想到她根本没有片刻犹豫,眼睛一下就亮了,然后就低头下去在手机浏览器上搜索什么。   陆晚云看了看他输入的关键字和打开的页面,认出了“sound w□□e”(声波),便拽了拽他,点开手机自带的语音备忘录。   她按下屏幕上的“录制”按钮,对着手机说:“你是不是要找这个?”   屏幕的进度条上方随着她说话显示出声波震动的图案。   他愣了愣,似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软件他应该没有用过。   她又对着手机说:“你是不是想这样把我们的名字转化成声波的图案?”   这一次她说的内容比较多,波浪线上上下下地抖了一长条。   她刚讲完,他就把她整个人抱住了。   他动作太快,她还保持着举着手机的状态,人是扑在他的胸口上的,整张脸和两只胳膊都被他死死地压在胸前。   “Why……why is it you……”(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他低沉的声音从她头顶飘过来,不像是一句疑问,倒更像是一句深重的感叹。   她也想问老天这个问题。   “好啦,要纹就快去了啦。还要吃饭呢。”她一边说一边却用双手搂住了他的腰,不舍得挣开他的环抱。   后来还是纹身店的店员先开门出来问他们是不是想纹身的。   陆晚云有点窘地点点头,问能不能自己提供要纹的图案。   店员点点头说当然可以,他们就跟他走进去了。   陆晚云其实知道,台里有机器和软件可以把声波的图案显示得十分专业,每一个微小的震动细节都能在图像上显示出来,但是她不想让他跟自己的工作产生任何瓜葛。   他们要纹的内容很简单,她念一遍“蒋一澈”,把对应的声波图形纹到他身上,而他念一遍“陆晚云”纹到她身上就可以了,唯一的问题就是店里的环境太嘈杂,一直有机器低微的嗡鸣声干扰,陆晚云觉得很不满意。   店员被他们奇怪又挑剔的想法难住了,挠头让他们去洗手间试试看。   这儿的洗手间只有一个小隔间,隔音效果也只是马马虎虎,只能算是勉强够用,陆晚云怕自己再作下去就要冷了这个念头,于是主动先进去,对着他的手机非常缓慢认真地念了一下他的名字,然后立刻发现自己的脸红了。   蒋一澈嘴角噙着一个混杂着欣慰和心酸的微笑,看着她念他名字的那段波浪线看了很久,又拿着她的手机进洗手间待了很久。她没有催他,只是站在门口等到脚酸。   他出来时,她发现他大概录了一百遍她的名字,新建的语音备忘录有很长很长一串。   “你选一下。”他有点局促地抓着自己的手机。   其实每一遍都一样。   她的名字并不是特别容易发音的类型,对于正常老外来说,“晚云”都是舌头嘴唇很容易无所适从的两个字,但是他却把她的名字念得异常正确,三个字毫无瑕疵,字正腔圆。   那三个字的波形短短的,跟其他声音产生的形状并没有特别大的差异,其他人就算知道是什么,也不可能倒推出内容来。   可是这样就够了。   他们知道留在自己身体上的,是对方的声音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就够了。   放大到嘴唇大小,纹在腰椎下方的脊椎骨正中间,连穿泳衣都不会露出来的位置。   只属于他们俩的小秘密。   这个礼物太完美了。   那天夜里陆晚云感觉到蒋一澈悄悄起身下了楼,很久都没有回来。   她有点不放心地爬起来,看见他坐在厨房的吧台边,开着电脑跟什么人视频聊天。   她不敢走得太近,就站在楼梯的黑暗角落里默默看着他的侧影。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跟别人用手语交流。   那又是一个不一样的他,是最脆弱、最无助的他。   屏幕内外的两个人似乎在吵架,完全是同时一起在比手语,动作都越来越快,幅度也越来越大。   她看着他十分陌生的动作,难过到只能坐在楼梯上。   那股强烈的心疼绞得她整个人都呼吸困难起来。   他跟对面的人没有争执出结果,最后只是颓然地合上了电脑屏幕,手臂撑在吧台上,抱住了头,无比沮丧的样子。   厨房里的一盏小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吧台上,黑暗浓重的一个,一动不动。   她赶在他起身之前上楼回到了床上。   她猜到了他应该是在跟自己在美国的合伙人争执,争执的内容无非是他想晚一点回去,或者是不想回去,但是他做不到。   一个人躺着看天窗里的月亮时,陆晚云忽然有了一个很疯狂的想法。   既然她经常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那只要她给他做翻译,他不是就可以留下来工作了吗?她也可以去学手语的啊,英语也行,只要她努力一点,应该都学的会的啊。   但是这个疯狂的想法在她脑子里只过了一秒,就消散开来。   这意味着他们俩都要放弃现在的生活,完完全全地绑在一起。   她自己的爸爸当年就是为了她妈这么做的,结果一辈子郁郁寡欢,英年早逝。   她想到了他出去玩时笑得那么放肆张扬,想到了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平时都是如何工作的,更不知道他面对客户和同事时又都是怎样一个状态,就决定还是让这个想法烂在肚子里。她担不起这么重大的责任,没有权利让他放弃现在已经有的一切,就像他也肯定不会要求她放弃一切跟他去美国打拼一样。   蒋一澈又过了很久才回来,全身已经冻得冰凉,小心翼翼地贴在床垫的一侧,不敢碰到她。   她连人带被子地往他那边拱了拱,像八爪鱼一样整个人缠到他身上。   他低头吻她的额头,脸颊,嘴唇,吻到两个人都浑身发烫起来。   她伸手摸到他的背上,沿着脊椎骨缓缓往下滑,直到指尖触到他腰底那块小小的、盖着纹身伤口的纱布上。   他随着她的动作绷直了腰背,身体有了明显的变化。   他松开她的唇,开始一寸一寸地往下吻,她的手没有动,却因为他的动作顺着他的背缓缓往上滑,一直到她的指尖已经碰到了他的头顶才停下来。   他的唇舌太烫了,她反弓起了整个身体,不知道想要迎合他还是躲开他,只觉得全身都酥麻起来。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越来越紊乱,她想尖叫,更想让他听见自己的尖叫。   “一澈……”她终于没有忍住,喊了他的名字。   他就在这一秒腾出一只手来,按住了她腰上的那块纱布。   那里变成一个通了电的开关,让她一下子抽紧了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连每一滴血液都沸腾起来。   那种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极致的快感也带来了极致的空虚,她觉得人生就在这一刻燃尽了,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了。而他则不肯放过她,沿着刚才吻下去的路径又吻了上来,把她翻了个身,从背后长驱直入地填满了她的身体,也填满了她心底那片虚无。她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转过上半身面对着他,用手够到了他的脸颊,另一只手则探出去开了灯。   他被突如其来的亮光闪了一下,随即抬眼看看她,微侧过头,用温热的唇裹住了她的手指。   她用手掌托着他的下巴,让他的目光接上自己的目光。她只是想要看着他。只是想要记住他身体每一寸的轮廓。只是想要让这短暂的欢愉变成永恒。   这晚他们几乎没有睡,一直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互相索求,直到月亮下沉,天边露出一抹亮色,才终于力竭入眠。   最后那一周过得快极了,因为他们的作息时间已经完全紊乱了。   他们总是在陆晚云下了班以后回到家里,整夜不睡地在阁楼里拥在一起。   蒋一澈在整理他所有的素描,把原先画得比较匆忙的内容重新誊一遍,她就靠在他身边看着他画,帮他上网查一查那些建筑的历史故事,抄在素描的背面。   他记忆力极好,每一栋楼的地理方位和最细枝末节的特征几乎都过目不忘,又绝对要求完美,必须对着照片确保百分之百一样才肯罢休。   “只有画下来才能真的记住。”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变得十分认真严肃,整个人都在沉默地发着光。   他总是要给她戴上耳机,放上音乐,把她放在一个最习惯,最平静,最喜欢的状态里。   他们每天都会迎着月光等到天色微明,实在坚持不住了才睡过去。然后又在中午起床,一起下楼简单地做饭,吃完饭陆晚云就要匆匆去上班了,而他则需要待在家里回大量的邮件,处理很多最近堆积如山的工作,为回去以后及时开工做准备。   这几天里,陆晚云几乎能感觉到每过一秒,自己身体里就有一颗细胞死去。   她只有在上班的时候站在窗口,用寒风让自己冷静下来。   其余的每一分钟,她都在心里祈祷时间能停下来。   可是没有。   时间反而以一万倍速的快进方式过去了。 ☆、15-陆晚云-3   周五晚上,陆晚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节目里放了什么音乐,说了什么话,甚至连一口水都没有想起来喝,嗓子干到在直播时差点没有忍住咳出声来。   节目结束以后,陆晚云在办公室又坐了几分钟。她想把自己调整到一个正常的状态再去见他。她也不想把这晚搞得太凄凉,太有仪式感,因为那样就会给这晚添上一股要永别的意味。   可是蒋一澈掐着点给她发了条消息:“我白天已经把家里的水电煤气都停了。怕明天再办来不及。晚上我们可能不能回去了。”   她定了定神回他说:“好,那去我家好了。”   他则回复说:“我已经定好了地方。你跟我走就好了。”   她对着那句“你跟我走就好了”看了很久,忽然醒过神来似的,飞快地把东西扔进包里冲到楼下。   蒋一澈是站在一辆出租车边上等她的,她看着他的身影,意识到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在这里看到他了。   她被泛上心头的浓重悲伤定住了脚步。   他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先是远远地看了她一会儿,接着就朝她张开了双臂。   她立刻奔了过去,撞进他的怀抱里。   他又低头深深地嗅着她的头发。   出租车沿着淮海路飞驰,她没有问他要去哪儿,也没有看窗外,只是转过头去搂他的脖子,闭上眼睛咬住他的嘴唇。   直到车停了下来,她才睁开眼睛。   外白渡桥就在他们面前不远处,苏州河和黄浦江在桥下交汇,夜半的江水拍岸声显得如此规律而沉重。   有那么一秒,她以为他们是要在这里坐一夜,看一夜江水翻波。   其实这样也没有什么问题。怎样都好。她都无所谓。   不过蒋一澈显然不是这么计划的,他拖着她手过马路,从中山东一路的大门进了半岛酒店。   电梯运行到十二楼,他们无声地走出去,无声地进了房间。   他进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往楼外看去。   这是一间风景极好的江景房。房间尽头两面垂直的墙上各有一扇硕大的窗户,一扇对着陆家嘴鳞次栉比的高楼,一扇对着被灯光染成一条金色飘带的整个外滩。   只是这晚的天色阴沉,没有月光。   陆晚云却站在进门不远处的位置,迟迟走不进去。   蒋一澈扭头看看她,走过来低声问:“What’s wrong” (怎么了?)   她摇摇头咬住嘴唇。   她不想说实话,不想告诉他,她觉得他这个人和眼前这一切都太美好了,也太不真实了。   结果他第一次猜错了她在想什么。   “是不是觉得我很浪费?”他打了一行字问她。   陆晚云再度摇头。   他把手机里的日历打开来给她看,里面密密麻麻地从周一开始写满了很多个项目的安排。   “这些很快都会变成钱的。”他又点回备忘录打了一行字,还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冲她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这下没有忍住,笑了起来。   他怎么可以连猜错她心思的时候都这么可爱?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继续笑,可是笑着笑着,就有点想哭了。   陆晚云强压下心底的汹涌起伏,直起身子来看着他说:“还有十二个小时。好好利用就不算浪费啦。”   他拖着她手走到窗边,站在她的身后圈住她,把下巴压在她的头顶,两个人一起看着窗外迷离又璀璨的夜景。   “这么喜欢外滩吗?”陆晚云问。   蒋一澈从她的肩头探出脑袋看了眼她的问题,借着点头之际用脸颊蹭了蹭她的脸。   “为什么?”她又问。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来:“一边是一百年前外国人盖的楼,一边是一百年后中国人盖的楼。这种感觉很奇妙。让人觉得任何不可能相遇的两样东西最终都可能相遇。”   他字打得很慢,似乎一直在组织语言。   “就像你喜欢伊斯坦布尔一样吗?”她又问。   他再度点点头,“两个大陆都会被一座桥连成一体。两种宗教都会在一座建筑里出现。”   她赞同地点头,倚在他怀里,看着江这边的古典大气,和江那边的现代摩登。   蒋一澈用脚勾住身后一把椅子,带过来坐下,又抱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这么沉默地看着窗外。   看了许久,他忽然凑到她耳边说:“The Bund will remember us. So does the Bosphorus.”(外滩会记住我们的。博斯普鲁斯海峡也会。)   她转过头去,借着江对岸陆家嘴的霓虹看他的脸。他的面容在变幻的灯光下仍是那样温和而坚定,她无比确定,她永远不会忘记他此刻的深情,哪怕未来漫长的岁月会磨灭她的一切感官。   后来陆晚云在蒋一澈怀里睡着了。   她搂着他的脖子,将脸颊埋在他的颈窝里,两腿蜷起踩在他的膝盖上,就这么抵挡不住满室暖意地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到他起身把她抱到了床上,轻手轻脚脱掉她的衣服,替她盖上被子,自己也脱了衣服钻进来,又打开电视调到静音,默默地用手指绕着她的头发,一圈又一圈。   她中间睁开过一次眼睛,看了眼电视上正在无声进行中的网球赛。   “费德勒是不是要赢了?”她喃喃地问。   房间里光线昏暗,他并没有意识到她在跟自己说话,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黄色的小球被两名选手大力地往返抽杀。   那一刻她产生了幻觉。   她觉得这是他们日常的生活。她觉得他们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了。他就像曾经发生过无数次一样,在半夜起来无声地看球赛,而她就自然而然地趴在他胸口熟睡。明天醒来她会为了买什么菜而纠结,他则会为了雨天不能出去散步而烦恼,然后他们会坐在沙发上一起喝一杯热茶,再借着茶的温度亲吻对方。   “不要离开我。”她又意识朦胧地说,“不要走。”   窗外的霓虹默默无语,脚下的江水默默无语,身边的人也默默无语。   她只觉得周身温暖,岁月静好,漫漫长路,永无归期。   第二天早上六点,陆晚云被蒋一澈的手环震醒。   他似乎一夜没睡,电视仍旧开着,窗外尚未出现晨光,他就借着电视机的荧光看着她脸。   她没忍住先凑上去吻了他,才伸手捧住他的脸颊问:“这么早要起来做什么?”   他笑而不语,翻身从床头柜上拿过一个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她眼前。   一身泳衣。是她平时从来不会穿的正红色,也是她从来不会穿的低腰比基尼。   她脸一红,问:“要去游泳吗?”   他给她看手机,嘟了嘟嘴:“一清都跟你游过。”   陆晚云笑起来,欠起身吻吻他的唇角,下床去洗手间换上泳衣,又套上自己的外衣。   酒店的游泳池刚到开放时间,只有他们两个人,铺满碧蓝瓷砖的池底和镶满雪白浮雕的墙面交相辉映,精致优雅得像一幅博物馆里的油画。   陆晚云活动了一下,先跳进池里。   他好像有点犹豫,缓缓地沿着三节楼梯走下来。   她在他进入池里的一瞬间就漂过去抱着他,“你怕吗?”   他点了点头,比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   几个月前她不明白蒋一清为什么怕水,但是现在她完全明白他为什么会“有点怕。”   “你会游泳的对不对?”她又问,“一清说你当年就会的。”   他可能没有明白她在问什么,只是有些迟疑地看着她。   她长吸一口气,面朝上躺进水里,缓缓地将肺里的空气吐尽,整个人悬在池中间,冲他招了招手。   他隔着碧波看她几秒,像是下定决心似的,闷头潜了进来,没什么章法地动了动手脚。   她在水中抬起头,迎上他的嘴唇吻住,双腿划动,带着他往前游了一点点,直到憋不住气,才搂着他浮上水面。   “有没有好一点?”她笑着问。   蒋一澈点点头。   “还要不要?”她又指指池水。   他重重点头。   陆晚云缓了缓,再度沉入池中。   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追上了她,主动在水里去够她的唇。   她没有让他轻易得逞,而是翻身往前游去。他在水里拉住她的腰,把她往回拽,直到把她拉到跟自己平行的位置,才心满意足地亲了她一下。   似乎是一下子爱上了这个游戏,他们就在泳池里不断地你追我赶,亲来亲去,一直玩到透明玻璃顶外的天空从黛青变成鱼肚白,再变成亮得耀眼的金黄。   几次之后蒋一澈拣回了熟悉的水性,陆晚云就再也不是他的对手了,不管她如何奋力想游走,他都能飞快地追上她,把她拽进怀里,想亲她脸就亲她脸,想亲她胸就亲她胸,想亲她腰上的纹身,就潜进水底绕到她背后亲她的纹身。   陆晚云从泳池里爬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手脚无力了,她坐在岸边看着蒋一澈浪里白条一样从这头游到那头,再敏捷地转身游回去。   他上来的时候也已经四肢发软了,眼里却闪着明亮的光。   两个人精疲力竭地吃了早饭回房间,才不过早上九点半,周末刚刚开始。   他们在累到极点的情况下还是无法自拔地在床上翻滚了很久,用尽了一切能用的姿势,虽然都不出声,却都带着一股飞蛾扑火,昙花一现的极度热情,将曾经的温情脉脉全都扔到了九霄云外。   不念过去,不问将来,只求现在。   原来这种疯狂会带来如此大的快感。   中午退房以后,他们从酒店出来,先把陆晚云的行李送回了她家。   时间尚早,陆晚云问:“你还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蒋一澈想了一想,“一清的学校。”   她点点头,跟他十指紧扣地出了门。   音乐学院离陆晚云家有一站地铁的路程,他们是沿着周末热闹的淮海路走过去的。一路上有好几个食品商店,门口都在大排长龙,不知道在抢购什么。   陆晚云想到夏天陪蒋一澈看房时,曾经正好遇到过排队买粽子的人潮。   他当时好奇万分,又想排队凑热闹,又怕耽误她的时间,每次路过卖粽子的窗口,都要盯着看上半天,连走远了都还忍不住要回头看。   而现在的他早已经跟当时不一样了。   在她面前,他已经不再是原来那副总是微笑着的模样了,他让她看到了很多阴郁无比的时候,那种时候的他让她害怕,更让她心疼。   就像现在。   天色也像是在配合他的心情似的,在中午就暗沉下来,阴风一阵阵地卷过来,刮得人有点睁不开眼睛。   音乐学院的校园里有无数鲜活的年轻面孔,四面八方都传来各种乐器叮叮咚咚的声音。陆晚云能感觉到他在踏进校门的一瞬间就抽紧了手指。   忽然一阵狂风大作,她被他拖进一栋教学楼里避风。   蒋一澈对着正面墙上的一块“琴房使用须知”的告示牌看了很久。   教学楼大厅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音乐厅,此刻不知道是在演出还是排练,传出来的音乐声是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洋溢着朝气与活力的小提琴声和着钢琴流畅的伴奏,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面带微笑,似乎短暂地忘却了此刻室外无比凛冽的寒风。   他应该是想到了自己的过去,想到了蒋一清,才会脸色如此暗沉,甚至阴过窗外半黑下来的天色。   她已经不敢看他,偏转了头,去看落地玻璃窗外交响乐团招募乐手的广告牌。   如果他还听得见的话,她应该是先认识天才小提琴家蒋一澈,然后才会认识他的妹妹蒋一清。   她会从一开始就用无比崇拜的目光看着他,会在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他,会跟他有说不完的话。   但是他们之间还是会有一些东西跟现在一样:两颗不用说话就能互相理解的心。   她于是紧了紧与他交错着缠在一起的五指。 ☆、15-陆晚云-4   他们在音乐学院里无声地绕了几个圈,蒋一澈已经调整好了心情,问她:“你饿不饿?”   陆晚云知道他的内心无比强大,不会自怨自哀,任着自己伤心,但还是没有忍住抱了他一下。   他僵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低头吻了吻她的头顶。   她倚在他怀里拿出手机打字:“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要带你去吃四川火锅?”   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她以为他已经忘记了,没想到他立刻点点头。   “那走吧,今天这么冷。”她抬头对他一笑。   那家火锅店生意特别火爆,她其实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排队上的,但是蒋一澈执意要吃。   “时间用来做什么都是一样的。”他低头吻她的脸颊。   他们就像所有周末出来吃饭逛街的情侣一样,抱着外套坐在饭店门口的塑料椅子上等位。   周围人很多,聊天声,叫号声,混杂着小孩子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吵得陆晚云头疼。   一个小男孩尖叫着从他们面前奔过去,陆晚云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   “现在是不是羡慕我了?”蒋一澈把手机伸到她面前,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哭笑不得地靠在他肩上。   他们坐的是靠墙的位子,他四下看了一眼,往后退了退,整个人贴到墙上,又伸手把她连人带椅子往后拖了过去。   接着他就把手悄悄地伸进她衣服的下摆里,极其灵巧地撩开了她的薄毛衣和打底的背心,指尖沿着她腰画了个圈,在背中间的位置滑下去。   她想躲的,却不知道为什么往他身边靠了靠,还把抱在手里的大衣展开了一些,挡住两个人的身体。他似乎被她的举动鼓舞了,探过头来咬住她的耳垂。   他舌尖温软湿滑,有些沉重的呼吸声拍在她耳边,她忽然就完全听不见其他所有的声音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主动,居然在大衣的遮挡下伸出手去,准确地摸到他两腿之间已经饱满起来的部位。   耳边他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她只蹭了两下,就收回了手,转头对上他一脸压抑憋屈的眼神。   “谁让你这么坏了。”她笑着说。   他凑上来蜻蜓点水一般地亲了一下她的嘴唇,接着就抽出手揽上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拿出手机。   “再不走我就要精尽人亡了。”   这是他从昨晚到现在以来第一次提到要走,其余时间两个人都在默默装傻。   她刻意忽略“走”这件事,反而问他:“你最近都看什么呢?怎么这种不正经的话都学会了。”   他高深莫测地笑起来。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其实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一直没有那么多话,一是聊天速度慢,二是他们的世界相隔太远,少有共同话题,三是说着说着,话题就会无可避免地往从前和以后滑去,两个人就顿时默契地不想再讲了。   可是他们之间的沉默从来都不尴尬,而是充满了浓情蜜意,老是莫名其妙地就转化成热烈的肢体接触。   她看着商场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无比羡慕别人柴米油盐,甚至是鸡飞狗跳的日子。   别人可能有几十年,而她只有今天,只有几个小时了。   陆晚云其实不太能吃辣,她知道蒋一澈不怎么怕辣才带他来吃麻辣火锅的,没想到他何止是不怕辣,简直是辣不怕,吃到满脸通红狂吸鼻涕也停不下来。他甚至连从来没见过的毛肚鸭血鹅肠都吃得万分起劲,她自己早就吃饱了,最后给他做了半天专职服务小妹。   她看着他专心致志地吃东西,脑门冒着汗,带着一股孩子气的样子,便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这样盲目又深刻地喜欢上另外一个人了。   他们等了很久,吃了很久,因为吃得太撑逛了很久,蒋一澈又去普希金纪念碑下跟大白玩了很久,让这一个下午从指缝间毫不留情地溜走了。   蒋家老宅里所有的物体表面都已经盖上了白布,电也断了,屋里没有光亮,外面阴下来的天色又那么暗,整栋小楼像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密室。   蒋一澈的行李箱已经放在一楼的门厅里了,但他还是拉着陆晚云手上了楼。   他们先去了蒋一清的房间。她原先住的是二楼的主卧,硕大的房间里如今空无一物,只有床头那儿的一块石膏浮雕板还在。   蒋一澈走过去,把手按在浮雕的花纹上,一动不动地静静跟这个房间告别。   他应该是想起了很多旧事,肩膀缓缓地颤抖起来。   她没有打扰他,只是守着他的背影,像是看着一座风化已久,无法挽回的雕塑。   无限悲伤,惋惜,凄凉。   许久以后,他转过身来,牵起她的手又上了一层,来到他们住了十天的阁楼。   如果墙会有记忆的话,那么这个阁楼里的墙在这十天里,已经存储下了比她这辈子前二十六年都要多得多的美好记忆。   然后就仅此而已了。   不会再多了。   他们之间会有一个太平洋隔着,就是这么简单。   他们在每晚看月亮的天窗下紧紧拥在一起,在曾经一起做过很多顿饭的厨房里紧紧拥在一起,在第一次见面的壁炉边紧紧拥在一起。   他们隔着衣服默默抚摸对方身体的轮廓,似乎要将每一处起伏都记在心里,然后不约而同地把手长久地停在对方后腰那个纹身的位置。   她甚至希望在这一秒走到生命的尽头,这样就不用面临等下要将心活活撕裂的痛苦。   然而没有。   蒋一澈的手环再度震动起来,那是他要赶去机场的闹钟。   他还是抱着她,直到震动渐渐平息,才无奈地把她从怀里拉起来。   “不要送我。”他最后在壁炉边打了一行字给她看。   陆晚云对上他的双眸,会心地点点头。   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才是一个完美的圆。   她最后一次与他四目相接,在心里默默地说,我爱你,不管将来如何,这一霎那我是如此爱你。   他最后一次低头将她揽入怀中,深吸她的气息,轻吻她的脸颊,低声地说了一句“Take care”(保重),然后松开她,目送她转身走向门口。   他冲她微笑,给她一个“我都懂的”眼神。   陆晚云没有回头。   她推开客厅的门,推开小院的门,走出小区的门,一路都不曾回头。   她沿着来时的路往家走,动作机械,目不斜视,像绿野仙踪里没有心的铁皮人。   直到大雨倾盆而下,浇了满脸,她才终于醒过神来。   从农历新年开始就没有下过雨的城市,被突如其来的一场春雨砸得猝不及防,马路上都是四散逃开的人群。   她下意识地闪进路边的一间咖啡店,挤在躲雨的人堆里。   这儿离田澄家很近,陆晚云犹豫了一下,发消息问田澄:“你在家吗?”   田澄一秒就回:“在啊。”   “能不能来给我送下伞?”   “好。你在哪儿?”   陆晚云把咖啡店的名字发给她。   在等田澄来的十几分钟里,陆晚云就这么站在咖啡店的落地玻璃前,看着窗外幕天席地的大雨,没有说话,没有动作。   田澄匆匆地推门进来,见到她第一句就问:“他走了?”   陆晚云漠然地点点头。   “咱们先进去。”田澄搂住她肩膀把她带进去,“你先坐一下,我去买咖啡。”   田澄也没问她要什么,找了个沙发把她按下去,就去柜台排队了。   端着饮料回来时,田澄问:“为什么flatwhite现在又叫澳白了?不是叫馥芮白的吗?”   陆晚云眼睛忽然就红了。   田澄一头雾水,却还是走过来抱了抱她:“没事了……走就走吧。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的。”   陆晚云下意识地摇摇头。   “哎对了。”田澄松开她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明显是要岔开话题,“听说你们台里下个月就要全部整改了?古典音乐频道要并到你们频道了。你的节目有变化吗?”   陆晚云思考了一下才回到现实,“应该没有。”停一停又说:“我可能还要感谢高正铭。”   她苦笑了一下。   田澄小心地问:“高总换房子了。你知道吗?”   陆晚云木然地摇摇头。   “他买了一套翠湖天地的房子。啧啧,肯定是拿了个特大的年终红包。”田澄说,“翠湖天地离你那儿可近了呢。”   提到房子,陆晚云忽然清醒了,“对了田澄。我欠你的五万块钱,能不能晚一点还?”   田澄倒懵了,“什么五万块钱?”   “就是我去年年底找你借的。我这个月底马上要交房租了,就不够钱还你了……我最近没来得及找房子……”陆晚云把头低下去,声音也低下去。   “哦那个啊,你慌什么,就当帮我存着好了。”田澄一点不以为意,陆晚云却长出了一口气。   “说真的,翠湖天地哎,那儿没有千万以下的房子。我都动心哎。”田澄又继续刚才的话题,“万一高总再来找你,拿房子砸你怎么办?”   陆晚云不说话。她不知道怎么办。她一个被房租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根本不敢想一套千万豪宅是什么概念。   田澄又字斟句酌地说:“其实……我也观察了一阵……高正铭这个人吧,人不坏,就是久居高位,不会表达……”   “田澄。”陆晚云打断她,“你看过海吧?”   “啊?”田澄愣住。   “你看过海以后,有人给你看湖,你就不会觉得湖很大了吧?”   田澄明白过来,闷头下去喝了一口咖啡,“可是海不是我的。海只是海。”   两个人同时沉默。同时红了眼圈。   片刻以后,田澄先坐直身体说:“晚云,我不是要劝你什么,我只是想拿我自己的例子告诉你,有些事情,没有就是没有,不行就是不行。不要想太多,尽快把自己□□才是真的。”   陆晚云苦笑,“什么时候你变成理智的那个了?”   田澄神色正经,“吃的亏多了,总要学乖的。”   “秦书那种背信弃义的就不要提了。你那个袁警官呢?我看他不会给你亏吃的吧?”陆晚云问。   田澄面色僵硬了一下,“他一直约我,可是我从北京回来就不敢见他了。”   “为什么?”   “我……我对他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不想耽误他了。”田澄低着头说。   “他哪一点让你不喜欢了?”   田澄非常苦恼地看看陆晚云,“就是不知道哪一点……他的长相、人品,还有他对我的心意,都没什么可挑剔的,可是我……”   她停了停,苦笑一下说:“可能我比较贱,就喜欢坏男人吧。”   “给他一个机会吧。”陆晚云忽然心头一热,抓住她手说,“至少再交往看看,成不成的都不要紧,试试看。”   田澄默默地看了她很久,若有所思,眼神飘忽。   刚好这时有一个在咖啡馆里推销英语培训课程的女孩子走到她们这桌,给两人分别递了一张传单问:“两位小姐,有没有兴趣学英语?”   “没有。”田澄摇头。   “有。”陆晚云同时毫不犹豫地回答。   推销员立刻转身面对着陆晚云,开始背诵他们的学校介绍和课程设置:“我们是全国最大的英语培训机构,托福、雅思、研究生和商务英语课程都非常有名。小姐您学英语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呃……”陆晚云犹豫了一下,“日常对话吧。”   推销员愣了一下,“那我们有很多班级都可以满足您的需求。我们最近还推出了旅游英语专训班……”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陆晚云则低头翻看着花花绿绿的宣传册,半天才发现田澄一直用一种好笑又无奈的眼神看着她。   陆晚云有点发窘,“你先把这些宣传册留下吧,我回头仔细研究一下。”   推销员还想说什么,田澄拦住了她:“她会看的。看完一定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女孩走了以后,陆晚云却没有看这些小册子,只是默默地把它们塞进了大衣口袋。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居然脑袋一热要学英语。她早已意识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是在做梦,可为什么现在蒋一澈都走了,她还是醒不过来呢?   她长叹一声,倒在咖啡桌上。   田澄陪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对了,他英文名字叫什么?”   陆晚云不知道。   她不知道他的英文名字,也从来没有问过。就像她不知道他的生日,不知道他鞋子的尺码,不知道他平时最爱吃的是什么。   可是她知道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与挣扎,知道他微笑下藏着的每一滴苦涩。   她对他的感情如此深刻,又如此肤浅。   而她可能没有机会知道这些了。   她一直都没有哭,只是僵硬地趴在桌子上,死死地握着拳头,感觉自己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有一丝微弱的潮湿泛了出来。   田澄在竭尽所能地安慰她:“我错了,我不该问的。别想了。他回去了你就好好过你的日子,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呢?或者说不定很快你就遇到一个自己更喜欢的人呢?他再怎么好,毕竟也是听不见啊,连跟你说话都费劲吧?”   陆晚云没有回答。   没有人可以理解她现在的心情。   没有人能懂为什么他们两个看似完全不可能的人会一下子陷得这么深。   唯一可能理解她的人,现在应该已经到机场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咖啡店里的人也越挤越多,被雨困住的人群将小小的店面堵得水泄不通。   天早就已经黑了,霓虹灯透过水幕折射进来,给熟悉的街景笼上了一层不熟悉的光罩。   陆晚云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城市了。她把心留在了伊斯坦布尔,留在了外滩,留在了小阁楼,她已经没有心来感受周遭的一切了。   田澄忽然接到编辑的电话,说今晚要发布的一个视频的文字出了问题,让她立刻回去核实。   “快走吧。”陆晚云跟她一起站起来,“我跟你一起走,正好去买点菜,家里现在什么吃的都没有。”   田澄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匆匆忙忙地就冲出去了。   陆晚云又站在门口呆看了一会儿雨势,才一个人晃去家附近的菜场买了点食材。   冷雨仍旧不管不顾地下着,拿东西都不方便,她稀里糊涂地买了不多的几样东西,就撑伞往家走。   距离从蒋家出来已经两个小时了,可她还是有些懵懵的,看着马路对面的绿灯发愣,直到身后有人推她,她才想起来往斑马线上走。   她一手拎着菜,一手把伞压得很低,靴子已经被雨水全部溅湿,冻得手脚冰凉。   路过小区门口的便利店时,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进去买杯热饮。   微微抬起伞往店门口看去时,她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蒋一澈站在那儿。 ☆、15-陆晚云-5   蒋一澈不知道在这儿等了多久,头发已经全湿了,搭在额头上,大衣的肩部和下摆都被雨水打成了两个颜色。      便利店的窄檐遮不住他,雨中淡淡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      他勾起嘴唇微弱地一笑,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了一声“Hi”。      就好像他们约好要在这儿见面一样。      陆晚云甚至都没想起来把伞往他头上挪挪,就这么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盯着他。      他从房檐下走出来,接过她手中的雨伞挡在两个人的头顶,用冰冷的手指抚了抚她的额头说:“Just one more night,OK?”(就多待一晚,好吗?)      她这才清醒过来,抓住他的手问:“你等了多久了?为什么不发消息给我?”      他只是虚弱地笑笑,笑得嘴唇直抖。      陆晚云立刻挽住他的胳膊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情不自禁地使劲搓他的手,似乎想让他快点儿暖和起来。      上了楼陆晚云才发现他的行李箱已经在她家门口。      她控制不住地抱怨道,“你怎么那么笨?怕箱子淋雨,不怕自己淋雨?”      这人不知道是真没懂还是装傻,只是默默接过她手里拎着的东西,让她开门。      全程他都在微微颤抖着,陆晚云以为他是冻的,心急火燎地开门拖着他进来,没想到刚一开灯,他就放下所有的东西,转身把她抵在了门上,两手捧上她脸,语气异常激动地问:“Do you wanna be with me”(你想跟我在一起吗?)      陆晚云愣了愣。      他以为她没有听懂,又放慢速度说了一遍:“Do you…want...to...be…with me?”(你想……跟我……在……一起吗?)      这回她坚决地点了点头。      他低头飞快地吻了吻她嘴唇,又飞快地松开,眼底闪出无比耀眼的光芒,淡棕色的眸子亮得像两颗晨星,气息却紊乱而急促:“I know, I know it’s going to be difficult. I know it’s difficult for me. And for you too. I’m sorry. But I can’t give it up. I can’t give US up. I just can’t...I know true love doesn’t come along everyday. But here it is. I want to be with you. Not just for tonight. But...like...for the rest of our lives. FOREVER. I h□□e to give it a try. I h□□e to do it for you. For US...”(我知道,我知道会很难。我知道对我来说很难。对你也是。对不起。但是我不能放弃。我不能放弃我们。我只是不能……我知道真爱不会每天都出现。但它现在来了。我想跟你在一起。不只是今晚。但是……是……我们下半辈子。永远。我必须试一下。我必须为了你试一下。为了我们……)      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么长一段话,语速越来越快,到最后已经不能准确地控制自己的口齿和音量,说话开始含混不清,但是他还是记得挑了十分简单的词汇,所以她全都听懂了。      陆晚云探出两只手,也捧住了他的脸。他却毫无感觉似的,还在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I will come back. Maybe in three months, maybe in six... I don’t know for now. But I will come back. I promise. Can you wait for me”(我会回来的。也许三个月以后,也许六个月……我现在不知道。但是我会回来的。我保证。你可以等我吗?)      她刚反应过来他在问她问题,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又无比着急地问了一遍:“Can you wait for me Can you?”(你可以等我吗?可以吗?)      陆晚云先是慌乱地点头——她觉得她哪怕再迟疑一秒,他都要立刻血压升高晕过去。      等他舒了半口气,她就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唇,让他不要再讲话了。      然后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上海的秋天很美。我等你来。”      蒋一澈眨了眨眼,似乎在解析她说的这句话,几秒钟以后才重重地点了点头,深深地吻住她的唇。      他还在全身颤抖,吻得兵荒马乱,浸透了雨的头发和脸颊擦着她的脸,晕开一大片水迹。      可是他的唇是甜的,是巧克力味的,那么软,那么湿,那么可口。      陆晚云一边回应他,一边担心他要冻出病来,想推开他让他先去洗个澡,却没想到刚把脑袋往后躲了一公分,他就异常不满地紧了紧双手,把她的脸再拉回去。      算了算了,现在松开他可能会让他病得更厉害。      于是她勾住了他的脖子,专心致志地加深这个冰冷潮湿,又甜到发腻的吻。      其实跟他分开才不过两个小时,她就觉得好像几年没见似的,从刚才看到他那一瞬间开始,心跳就已经狂飙起来,到此时此刻已经整个人都发飘了,连胃都开始烧烧的,仿佛胃液都被他吻的沸腾了起来。      她觉得他湿漉漉的大衣非常碍事,就一边吻,一边开始解他的纽扣,很快顺利地把他的大衣脱了,扔到手边的鞋柜上,然后又脱了自己的大衣,才紧紧地跟他拥抱在一起。      蒋一澈没有像往常一样上下其手,而是全程都捧住她的脸,呼吸急促得不正常,吻了很久也没有要松开她的意思。      陆晚云渐渐清醒过来,开始意识到如果由着他的话,他会一直坚持到明天早上。      她只好把手臂抱在胸口往前顶,硬是推开了他。      “你先洗个澡吧?”她抬手够了够他头顶的湿发,“不然要受凉的。”      他只顾摇头,整个人又要贴上来。      她赶快按住他的下巴不让他动,“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她皱眉认真看着他,终于让他找回了一些理智。      把蒋一澈推进洗手间,帮他打开热水和暖风扇以后,陆晚云匆匆回到房间里,开启了一切能取暖的设备:空调,电暖器,电热毯。又把他已经湿掉的大衣和围巾挂到空调下面,换了一套新的床品,把自己拎回来的菜放进厨房,飞快地切了两块生姜,煮了驱寒的姜汁可乐。      她在做这些琐事的过程中渐渐清醒过来,开始理解他刚才那一段慌乱的讲话。      他是想要跟她在一起。不是现在,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辈子。      她一边忍不住咧开嘴角笑,一边又觉得忧心忡忡。      他们面临着那么多问题,哪里是凭着一腔热血就能全部解决的。      但是就是这一腔热血,烫得她也恨不得将一切理智和现实都抛到九霄云外。      洗手间的水声停了,按日常的经验推断,蒋一澈最少还要磨蹭半个小时才能出来。      陆晚云等不及了。她端着一杯刚煮好的姜汁可乐就去开门。      他把浴巾围在腰间,正对着镜子发呆。      浴室里蒸腾着热烘烘的水汽,倒是一点儿也不冷。      陆晚云在洗手台的边上放下可乐,放下马桶盖,抽了一叠纸巾擦干净了,才把他按下来坐着。      “快喝。”她把滚烫的可乐塞进他手里,又一手拿着干毛巾,一手拿着电吹风帮他吹头发。      他的头发很黑,发梢有一点点弯曲。她第一次帮人吹头发,第一次发现原来男人的短发这么好处理,三下五除二就干得差不多了,柔软蓬松地搭在额头上。      她放下电吹风时,他还有一口可乐没有喝完。      于是她拿出手机开始打字:“你想跟我在一起我很高兴。但是……”      蒋一澈是盯着她手机看的,看到“但是”两个字立刻急了,咕咚一下咽下最后一口可乐,抓住她的两只手,分得很远,不让她再打字。      他把她的手分别按在自己两侧的腰上,带着她半跪在自己腿上,摇头说:“no but,no but……no……”(不要但是,不要但是……不要……)      陆晚云被他角度奇怪地死死抱住,整个人都失去平衡,连脑袋都只能倒在他肩上,说话他也看不见,打字也没法打,简直有口难言。      她灵机一动,摸到手机的home键,把Siri调了出来,对着空气说:“我是说,但是,我们要好好地计划怎么在一起,不要慌,以后还有很多时间。”      她说完很快就听见了Siri蠢萌的回复:“对不起,我想我没有听懂。”      她挣扎着把手机举到他面前,半天才感觉到他恢复了平静,略带歉疚地把她摆回正常的姿势,只是还是坚决地环着她的腰不肯撒手。      “Sorry, I am not quite myself today.”(对不起,我今天不太像我自己。)他把脸埋在她的肩头,这时候才想起来脸红。      陆晚云笑着拥住他□□的肩膀和后背。      蒋一澈开始不太老实地在她颈边蹭来蹭去,还握着她手往浴巾底下探去。      她差点儿就被他带得鬼迷心窍了,已经开始情不自禁地低头想要咬住他潮湿红润的嘴唇,直到他忽然打了个喷嚏,她才清醒过来。      “不行。这儿不行。”她强硬地拖着他起来,把他推进房间,一直推到已经热起来的被窝里躺下。      蒋一澈把被子拉到了下巴的位置,使劲闻了闻,一脸享受的模样。      陆晚云在他面前坐下,想了想又站起来说,“我也要去洗个澡。”      她是不洗澡没法上床的人,而现在她很想上床跟他挤在一个被窝里。      陆晚云飞快地冲热了身体,就奔回了温暖的床上。      他已经打好了很长一段字在等她:“我需要先回去把那边的事情都处理好。有好几个项目在等着我。我也需要这些钱。但是我保证,我会加班,会早一点把事情都做完。然后我会来找你。我知道我在这里很难找工作,但是没有关系,我不挑剔,只要能开始工作,有收入就好。我也知道要留在这里,要学中文会很难,但是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她心里一热,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继续打字道:“也许我会找不到工作……”      “没关系。你不用把所有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她也飞快地埋头打起字来,“我也会想办法的。我也可以先努力尽快多赚一点钱,这样你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换工作。”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她,“你打算怎样赚钱?”      她第一次觉得跟他说话太慢了,手速根本赶不上她想说的话:“有一个做音频节目的APP一直想要让我去他们那里,他们开的签约费和分成都很高。虽然感觉不是很稳定,但是可以试试。”      他几乎是同时在打字:“这个工作你喜欢吗?你不要为了我太冲动。我希望你能做你喜欢做的事情。”      陆晚云点点头,飞快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跟我现在的工作应该差不多。我可以先辞职过去再说,虽然会有一点风险,不知道他们以后发展的情况如何……”      她话没说完就忽然又想到另外一点:“或者我去问问看他们能不能接受我远程工作。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可以去找你。那样的话你就不用过来,不用重新找工作。我可以学英文的。”      他热烈地点头,激动得手都有些抖,“真的吗?你愿意去吗?你会喜欢LA的。那里一年四季天气都很好。不会有这么阴这么冷的冬天。可是你去美国会不会很不习惯……”      她笑了笑,“有你陪我,我应该可以适应的。”      他立刻腾出一只手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其实你愿意的话,不工作也可以的。只是那样会太委屈你……”      她没有等他说完就摇头:“不工作我会疯的。我也不能把所有的压力都放在你一个人身上。”      蒋一澈怔了怔,打字的速度放慢了一些:“那如果你的工作不允许你过去,我在这边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上海和LA的生活成本都很高……”      陆晚云也有点意识到他们这么冲动的计划可能不太完美。她决定换个话题。      “如果你来的话,我们就收养大白好不好?他很喜欢你。很少见到他这么喜欢一个人。”      “好。我也很喜欢他。”他也马上配合她。      “如果我去LA的话,也可以把他带过去。”      他点头点到一半,忽然问:“那你妈妈怎么办?她会跟你过去吗?”      陆晚云这次愣了愣,她知道不管在哪里,她妈都不可能给蒋一澈一点点好脸色看。但是她此刻完全不愿意说这个问题很难解决,只是胡乱应付道:“会有办法的。先不要想那么多。”      她被他提醒了,也问道:“如果你留在这边的话,你父母怎么办?你妈妈最近情况怎么样?”      蒋一澈开始皱眉了,“很不好。她现在是严重的……”      他停下来先去查了字典,给她看了“躁郁症”三个字,才切换回备忘录的页面:“最近爸爸说他已经不太能控制她了,他已经跟乐团请了很多次假了,想让我回去帮他。应该是一清的事情让她……”      他没有继续下去,两个人同时蓦然呆住了。      她侧身用两条腿把他的左腿勾住,慢慢地靠在他肩上,两个人都满怀心思,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他们俩都是平素理智的人,刚才的冲动已经烧完了,这会儿仔细琢磨起来,才觉得前路未卜,四面八方都有严重阻碍他们的高墙。      “你怎么又回来了?”陆晚云又转移话题问。      他缓缓地打字:“我在去机场的路上忽然想到有一件事情没有做。”      “什么事?”      他犹豫片刻,“你还没有唱歌给我听。”      陆晚云看着这行字,立刻止不住地心酸起来。      虽然在去伊斯坦布尔的飞机上就答应要给他唱歌的,可是她一直没兑现这个承诺,因为她不忍心。      她第一次觉得他听不见真是太糟糕了。一切都变得这么难。      他抬起眼,委屈巴巴地看着她说:“I\'m so sorry.”(真的很对不起。)      她不知道他有什么好道歉的。      蒋一澈抛开手机,把头埋在她胸口,滚热的呼吸拍在她胸前。      他没穿衣服,而她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      她抱着他,用被子紧紧裹住他整个身体。      “不要说对不起。”她在他耳边说,“是老天对不起你。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更没有对不起我。”她心里其实难受极了,但是她觉得一定要坚持住不能哭,一旦哭就是向命运低头认输了,她要守住最后一线希望。 ☆、15-陆晚云-6   隔壁老太太把电视开得很响,八点档家庭剧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墙壁传了过来,陆晚云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   她想下床先去弄点吃的,蒋一澈却死死抱住她不让她动。   她只好再度很傻地跟Siri对话:“我去煮点粥就好。很快的。”   他的肚子也在这个时候很配合地咕噜噜了一圈。他只好松开手放她下床。   陆晚云穿上衣服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鼾声。   蒋一澈半靠在床头就睡着了,连被子都没盖好,整个肩膀都露在外面。   她只好再走回去扶着他躺下,给他掖好被子,关了灯,去厨房做饭。   她原本一个人打算煮点皮蛋瘦肉粥就可以了,买的材料也不多,现在多了个男人,光煮粥肯定不够了,只好在冰箱冷冻室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包冷冻的牛排,开了热水冲着解冻。   她煮上粥,准备好其他待会要用的材料,就悄悄回到了黑暗的房间里,心绪万端地在床边坐下。   窗外的大雨执着地敲打着窗棂,隔壁的电视里有人歇斯底里地在吵架,厨房里传来咕嘟咕嘟的水声,她甚至开了床头的小音响,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声婉转悠扬,可是这一切都不会吵醒他。   她回想了一下刚才两个人理想主义的对话,再想到从昨晚到现在那如同过山车一般的情绪起伏,愈发觉得整个人都被甜蜜和酸楚交织的一张大网罩住,挣脱不开。   他前晚一夜没睡,今天又足足折腾了一天,此时终于睡得昏天黑地,就在这吵吵闹闹的小房子里。   那种错觉又涌上了心头。仿佛现在的场景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   他给她一种致命的熟悉感,明明距离他第一次躺在她的床上才不到一个月,她却无比真切地感到自己跟他已经度过了半生。   她就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直到他的手机剧烈地闪光震动起来。   蒋一澈一直没有醒,闪光灯在没开灯的房间里晃得陆晚云眼睛都痛,她只得一手够到他的手机,一手去拍他的肩膀叫醒他。   他的手机屏幕上闪着一个金发男人的照片,一定就是他的合伙人了,她有点担心他们会因为他又耽误了一天而吵起来。   蒋一澈揉揉眼睛半欠起身看了看自己的手机,没有接这个视频,只是等它自己暗下来,就立刻把手机切换到了飞行模式。   陆晚云跟着找到自己的手机,也打开了飞行模式。   他冲她微微一笑,笑容很快被房间里的黑暗湮没了。   她知道他一向喜欢比较明亮的环境,刚要去开灯,他却在黑暗中摸索到她的身体,把她拉过去,用温暖干燥的手心贴上她的后颈,确定了一下位置,才低头把双唇贴在她的喉咙上,声音极低地说:“Sing...Sing for me...”(唱吧……为我唱吧……)   陆晚云心头一颤,清了清嗓子。   漂洋过海来看你。   唱到“言语从来没能将我的情意表达千万分之一”时,她唱不下去了。   从跟蒋一清一起游泳、知道他为什么听不见那一刻起积攒的心疼全都泛了上来,淹得她不能呼吸。   她探出手去,沿着他的肩膀和胳膊摸到了他的手,紧紧握住。   他会心地把头往上移动了两寸,用一个炽热的吻封住她颤抖的双唇。她也启开双唇迎合他。   她想她会永远记住这个暗夜里的吻,在未来一切不确定的日子里。   她知道他也一定会记住这个吻,哪怕他们并不能真的一辈子在一起。   这个吻让陆晚云生平第一次把粥煮糊了。   闻到糊味的时候,他们正在忘我地爱抚对方。   陆晚云犹豫了一下,选择放弃那锅粥。   等两个人平息下来以后,连煮粥的砂锅都废了。   她非常倔强地用电饭煲又煮了一锅,在这个时间里煎了两块厚切牛排,又炒了西兰花,蒸了半打冷冻的牛奶馒头。黄油、蒜头加迷迭香的味道一瞬间就盖过了厨房里的糊味。   蒋一澈照例负责切牛排,陆晚云就跟他并排坐在餐桌前,盯着他手看。   她曾经脑补过无数次他的手指按在琴弦上的样子,但很快就发现,他不管做什么,两只手都是那么优雅从容,看一眼就让人错不开目光。   他喂她吃了几口牛排,她很快就吃不下了,只是一手托腮看着他吃。   等他慢条斯理地把东西都吃完以后,她把他拖到沙发上,跟他肩并肩地坐下,才认真地问:“你的英文名字叫什么?”   他看了看她的问题,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还是很快回答说:“Richard.”   “哎?跟理查德·施特劳斯一样吗?他活得很久,很好,很好。”她笑笑,念了一下这个真的十分熟悉的名字。它与一澈两个字的发音颇有相似之处,难怪他会叫这个名字。   “你的生日是哪天?”她又问。   这回他不得不低头打字了,“我一直用被领养的那天做生日。真正的生日已经忘了。需要回去看出生纸。”   她又心疼了一会儿,才接着问:“你在美国工作的时候,是不是完全没有沟通的问题?”   他坦白地摇摇头,“其实做建筑设计也会需要跟很多客户和其他团队的同事沟通。我做得久了,同事们都熟悉了,还算顺利。只是人多的场合我很难应付,要有Kevin帮我翻译。我们合作了很久,他帮了我很多。”   感觉他来这边的话真的很难工作啊……陆晚云皱皱眉头,不想再研究下去,只是又问:“除了做建筑设计,你还有没有别的想做的工作?”   他犹豫了一下,“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建筑是凝固的音乐。”   原来他还是留着一丝执念。   她一刹那就明白过来,心痛之余马上换了个天马行空的问题,“你穿多少码的鞋?”   他终于忍不住了,“为什么忽然问这些?”   她一笑,“觉得我很不了解你。”   更怕以后没机会了解你。   “11码。”他亲了亲她的额头,“你的生日呢?我记得你护照上写的是9月25号。”   她偷偷笑,“其实那个日子不对。身份证上的生日登记错了。后来就一直错着过了。但是小时候我都过农历生日,七月初七。”   “那天是不是中国的情人节?”   “对。”   “好浪漫。”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开了。   “笑什么?”   “跟你可以少过一个节,少送一个礼物。”   陆晚云也跟着笑起来,“我也可以改到公历过生日的呀。”   “好,好。两个都过。”他又好奇地问,“中国的情人节需要吃什么?”   “……”她呆了呆,“不是所有节日都要吃东西的。”   “那要做什么?”   现场百度的结果是一系列她从来没有做过的习俗,穿针乞巧,晒衣晒书之类。   页面下方出现了一首熟悉的诗,她看着最后一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愣了神。   蒋一澈对古诗词完全一窍不通,但看着她的神情就意识到了什么,问:“这是什么诗?讲什么的?”   她不肯回答,“这首太难了,你看不懂的。我给你看首简单的。”   她搜到小学一年级水平的《咏鹅》。   《咏鹅》后面是《春晓》,《春晓》后面是《静夜思》。   窗外的大雨转小,小雨又转大,隔壁的电视声从八点档的电视剧换成十点档的综艺,煮着粥的电饭锅跳转到保温模式。   他其实很困了,但是舍不得睡,一直缠着她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她骑脚踏车上班需要多久,这里的房租多少钱,平时买菜都去哪里之类。   后来他们移动到床上,他握着手机不时地打字打到一半就睡着了,三番五次地被手机砸到脸。   最后撑不住完全昏睡过去之前,他翻身嘟囔了一句:“I\'m really sorry...I wish I could stay here with you.”(我真的很抱歉……我希望可以留下来陪你。)   这人真的很喜欢道歉。   她关上灯,在黑暗中用整个身体贴上他的背,环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后颈。   怀里的身体如此炽热,她仿佛永远也不会失去这片温暖。   第二天是星期天,陆晚云却一早就被砸门声吵醒了。她从梦中惊醒过来,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听见敲门声中夹杂着她的名字:“晚云!陆晚云!你在家吗?”   是高正铭的声音。   她顿时从头到脚一阵冰冷,仿佛是听见一个叫做“现实”的魔鬼站在门外要叫醒她。   她不敢动,只是绷直了身体,心慌意乱地祈祷他快点走。   大约执着地敲了几分钟以后,她听见隔壁老太太开门跟高正铭说了什么,瓮声瓮气的,她没听清内容,但是高正铭说了几句以后就走了。   谢天谢地。   她如释重负地睁开眼睛,看见蒋一澈正用关切的眼神看着她,一只手已经圈在了她的手腕上,搭上了她极速跳动的脉搏。   “没事。做了个噩梦。”她试图轻松地笑一笑,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   他没有问什么,只是以一种看破了一切的清澈目光注视着她。   她只能祈祷他并没有真的猜到刚才是一个她十分不想见的人来敲门。   但是这短短几分钟的敲门声已经把她一只脚拉回了现实。   金钱的压力,工作的动荡,妈妈的指责,这些无比沉重的想法纷至沓来,在她的脑海里乱成一团。   陆晚云不敢再想,只是沉默地找到了蒋一澈的手,紧紧地握住。   他一言不发地伸出另外一只手,够到她床头的音响,按了播放键,昨晚没有播完的巴赫继续响了起来。窗外的雨小了很多,雨声低低飘了进来,愈发显得大提琴的声音凄婉而忧伤。 ☆、15-陆晚云-7   陆晚云后来起床把冰箱里所有的食材都翻出来,做了煎饺,炒蛋,关东煮等等一大堆东西,妄图用忙碌来掩盖自己的心慌意乱。   可是她的情绪已经百分之百地影响到了蒋一澈。他完全不再是昨天那副冲动感性的样子,而是彻底恢复了理智,默默地一直黏着她,换了一半担忧一半歉疚的神情望着她,看得她心都要碎了。   他们没有再继续昨晚那些停不下来的话题,只是在窄小的沙发上拥在一起,开着电视心不在焉地胡乱看着,各自想着心事。   她一直死死捏住他的两根手指,无意识地看着地板发呆。   那靠近厨房墙边的一排木地板从夏天起就一直微微翘着,她也一直没有修。   如果当时水管漏水那一次就让他来帮忙,现在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她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蒋一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像是看懂了一切似的,默默地转头吻她。   她知道他能明白她的每一点担忧和惆怅,当时就能,现在更能。   她永远也不会遇到第二个如此懂她的人了。   蒋一澈改签的还是晚上八点的那架航班,傍晚还没到就要出发了。   临走前他抱着她坐在自己腿上,把脸埋在她的肩上问:“Will you miss me?”(你会想我吗?)   陆晚云沉默地点头。   他长叹了一口气,万分艰难地打字劝她:“过好你的生活比较重要。不要惦记着我。我昨天太冲动了,一定给了你很大压力,对……”   她知道他又要道歉了,立刻按住他的手。   “不许你再说对不起。”她很严肃地摇头,很严肃地打字,“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没有给我压力。我们的一切,都是我年初一晚上回来找你的时候开始的。冲动的人是我。”   他摇摇头,思量很久,用一句话结束了两个人的纠结:“OK. Let’s hope for the best. And prepare for the worst.”(好。我们就抱着最好的希望。做好最坏的准备。)   “好。”她郑重地点头。   窗外的雨在这一刻停住,时间凝固在这一句简单到不像誓言的誓言里。   陆晚云陪蒋一澈下楼,却没有想到高正铭仍在楼下,足足等了七八个小时。   她远远看见他的车,顿时脚步一软。   但是出门只有这一条路,她避无可避。   在她僵硬的片刻里,高正铭已经从车里出来,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他挟裹着满身浓重的烟味,面无表情地站在他们面前。   下一秒,高正铭居然冲蒋一澈笑着伸出了手:“你好。”   蒋一澈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丝毫惊诧,只是淡淡地一笑,沉默地同他握了握手。   还没等陆晚云开口,高正铭就站到她的身侧,低头敛眉问她:“你怎么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关机了?”   陆晚云低头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她没有关机,她只是切换到了飞行模式。   “你妈联系不上你,昨天半夜给我打电话了。她说……”他语气无比正常,只是犹豫了一下,“她说她前两天不太舒服,自己去医院看过了,医生做了很多检查,怀疑她是……乳腺癌。”   陆晚云转身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什么?”   高正铭沉重地点点头,“她已经自己去过两家医院。结论是一样的。”   她张口结舌,完全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蒋一澈微微动了一下,想要松开一直握着她的手,她却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指。   高正铭先是不动声色地看了蒋一澈一眼,低头看见了他的行李箱,才把目光投回到陆晚云脸上,压低声音说:“你不用担心,我让她明天一早先坐高铁到上海来。我会帮她联系医院,先确诊再说,如果真的是……”   “不用了。”陆晚云反应过来打断他,“我自己会陪她去看病。”   说着,她就拉着蒋一澈想走。   “晚云!你听我说。”高正铭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而另一边的蒋一澈也条件反射一般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陆晚云看了看高正铭的手,低头说:“高总,谢谢你,但是请你不要再管我的事,我早就跟你没有关系了。”   趁他失神的片刻,她挣扎着甩脱他,挽着蒋一澈就往外走。   一路上她的心跳得几乎要从口中蹦出来。   她原本只是打算送蒋一澈到小区门口的,这下却毫不犹豫地跟他上了出租车。   刚才在楼下遇到高正铭的时候,她其实满脑子想的都是不要让他为难蒋一澈。高正铭在蒋一清的追悼会上见过他,肯定认出了他是谁,但是应该不知道他听不见。   直到上了车,陆晚云才回想起高正铭刚才说的短短几句话,顿时被打醒了。   不要紧的。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可能是误诊。就算不是误诊,说不定也是早期。就算不是早期,也可以手术,化疗放疗什么的。   她脑海里掀起万丈巨浪,神情僵硬地看着窗外,一只手死死地抓在车门把手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蒋一澈一直在盯着她看。   直到车子上了高架,她才终于想起来回头看他一眼。   他神色冷静地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跟你妈妈有关?还是工作?”   她刚才跟高正铭的对话都是在他的侧面发生的,他应该什么都没有看懂。   陆晚云摇摇头,拿出手机来想赶紧说点什么让他宽心,却发现自己昨晚忘了充电,手机就在她手里关机了。   “没事的。你不用担心。”她只好硬着头皮说。   他不再追问,只是搂住了她的肩膀。   不知道为什么,他比她颤抖得还要厉害。   上次他们一起去机场是要飞向伊斯坦布尔,那是一个梦的开始。现在再去机场,就意味着别离,意味着梦的结束。   逐渐清醒过来的痛苦像无数把刀插进她的身体,缓缓将她凌迟。   她忍住了没有哭。   她不能再让他说对不起了。   他们一路无话,只是紧紧地拥在一起。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听他的心跳声,意识到这真的是她最后仅剩的时光了。   虽然还没有真的到面对残酷现实的时候,但是她就是无比清楚,在前路上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了。   不管是什么,都不会是他了。他不得不一个人走,而她不得不一个人跟现实苦苦抗争。   他们在机场的安检口告别。   他们没有提将来的安排,没有像昨晚一样幻想着他再回来,或者她追过去。   蒋一澈只是叮嘱她:“如果真的有什么事,你就好好去处理。等处理好了再联系我。”   她木然地点点头。   他收好手机,用两只手捧住她的脸。   她抬头看着他,看他琥珀色的双眸,线条挺拔的鼻子,棱角分明的下巴。   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他的嘴唇上。   他会心地一低头,像第一次吻她那样,一手搂住她腰,一手捧住她脸,用两片温热柔软紧紧地裹住她的双唇。   她闭上眼睛勾住他的脖子,奋力用全身每一个细胞去感受这个吻。   他可能也知道她要用这个吻来面对风雨飘摇的未来,在辗转厮磨间加了千分柔情,万般不舍。   她想用一辈子的运气来让时间停在这一刻。   她想把脑海里所有理智的想法全部抽出来,浇满烈油,点一把火烧成灰烬。   她想跟他一起走,就算那架飞机要带他们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可是她不能。   再漫长的吻也有结束的时候,再舍不得的人也有不得不转身离去的理由。   他进安检口前回头看了她一眼,唇角浮起淡淡的温柔笑意,眼里好像聚拢了漫天的星光,水波流转,清澈透亮。   她微弱地冲他摆了摆手,想要叫一下他的名字,却没有发出声。   她忽然发觉他的名字念起来好像一声叹息。   好像被上帝折磨完以后发出的精疲力竭的一声叹息。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她才终于大声地喊出了“一澈”两个字。   没有人回答她。   喧闹的世界一瞬间就湮没了她的呼唤。 ☆、15-陆晚云-8   陆晚云在从机场回家的路上就已经感觉到哪里不对了。她的小腹开始坠着痛,连带着两条大腿根部都酸软无力,很明显是例假要来了的征兆。   她回忆了一下日子,发现这个月推迟了近一个星期。   可能是她的身体都在不自觉地配合蒋一澈的行程吧。   想到这一点,她心里顿时混杂了无限的甜蜜和痛苦。   她出门时除了手机和钥匙什么都没带,蒋一澈在走之前把自己身上剩的人民币都给了她,还是不够打车回去的,她只得乘了地铁,坐在最靠边的位置上,把头抵在身边的金属杆扶手上,咬牙忍着痛。   下了地铁陆晚云就往家赶,虽然肚子和腿都又酸又涨,她完全走不快,但还好家离地铁站近,几分钟就走到了。   没想到高正铭还在楼下等着她。   他原先是坐在车里的,远远地看见她走过来,便打开车门下来迎她。   陆晚云想假装没看见,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   “晚云。”他压低了声音叫她,“你就不能听我说两句话吗?”   陆晚云强压身体的不适,“你刚才都说过了。我妈明天会来,我知道。她疑似乳腺癌,我也知道。我明天会去接她,陪她去医院的。谢谢你。不用你操心了。”   她说着就想走,高正铭却紧了紧手指,贴近了一步,“你最近是不是昏头了?”   她心里一凛。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她就是昏头了。   “你知道要带你妈去哪个医院吗?你知道照顾一个病人需要多少时间精力吗?你知道治癌症要花多少钱吗?”他一步不让地逼问着。   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是还没等她回答,高正铭又继续说:“你现在的工资,根本不够应付一个癌症病人。想保住工作,你就没有时间照顾你妈,但是不保住工作,你就救不了她。”   陆晚云全身都冰凉起来。   高正铭太知道她的软肋了,说得句句在理,句句让她张不开口反驳。   但是她不想认输,便使劲地想从他手里抽出胳膊,一边挣扎一边说:“这些都是我的家事,高总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卖老家的房子,可以去做兼职,我不用你管……”   “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这种病多耗人你懂不懂?”   “你放开我……”陆晚云一直甩不脱他,愈发倔强起来,直到控制不住自己,用空着的那只手把他奋力往外一推,才终于摆脱了桎梏。   但是就是这一推,她自己也被巨大的反作用力推得摔在了地上。   下了足足二十四个小时的雨刚停没多久,他们又是站在小区的绿化带边上的,陆晚云脚下一滑,先是整个人重重地坐在了低矮的水泥花坛上,又从花坛上滑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顿时就感觉不到小腹的酸胀了,因为尾椎骨上泛起的剧烈疼痛像一把刀,把她从下到上地劈开了。   陆晚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但是她还记得最后一丝倔强,扭过了头不肯看高正铭。   他本来被她推得后退了一步,却在她摔倒的第一瞬间就又奔了回来。   可能是她摔得太狼狈了,他只是蹲下来,不敢动她,虚虚地扶住她的手臂问:“你怎么样?哪里疼?还能动吗?”声音里万分焦急,还左顾右盼了一下,慌得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她抽回手臂撑在地上,想试着站起来,却在第一秒就痛得又跌了回去。   高正铭回复了一丝理智:“你别动。可能是摔到骨头了。千万别动。我打120。”   她忍着眼泪低头下去,感觉自己的裤子被地上的水迹渗透,冰凉的潮意蔓延进来,那块已经痛到炸裂的尾椎骨愈发难受起来。   高正铭叫了救护车就一直蹲在她身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把话说得那么重。”   这是高正铭第一次这么郑重地跟她道歉。却是在分手这么久以后,这么狼狈的一个场景下。   人生至此,她忽然有点想笑。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陆晚云被两个医务人员抬上车。   “华山医院离这里近。去华山医院吧?”其中一个医生问。   陆晚云还没来得及回答,高正铭就说:“去六院。她可能是骨头伤到了,六院骨科好。”   司机依言把他们送到了六院。一路上高正铭都在打电话,辗转地帮她找专家。   陆晚云默默地躺在车里,等他联系好了,才低声说:“帮我打个电话给田澄吧。”   “好。”高正铭立刻点点头,拨通了田澄的电话。   车里安静,她无比清晰地听见田澄急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怎么会摔倒的?是不是你干的?高总我跟你说,要是你敢对晚云动一个手指头,我就……你别以为你是我领导我就不敢揍你啊……”   高正铭居然没有反驳她,只是默默地将手机递到陆晚云手上。   她出声打断田澄的威胁:“是我自己摔的。”   田澄沉默了一秒,“刚才高总说你们现在去六院?”   “嗯。”陆晚云无力地应着。   “我马上过去。”田澄说着就要挂电话。   “等一下。”陆晚云赶紧叫住她,“你帮我带一点……小饼干来。”   小饼干是她和田澄从小开始对卫生巾的隐晦叫法。   “……”田澄沉默了一秒,“你也太倒霉了。”   挂了电话,她发现高正铭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刚才急救医生已经给她做过了初步的检查,判断她应该没什么大事,可能是尾椎骨骨裂,所以高正铭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着急了,此刻看着她的眼神,夹杂着久别重逢后的探寻与玩味。   她扭过头去不看他,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柔声说:“肚子是不是也疼?”   他还是猜到了小饼干是什么。   陆晚云不想接话,只是默默地忍痛。   田澄是坐地铁来的,反而比救护车早到医院。   高正铭在路上联系好的骨科副主任来接她们,殷勤地握住陆晚云的手说:“不要着急,咱们先去检查。”   高正铭则顺势绕到轮床的另外一边,抓住了她另一只手。   陆晚云十分不自在地抬起头叫田澄。   田澄从床脚奔过来,审度了一下形势,居然没有拍开高正铭,而是不动声色地从副主任这边挤过来,把人悄悄推开,拉住了陆晚云的手。   陆晚云无奈地闭上了眼睛,默默地把手从高正铭手里抽出来。   因为有副主任亲自陪着,所以她一路的检查都无比顺利,没到一个小时副主任本人就拍着胸脯说:“就是尾椎骨骨裂,摔倒的时候磕到了。不是什么大毛病,回家得趴着,好好休息就行了。记住,头几天要完全静养,不要下床,不要坐起来,也不要走动。”   高正铭替她点头,田澄则舒了一口气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   医生给她开了些镇痛消炎的药,问:“你们谁去拿药啊?”   田澄刚站起来,高正铭就说:“我去拿,你在这儿陪着晚云。”   田澄立刻就听话地坐下来。   高正铭跟医生一起出去了,远远地还传来两个人寒暄的声音,一个人说“今天真是麻烦你了章主任”,另一个人则带着笑意说“哎呀林主任的朋友托来的,怎么能叫麻烦,何况是这么小一点伤……”   陆晚云趴在床上,视线范围内只有白白的一片地面,不知道怎么地,在周围的一片混乱中想到了不久前蒋一澈陪她去医院吊水的日子。   他因为听不见,反应自然要比普通人慢一些,医院的医生护士又没几个耐心好的,常常因为他站了不该站的地方就大声起来。所以陆晚云在第一天打点滴的过程强撑着不敢睡,她怕自己睡着的时候他碰到什么麻烦事。   他看了眼她的眼神就明白了她心思,十分认真地凑到她身边打字问:“你平时是不是一直都戴着降噪耳机听音乐的?”   她不明就里地点点头。   “是不是戴上耳机以后,除了音乐声,其他的声音都听不见?”   她开始有点明白了,默默地又点点头。   “我的状态,就是你戴上耳机以后,再减去音乐声而已。”他将她搂到怀里,“也许你觉得很糟糕,但是我已经适应很多年了。什么情况该怎么应付我很清楚。虽然这边会比美国稍微复杂一点,但是你不用替我担心。”   他停了停手,亲了下她的额角才继续:“更不用替我难过。”   当时她的心有多软,此刻她的心就有多凉。   她从来没有把他跟任何人比较,也从来没有觉得他有任何一点比不上别人的地方。   她对他的心疼和爱意早已超过了所有理智的范畴,连他所有的不便在她眼里都化成了值得钦佩的优点。   她心里的蒋一澈,永远是那个穿着西装打着领结,温和优雅,站在地铁里都显得怪怪的身影。   她一点也不想因为自己而再让他受委屈了。   田澄凑过来把陆晚云拉回现实:“到底怎么搞的?真的不怪高总?”   陆晚云木然地摇了摇头,“是我自己不好。他来找我,我不想听他说话,硬去推他,才摔倒的。”   “他找你干嘛?”   陆晚云把她妈的事情跟田澄说了。   其实从高正铭跟她说这事开始,她就一直处于半神游的状态,似乎还没能真切地体会到将来会有多少麻烦事等着她,直到自己跟田澄说了一遍,才渐渐清醒过来。   田澄倒抽一口冷气说:“我靠,这可怎么办?”   陆晚云把脸闷在薄薄的枕头里,“不知道。”   “明天你妈就来了,你又下不了床……”田澄想了想说,“她几点到?我去接她。”   陆晚云还在思考,高正铭的声音已经从门外传了过来,“明天我去接阿姨。”   他走近了,俯身看了眼陆晚云说:“我先送你回家,你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会去接你妈。我已经帮她联系好了肿瘤医院的人,明天应该一来就可以住进去做检查。”   他说完这番话,又换了柔软一些的声音,“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就算真是乳腺癌,也不是什么完全治不好的病。会有办法的。钱的方面……你也不用操心……”   田澄在旁边附和道:“是啊,别担心,先养好你自己的伤最要紧。”   陆晚云趴在床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疼。   肚子疼,尾椎疼,心更疼。   田澄跟高正铭一起送陆晚云回家。   陆晚云每走一步都疼得厉害,高正铭看不下去,直接在楼下把她整个人抱起来了。   她根本无力反抗。   她家里还弥漫着一股昨晚煎完牛排的黄油香,甜甜的,直冲鼻端。蒋一澈走的时候把围巾忘在了她的沙发上,就这么随意地散着。   高正铭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把她放在床上。   “你先回去吧。”他直起身子就跟田澄说,“我陪晚云就行了。”   “你们俩都回去。”陆晚云头很疼地说,“我不用人陪。”   高正铭说:“总得留个人给你端茶倒水吧?”   “不用……”   高正铭完全罔顾她的挣扎,先是把田澄劝走了,然后自己坐到了她床头的沙发边,又说了很多安慰她的话,比如谁家哪个人得了肝癌后来都治好了之类。   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她一直盯着沙发上那条被他无意间压在身下的围巾。   她想要让他站起来,让他离那根围巾远一点,可是她开不了口。   她只能尽全力忍住自己的眼泪。   高正铭走之前又叮嘱她好好休息,明天他会随时给她汇报进展的。   他全部交代完了以后,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样什么东西,打开来送到她面前。   是一颗闪闪发光的钻戒。在房间里并不是很明亮的灯光下也让人睁不开眼。   “这是在你跟我分手之前就买好的。”他蹲在床边,声音因为说了太多话而有点沙哑,“晚云,我知道我之前是一个对感情太麻木的人。可是这几个月让我完全明白了,我不能没有你。每一个失去你的日子,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煎熬。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只要你能回到我身边。”   他停了停又说:“也许你现在还不相信,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给你看。”   说着,他关上了戒指的盒子,放在陆晚云枕头边上,摸了摸她的脑袋。   陆晚云等他走了,才挣扎着爬起来给手机充上了电。   在等开机的过程中,她艰难地够到沙发上的那条围巾,把它铺在了自己的枕头上,又伸手摸了摸自己背后的纹身,那儿离骨裂的地方非常近,现在也痛到几乎麻木了。   手机屏幕亮起来,一条微信消息被推了进来。   是蒋一澈发来的,时间是他起飞前的几分钟。   “晚云,我走了。替我照顾好大白,帮我跟它说声对不起。祝你过好现在的每一天,也记得可能的以后。”   她盯着这条消息看了许久,憋了整整十几天的眼泪终于滚滚而下。   她还有什么以后?还有什么可能?   她就是全身都深陷泥潭的一个人,从一出生就注定了。过去的二十几天,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一番垂死挣扎,是老天给她看的海市蜃楼,大发慈悲让她做的一场梦。如今梦醒了,她又回到命运这个无边无际的沼泽里,无力挣脱,无力呼喊,只能看着自己越陷越深,丧失呼吸。   她没有资格再去抱什么美好的希望,因为最坏的命运已经发生了。   如果她还有一丝理智的话,就是告诉自己不能把他也拉进来。   他要背负的厄运也已经够多的了,她不能成为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那么爱他明朗温和的笑,又怎么能成为让他笑不出来的那个人呢?   她把脸埋在他的围巾上,无声而压抑地哭,哭到几乎晕厥过去。 ☆、15-陆晚云-9   第二天早上田澄拿着陆晚云前晚给她的钥匙开门进来。   陆晚云艰难地爬起来,在田澄的搀扶下去了洗手间。她站着还稍微好一点儿,坐下更痛,所以只好站在餐桌边吃田澄给她带的早饭。   “高总接你妈去了。”田澄小心翼翼地看她的脸色,“我跟你说,他既然要献殷勤,你就让他献。这人没别的特长,就是有钱有权,此时不用更待何时?管他三七二十一,给你妈治病要紧。”   陆晚云默默地咬了一口包子,缓慢地咀嚼完咽下去以后才说:“我知道。我也没有别的选择。高正铭是救我妈的唯一希望。”   她再不待见她妈,也不能看着她去死。而她再不爱高正铭,也不得不依靠他,仰仗他。   “咦?这不是那个戒指吗?”田澄看到高正铭放在床头的钻戒,“他给你了?”   陆晚云皱眉,“你怎么认识这个戒指?”   田澄支吾了一下,“那什么……上次他把我拖去半岛,当着我面取的这个戒指。好久以前了,就是你刚跟他分手没多久的时候。”   陆晚云不说话。   “我当时觉得,说不定是我们有一丢丢误会他了……但是看你跟他分手以后状态挺好的,就没提……”田澄的声音小下去。   陆晚云忽然笑了。什么是造化弄人?高正铭但凡早一点把戒指拿出来,后面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她不会经历这么刻骨铭心的一场爱情,也不会体会到此刻灰飞烟灭一般的心痛。   她默默趴回床上,翻了翻手机,看到了蒋一澈刚发的一条朋友圈。   他的微信里除了蒋一清和她以外,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前几天已经都删了,所以这条朋友圈,就是发给她一个人看的。   “Arrived in LA. Lost my heart in Shanghai.”(抵达洛杉矶。把我的心留在了上海。)   她知道他是个谨慎妥帖的人,他不给她发消息,是怕又给她添什么麻烦。   她心底一片澄明,却又冷如寒冰。   一个月以后,陆晚云伤好了回去上班。   她去电台之前先去了高正铭单位。   田澄在电梯口等她,抓住她低声问:“你真的想好了?”   陆晚云点点头。   “嗯嗯。”田澄附和她,“高总这一个月确实表现很好。我都挑不出毛病来。”   何止是好。   高正铭想做的事情,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他给陆晚云妈找了最有名的专家,安排了特需病房,用了最贵的进口药,甚至舍得每天中午取消所有的安排去医院看她妈。   她妈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做化疗,后来嫌医院住着太局促,他就把老太太接到了翠湖天地的新房子里,专门找了保姆照顾,他自己则住到了隔壁的酒店里。   进门的那一瞬间,陆晚云妈激动得都快晕过去了。   陆晚云知道她妈这辈子别说住,连见都没见过这样的房子。   因为高正铭的态度,她妈终于对她眉开眼笑,怎么看怎么喜欢了,连病痛都忘了,还一个劲儿安慰她说:“没事,我就现在吃点苦,这不算什么,能把癌细胞控制住就行。我能坚持住。我还等着给你带孩子呢。”   钱真的能改变一切。   她曾经坚持了四年没有要高正铭经济上的帮助,现在看来简直是可笑至极。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奢望从高正铭身上得到感情,有他的钱就足够了。   陆晚云跟田澄上了楼,去高正铭的办公室找他。   他没想到她会来,走过来迎她的时候激动地把椅子都转飞了。   田澄冲陆晚云挤挤眼,先出去了。   陆晚云在高正铭的桌子对面坐下,轻声说:“高总,我有话跟你说。”   说着,她拿出那颗Harry Winston的钻戒放在他桌上。   高正铭先是一愣,接着故作镇定地回到座位上坐下了,“你说。”   “我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低头看着黑色的戒指盒,“你给我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收下它。”   高正铭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她长出一口气说:“我可以收。但是不是现在。而且我有条件。”   高正铭挑眉一笑说:“你有什么条件就提。”   “第一,我要在留住现在工作的前提下,去做兼职。有一个叫蝴蝶音乐的APP找我去做驻站主播,我要去。还有我自己的公众号,我要继续做。我知道只要你说一句话,不管我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拦着我。”   “话是不错,但是你没必要搞得这么辛苦。你不用担心钱的事……”   陆晚云打断他,“这不完全是钱的事。我只是想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   “那行。”高正铭答应了。   “第二,我会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当首付,在上海给我妈买一套小房子。在这之前我会让她搬到我那里暂时住一段时间。房子买好以后我自己还贷款,不用你的钱。她的病接下来该怎么治就怎么治,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自然会说,你不要插手太多。她已经站到你这边了,你可以放心。”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第三……”陆晚云看向窗外,攒了攒力气才把目光收回来看着他说:“结婚的事……至少一年以后再说。”   高正铭这次没有回答她,只是渐渐皱起了眉。   “晚云。”他开口时的声音极其镇定,“你知道我给你多少东西,就可以拿回来多少东西吧?”   陆晚云低下头不说话。   高正铭轻笑了一下,“我并没有多大本事。我想让你做什么,你完全可以不听我的。但是在这个圈子里……我不想让你做什么,你就肯定做不了什么。”   她心头一紧,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他仍旧轻描淡写地说着:“你说的这些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我也可以不计较你现在为什么愿意跟我在一起,不问你之前都见过谁,做过什么。但是你要记住……”   他把戒指盒往她面前推了一下,“你走不了了。未来的几十年,你都是我的。你没有我,就什么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陆晚云仍旧没有说话。她知道他说得每一句话都是绝对正确的,她找不出一个字来跟他争辩。其实她根本连提条件的资格都没有,高正铭还肯听她说这些,已经是给足了她面子。   似乎刚才那番话也耗尽了他的力气,高正铭缓缓地靠回椅背上,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的脸看。   他再度开口时,声音忽然变得不一样了,忽然变得无比黯哑低沉:“晚云,我的发小也在过年的时候心脏病去世了。我也很痛苦,很难过,你为什么就不能看我一眼?为什么就不能安慰我一下呢?蒋一清她……”   他说完这几个字以后猛地停住了,没有再继续下去。   陆晚云意识到他都明白了。明白了那天在楼下遇到的是蒋一澈,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两个人会在一起。   可是高正铭永远不会明白她和蒋一澈之间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高总。”她抬起头来看着他问,“为什么非得是我不可?”   “因为我爱你。”高正铭郑重地看着她,“以前是觉得你宜家宜室,是个省心的结婚对象。后来……是爱你。”   陆晚云对上他的目光。   言语可以骗人,唯独眼神不会。   她从来没有在这双眼睛里找到过那种同时写满了胆怯和勇敢的爱意。   她不想再说,只是站起来走到了窗边。   “我去给你泡点茶。”高正铭也恢复冷静站了起来,“待会等我一起吃午饭。”   她低头看了一眼微信,找到一个博斯普鲁斯海峡大桥的头像,点开了他的朋友圈。   最近的一条是他两个星期前发的,贴了一张画。   画上是一个半裸的背影,线条是她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画中人在腰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纹身,是带着三段起伏的声波图像。   他没有配文字,他知道不需要一个字她也能看懂他的意思。   他在呼唤她,明知无望,却又无法自拔地呼唤她的名字。   从那以后他就没有再发过朋友圈。而他们从机场分手后便一直没有联系过。   窗外是初春和煦的阳光,不远处的静安寺在一片高楼大厦中泛着金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她在满目的风和日丽中想起了他很久以前说的话。   “全上海我最喜欢的是静安寺。”   “因为金顶金柱,好有钱的样子。”   “你信宗教吗?”   “我比较相信……”   Destiny.(命运。) ☆、16-田澄-1   蒋一清生日的那天,田澄在办公室等陆晚云下班。   她们约好了晚上一起去祭拜蒋一清。   其实田澄就在陆晚云家见过蒋一清一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跟她特别投缘,特别喜欢她。   田澄完全不明白陆晚云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蒋一澈,她觉得他虽然英俊温柔,但实在是太沉默安静了,感觉完全无法了解他的内心——虽然这也不能怪他。可是蒋一清却很招人喜欢,她那么活泼单纯,一看就是被人保护得很好的小公主,田澄非常羡慕她,如果她不是那么红颜薄命的话。   田澄本来是要去接陆晚云的,但是陆晚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自己骑车去,她就只好自己开到蒋一清家小区,停好了车等她。   陆晚云骑车过来,神色黯然地跟田澄打了个招呼。   田澄知道她这一天肯定不会开心的,于是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蒋一清家的小院整个暗着,透过紧闭的院门可以看见小花园里面有杂草开始探出头来。   白天应该已经有别人来过了,在门口留下了几束百合跟菊花,还有几只小蜡烛。   陆晚云先是从手上的大袋子里拿出一对玻璃杯蜡烛,点着了放在院门口对称的位置。   然后她又拿出了一瓶气泡酒和三个细高脚杯。   “这是一清上次去我家吃螃蟹的时候带去的。那天没有喝,今天喝吧。”她一边说,一边开了瓶塞开始倒酒。   田澄赶紧接过杯子。   她们俩轻轻地碰了下杯,各自饮尽了杯中酒,把第三杯洒在了地上。   两个人一人看着一只蜡烛,就这么沉默了很久。   “田澄。”陆晚云忽然在夜色中问,“你说,像一清这样,在最美好的年纪就走了,是不是也挺幸福的?”   “你你你……”田澄吓得都结巴了,“你别瞎说。不幸福,一点儿也不幸福。”   陆晚云淡淡一笑,“我又没要怎么样,你怕什么。”   她怕死了好不好。   她觉得陆晚云变了,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了。   原来的淡定变成了冷漠无情,原来的冷静变成了心如止水,原来的温柔则变成了绵里藏针。   陆晚云如今是连高正铭都不敢忤逆的人。她从来不大声反驳他,只是一旦他说了什么让她不满意的话,她就淡淡一笑,无所谓地说:“那就随你。”   结果就会变成高正铭随她。   男人真是太贱了。   田澄一边想,一边清了清嗓子说:“别胡思乱想。高总对你不是挺好的吗?言听计从,生怕你再不要他。全世界都知道你跟他在一起了,万一你把他甩了,他的老脸往哪儿搁?”   陆晚云满不在乎地又倒了一杯酒,“他对我是挺好的。我早就说了,他是我能找到的,条件最好的对象了。以前倒没发现,原来我想要什么,等是等不来的,自己主动要就可以了。”   “就是嘛。高总已经是我们这儿多少小姑娘梦寐以求的配置了。简直就是言情小说男主角的级别。跟他在一起,你至少完全不用愁工作,愁家里,愁那些物质上的事儿了。”   “我知道。我已经变成了那种为了钱可以背信弃义、不顾脸面的人了。”陆晚云说完又是一笑,田澄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两个人对着蜡烛沉默了一会儿。   第三杯酒喝完以后,陆晚云从包里拿出一叠很厚很厚的A4纸说:“把它烧了吧。”   她现在讲话带着一种不可辩驳的气场,田澄下意识地就低头四处找地方。   “进去在壁炉里烧。”陆晚云说。   田澄刚想问“怎么进去”,就看见她扒开了院墙角落里的一块砖,从砖缝里摸出两把钥匙。   一把是院子门的,一把是大门的。   门锁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们费了半天劲才终于打开。   许久没人住的房子里透着一股阴气,又没有灯,陆晚云轻车熟路地走在前面,田澄则心慌地抓住她手。   “别怕。这是一清的家啊。”陆晚云在黑暗里回握她,轻声说了一句,田澄想到了蒋一清活泼可爱的笑脸,顿时就觉得好多了。   她们来到壁炉边田澄才问:“你要烧什么啊?给一清的吗?”   陆晚云点亮了一根蜡烛才说,“不是的。给他的。”   田澄当然知道“他”是谁。   “他他他……他又没死……”她吓得又结巴起来。   “我知道。只是我没机会给他了。”陆晚云放下那叠文件,开始烧第一张。   火舌吻上白纸的那一刻,红色的光点亮了她的脸。   “他说过……”陆晚云看着壁炉里燃起的火焰,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温柔,“他很想记得那些音乐都是什么样子的。所以后来我听了自己做过的所有节目,把放过的每一首乐曲的解说词都打了出来,想让他知道我眼里的这些音乐都是什么样的。可是他走之前我犹豫了一下,没有给他。”   “为什么不给?”田澄好奇地问。   陆晚云笑了笑,“我怕他看了心里难受。”   “那……那倒也是……”   陆晚云蹲下去,一张一张地把那叠纸塞进壁炉里。   “我就是太犹豫了。”她接着说下去,语速异常的慢,“如果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没有走开,如果他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我没有躲,如果他过完年回去的时候我跟他一起走……那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她是笑着说这番话的,田澄听完了回味片刻,却抱着膝盖流下两行眼泪。   “没有用的。”她忽然百感交集,无法自持,“我遇到秦书的第一天就跟他上床了,他来单位等我的第一次我就跟他走了,我第一次跟他分手以后没多久就又回去找他了,可是也没有用的。”   她其实很久没有想到秦书这个人了,以为自己都已经彻底把他给忘了,可是在这么安静的夜里,那壁炉里的一点火光让她猛然间又记起了那晚金鸡湖畔的孔明灯,和他被灯火点亮的双眸。   陆晚云搂过她的肩膀,“你说得对。没有就是没有。不行就是不行。你那么勇敢都不行,何况我那么胆小。”   “我勇敢错了对象,你也胆小错了对象。”田澄抽泣着说。   “对。”陆晚云微微点头,“所以一切都没有用的。”   那叠纸很厚,烧了很久。   后来田澄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蒋一澈你不能跟他在一起了?”   “过两天吧。总不能今天说。”陆晚云幽幽地说,“让他再忘掉我一点。”   “那你打算怎么说?”   “说实话。”她没有丝毫犹豫,“说我是个懦弱自私的人,是我辜负了他,我对不起他,我打不败现实,我认输,我放弃。”   “他会生你的气吗?”   陆晚云笑了,“他可能会伤心一阵子,但是他会好起来的。他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   田澄发现陆晚云只有在提到他的时候会流露出一抹昔日的柔情似水。虽然她一点也不了解蒋一澈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单看陆晚云的表情,她就明白了他一定是陆晚云那个命中注定的劫数。   等所有的纸都烧完了以后,她们清理好壁炉里的残灰,拿垃圾袋装着出了门。   陆晚云把钥匙藏回砖缝里,起身抬头看了看小别墅的阁楼。   “走吧。”她对田澄说。   田澄有点迈不动步子,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栋小楼承载了很多故事,有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这房子就这么空关着吗?租出去也能一个月收几万块租金吧?”田澄忍不住问。   陆晚云摇摇头,“蒋家的房子,他做不了主。”   田澄不好再问下去,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陆晚云出去了。   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候,皎洁的一轮明月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跟高正铭打算十月底结婚。”陆晚云忽然说,“我妈虽然暂时没事了,但是医生说五年之内复发的几率超过百分之五十。而且我不想再被她一直念叨。”   “挺好,挺好。高总是个很好的结婚对象。”田澄说。   陆晚云点头笑笑,“如果我总要拖一个人下水,让他陪我吃苦,跟他成为怨偶的话,我宁愿那个人是高正铭。”   她抬起头来看着天空,“我自己知道白月光是谁就行了。”   田澄在心里偷偷地想,何止你自己知道,我也知道,高总也知道,白月光本人肯定也知道。   那晚回去,田澄失眠了。   她从手机里翻出秦书留给她的那幅画看了很久。   其实有什么好看的呢?   他又不是她的白月光,他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插曲。就冲他这么无情无义地抛下她就走,连个正式的告别都没有,她也不会把他当成白月光了。   但是夜半无人的时候,她还是经常会想到他的眼和唇,想到他喊她“小橙子”,想到他放的烟花。   她把那幅画的照片从手机里删除,十分钟以后又从垃圾箱里复原,然后再删除,再复原,再删除,最后一恼火,清空了垃圾桶。   进入初夏以后,田澄的单位要制作庆祝成立一周年的视频,租用了附近的一个体育场,让所有员工排成“ONE”的形状拍照。   她和组里其他几个同事到的有点早,于是就在草坪边上闲逛,没想到刚好看到了一组准备跑100米比赛的运动员。   站在第四道的,是穿着背心短裤,帅气到让人无法直视的袁野。   田澄站在跑道边上,花了几秒钟才确认了那个身影真的是他。   从北京回来以后,她就没有再见过他了,因为他给她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她不想背负这么沉重的感情,更不想辜负这么好的一个人。   而袁野也非常善解人意,联系了她两次未果,就不再找她了。   此时再见到他,田澄觉得恍如隔世。   田澄手下新来的小姑娘辛怡拽她袖子:“哎田澄姐,那个帅哥好像一直在往我们这边看哎!”   辛怡有点近视,又不肯戴眼镜,使劲眯起眼睛往跑道起点瞅去,越瞅越激动地说:“哇,真的很帅哎!眉毛很英气,眼睛……”   没等她夸完,发令枪响了,袁野像一只活力无穷的小豹子一样从起点蹿出来,一阵风似的从田澄面前跑过去。   “啊……帅……”还没等辛怡花痴完,也没等田澄震惊完,袁野就已经第一个跑完了。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声,他冲着围观的拉拉队得意地挥手致意了一番,便径直朝田澄的方向走来。   田澄心一虚,刚要溜,他却已经到了眼前。   “田小姐。”他十分客气地叫她。   “袁……袁警官。”田澄尴尬地笑笑。   “田澄姐,你们认识啊?”辛怡在她身边异常激动地问。   袁野冲辛怡礼貌地笑笑,没有说话。   “哦……那什么,他是交警,我经常违章被他掐住。”田澄红着脸半虚半实地说。   袁野笑了笑,“最近很久没看到你了。”   田澄看着自己的鞋尖,“我大部分时候都坐地铁了。不然十二分都要罚光了。”   辛怡看看她,又看看袁野,掏出手机问:“那袁警官,我能加你一下微信吗?我最近正好要考驾照了,好多东西都不懂,回头能不能问你?”   袁野先是看了看田澄,随即阳光地冲辛怡点点头,报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说完,他就推说今天是他们交警支队的运动会,一会儿还有项目,他得去准备,就先告辞了。   他走了没多久,辛怡就激动地把手机捂到胸口说:“太好了!他真的加我了!”   田澄把目光投向远方,哀叹了一下现在的小朋友真是太主动太开放了。   没过几个星期,辛怡的手机屏保就变成了她和袁野的合影。   田澄的内心已经毫无波澜了。   这世界就是这么简单,她发出了拒绝的信号,他就不可能像童话里的士兵一样,在她窗下站足九十九夜。   更何况辛怡年轻,漂亮,活泼,开朗,看着她和袁野搂在一起的照片,田澄想到了二十二岁的自己。   当年她也是这么勇敢无畏地追求自己的爱情的。   直到她被残酷的真相一巴掌甩在脸上。   当年第一次婚姻那一巴掌只是打灭了她跟人长厢厮守的梦想,而秦书这一巴掌,是真真正正地摧毁了一切她爱上别人的能力。他骗了她那么久,连告诉她的名字都是假的,又那么无情地消失了,仿佛在宣告她是一个不值得爱的人。   爱情就是一把会把人打成筛子的□□。   她受够了。 ☆、16-田澄-2   田澄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整个公司工作时间最长的人,除了工作狂高总本人以外。   她有天在办公室加班到九点多,写完了最后一个采访提纲,一抬眼才发现所有的同事都走了。   高正铭的办公室还亮着灯。田澄知道他在等陆晚云下班去接她。   她悄没声息地收拾好东西刚要走,高正铭从办公室里出来了。   看见她还在,高正铭也没有惊讶,只是微笑着走过来问:“有没有吃的?”   田澄默默拉开自己矮柜的最下面一层抽屉,那里面是满满一抽屉的零食。   高正铭弯腰下去,翻出来一包牛轧糖,撕开一个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说:“你上周稿量又是第一。”   田澄笑笑,“是吗?我都没算。”   高正铭转身半靠在她的办公桌上,懒懒地说:“女孩子别这么拼命了。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   “谢谢你啊高总。你认识的男人非富即贵,我伺候不了。”田澄尴尬地一笑。   高正铭剥了第二颗糖吃,“上次你要找的人,后来找到了吗?”   田澄摇摇头,“没有。”   “你是不是说过跟他一起坐过飞机?还记得日子吗?应该可以查到……”   “不用了。”田澄低声说:“早就不想找他了。”   高正铭也不再坚持,只是笑了笑说,“那随你。”   “对了高总。”田澄抬头看着他,“我想做一个专题。”   “什么专题?”高正铭拽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一瞬间就认真起来。   田澄酝酿了一下,有点艰难地说:“想采访一组被家暴的女人。”   高正铭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一鼓作气地说下去:“她们是怎么面对家暴自己的男人的?是离开他们了?还是忍气吞声?家暴这件事对她们的人生产生了什么影响?她们对男人,对爱情,对人生还有什么想法?我认识妇联的人,可以直接找到很多有这种经历的受害者。”   直到她说完停下来很久,高正铭都没有说话。   他思考了一会儿才说:“你确定自己可以做这么……沉重的选题吗?”   “我可以。我也必须做。”田澄转头看着已经黑了的电脑屏幕,“这是改变了我人生的事,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   “那我能先问问……它对你产生了什么影响吗?”高正铭压低了声音问。   “我不会爱正常人了。”田澄对着屏幕上自己的倒影笑了笑,“我明明遇到过一个无可挑剔的对象,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正常地开始一段关系了。能让我惦记着的,反而是根本没有未来,没有希望的人。”   高正铭抱着手臂想了很久,才又问:“你是觉得只有做了这个选题,你才能真的走出来?”   田澄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长叹了一口气,“田澄,我担心你反而会越陷越深。”   田澄刚要瞪他,他赶忙又接着说:“但是如果你觉得这样做能让你有一点寄托的话,你就做吧。需要人,需要钱,我都可以批给你。但是,有一点你要先答应我。”   “什么?”   “你先去采三个人,做好的内容不要上线。我需要先评估你的心理状态跟作品质量。这件事暂时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田澄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还有,如果你中途想放弃,千万不要为了面子死撑。”高正铭一边说,一边又剥开一颗糖。   “我才不会死撑呢。”田澄哼地一声抱起手臂,“我说要做,就一定能做好。”   她看着高正铭又塞了一颗糖进嘴里,立刻把剩下的大半包牛轧糖锁进了抽屉:“你可别再吃了。回头烟倒是戒了,得糖尿病了。到时候倒霉的还是晚云。”   高正铭愣了愣,抽了一张餐巾纸把刚吃下去的糖吐了出来,扔进垃圾桶,略带尴尬地笑笑说:“年纪大了,戒烟真的挺难的。”   田澄见他放软话了,反而搞得不好意思起来,“你也真是太听话了吧,抽了四十几年烟了,为了晚云真能说戒就戒啊?”   高正铭没有介意她莫名给自己加了二十多年烟龄,只是有些落寞地笑了笑,“过年的时候我有个发小去世了。当时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到了开始要面对同龄人去世的年纪了。”   “呃……你朋友为什么去世的啊?”田澄想起他年初三晚上说过自己在守夜,不禁有点好奇。   高正铭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心脏病。很早以前医生就说他活不过三十岁。不过他还是挺厉害的。多活了好几年。”   “那……也还是挺年轻的。”田澄不知为什么心情有点黯然,可能是很少见到高正铭说自己的事吧。   他勉强笑了笑,“也就是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耽误了自己四年,也耽误了晚云四年,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我不能再耽误了。”   田澄看看他,正在搜肠刮肚地想说些什么,他却站起身来,深呼吸着叹了口气说:“很晚了,你赶紧回去吧。以后别弄得这么晚了。”   田澄“哦”了一声,默默地看着他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在他推门进去之前,田澄忽然一激动,喊了一声:“谢谢高总支持我!”   高正铭头也不回地挥了下手,表示“不客气”。   她有那么一秒非常想拽住他说,错了,全错了,你跟陆晚云完全是错了。   可是她不能。   她知道陆晚云需要他,也知道他可能更需要陆晚云。   田澄的第一个采访对象,是一个事业有成的女企业家。她当年曾经被丈夫打掉过三颗牙齿,如今都已经换成了整齐洁白的烤瓷牙,冲田澄微微笑起来的样子,又成熟又美艳。   “还好后来他出车祸死了。不然我也不可能有今天。”女企业家笑着说,“我一直都说,死了老公是我人生最幸运的一件事情。”   田澄陪着笑起来,“那您后来有考虑过感情方面的事情吗?”   “没有了。”女企业家摇摇头,“我嫁给了工作。你看,这样多好。没有男人的拖累,我反而现在一切都有了。婚姻和家庭,根本就是男人用来限制我们女人的腐朽制度。”   “说得对!”田澄击节叫好。   她回去就非常得意地把视频剪好给高正铭看,一边看一边自己说:“我要向她学习。工作最重要。”   高正铭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说这话,我作为你的领导想夸你,但是作为你的朋友,又想骂你。”   “谁要当你朋友?”田澄哼一声,“我是晚云的朋友,跟你成朋友了我岂不是站错队了?”   “谁告诉你我跟晚云是两个队的?”   “……”   完了,居然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田澄立刻脚底抹油离开了高正铭的办公室。   因为这个头开得比较好,田澄整个人一下子就充满了干劲。   她觉得自己被工作治愈了。工作不仅仅给了她成就感,还告诉了她人生的方向。   田澄的第二个采访对象,就没有那么好运了。那是一名女囚。她在被家暴九年以后捅死了自己的丈夫。当时判了死缓,后来减到二十年有期徒刑,现在还有十年不到的刑期。   田澄觉得自己已经表现得十分平静了,但在采访的全过程里,这位大姐都比田澄还要冷静。   “我一天也没有后悔过。”她面如古井地说,“刚开始忍气吞声,是怕他会报复我家里人。后来我家里人发现他打我,却都来说是我不对,我应该对他再好一点,再体贴一点。我就知道我没有别的希望了。不是他死,就只能我死了。没有人会帮我。没有人。”   两个小时的采访里,唯独这一小段对话在田澄的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直到她开车回到了单位楼下,都还嗡嗡作响。   她在上楼之前打了个电话给田柏岩。   田院长的声音十分愉快:“田澄?你怎么想起来上班的时候打电话给爸爸呀?是不是这周末要回家来?”   田澄突然就哽咽了,叫了一声“爸”就说不下去了。   田柏岩马上问:“怎么搞的?出什么事了?”   田澄忍忍眼泪问:“我问你个事儿行吗?”   “你说啊。”   “当年……你是怎么让我……前夫自动消失的?”田澄把一句话拆成了好几次才说完。   田柏岩在那头沉默了片刻,“怎么好端端地想起来问这个?这都过去三年多了吧,他也不可能再影响你了,你放心……”   “嗯,我知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田澄,你爸爸我原来当了十几年的心外主任,开过的胸不计其数。被我一把刀治好的人,可是遍及黑白两道。”   田柏岩的语气得意和伤感兼而有之,说得又像是黑帮片里的台词,田澄不自觉地有点想笑,但嘴角一勾,眼泪却下来了。   “虽然我是个读书人,一般不倾向使用暴力,但是谁欺负我女儿,我找点人堵他家门,让他父母亲戚都不敢出门,还是做得到的。”   田柏岩语焉不详地说完就沉默了,田澄却定了定神才接话说:“田院长,你太厉害了。”   田柏岩笑笑,“也就还行吧。”   田澄没敢在电话里暴露太多情绪,只是又扯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题,便挂了电话。   没想到她爸当天晚上就杀到上海来了。 ☆、16-田澄-3   田柏岩五点半的时候打电话给田澄说到她楼下了,要找她吃晚饭,可是等田澄快六点下楼的时候,发现她爸并没有在大堂里等她。   她打电话问他在哪儿,结果田柏岩指示她到路口去。   等田澄踩着高跟鞋走到路口后,发现田院长正夹着手包,像一个花季少女一样,站在路边看袁野指挥交通,微张着嘴,目不转睛,就差没有流口水了。   “你干什么呢。”田澄走过去拖着他就想走,“走走,吃饭去。”   “别啊。等小袁一起啊。”田柏岩把胳膊拽回去,“我刚才问过小袁了,他也六点下班,一会儿就能走了。”   “你你你……小袁什么小袁啊。”田澄心虚地往路口看了一眼,“人家是警察,忙着呢。”   正说着,袁野就换岗下来了,一路小跑地过来,“田叔叔,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啊。”   “没事没事,这不田澄也刚下班嘛!”田柏岩的脸笑成一朵菊花。   “田澄,你跟你爸先去饭店,我得换个衣服,这一身的汗,没法吃饭。”袁野转向田澄说。   田澄还没来得及找理由拒绝他,田柏岩就抢话说:“好好,小袁你快去,我一会儿让田澄给你发定位。哎不对,你加我微信吧,等下我给你发定位。田澄开车不方便。”   田澄就眼睁睁地看着她爸和袁野友好交换了微信号。   等袁野走了,田柏岩才意识到自己有个闺女,“吃什么呀?”   他笑眯眯地问。   田澄顿时垂头丧气,“什么不能喝酒吃什么。你一喝多就乱说话,回头再把我卖了。”   “那吃日本料理吧!清酒淡,跟水没区别。”田柏岩激动地摩拳擦掌。   袁野来的时候是着意打扮过的。天气虽然已经入夏,但早晚还有些凉意,他却已经穿起了短袖,露出煞是醒目的肌肉线条,头发打理得很精神,似乎还喷了点儿香水。   田柏岩露出了大妈般八卦的微笑,“哟,比穿制服更帅了。”   袁野配合地憨笑,又别有用意地看了眼田澄。   田澄全身都别扭得不知如何安放。她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明明跟辛怡在一起了,还能被她爸一叫就来。更确切地说,她是知道为什么的,但是她决定假装不知道。   “小袁,你多大了啊?”田柏岩没待袁野坐下就问。   “二十四。”   “比田澄小嘛!”田柏岩似乎对这个事实很满意,没轻没重地拍了两下田澄。   田澄尴尬地笑笑,生怕田柏岩真像大妈一样开始调查人家的户口,还好他接着又问:“最近我看上海的交通整顿很严肃嘛!好多地方都画了黄线不给停车啊!”   袁野给他倒上清酒:“是的是的。乱停乱靠现象太严重了,一是阻碍交通,二是制造安全隐患。”   “整顿得好!”田柏岩一饮而尽,“我们那里也需要整顿。别的不说,我们家门口那个大十字路口哦,这么多年,就没哪年不发生交通事故的。田澄你说是吧?”   “是是。”她决定在小袁面前还是给田院长一点面子。   田柏岩大受鼓舞,从交通治理聊到南海局势,从国企改革聊到敦刻尔克大撤退,原本他一喝酒就变成超级话痨,这下简直是多年的酒瘾一次性大爆发了,而袁野完全成了他的专业捧哏,还不断给他倒酒,陪他一杯一杯地喝,哄得老头神魂颠倒。   田澄作为唯一一个清醒的人,几乎独力吃掉了他们点的所有生鱼片。   她后来撑得只能扶头靠在墙上,看着田柏岩跟袁野把酒言欢。   袁野喝完酒以后整个人从脸到脖子都红扑扑的,泛着一股青春洋溢的活力。   她看着他一脸笑地给田柏岩倒酒,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她对着他就是心如止水呢?   其实中间她是有过一阵冲动的,她看袁野把自己爸爸哄得这么开心,当场就想把他从辛怡那儿抢过来,收他做男朋友。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她知道这样对袁野不公平,对辛怡不公平,对她自己不公平,甚至对田柏岩都不公平。   一顿饭吃到了快半夜,田老先生肯定是走不了路了,田澄很庆幸袁野还保持着几分清醒,帮她把田柏岩一起扶上了楼,扔在田澄的床上。   田澄刚喘了口气,没想到袁野自己也一头栽倒在她的沙发上。   “哎?袁野?你醒醒啊。”田澄着急地蹲下去晃他,“我打算睡沙发的呢,你睡这儿我怎么办?”   袁野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整个人蜷在她的沙发里,呼噜打得比她爸还响。   原来这是个酒量不行,全靠死撑的人。   田澄没辙,只好到洗手间拧了一把热毛巾,蹲下来给袁野擦了把脸。   他在沉睡中把脸往她肩上蹭了蹭,万分舒服的样子。   “哎呀一身酒味臭死了。”田澄拍开他的头,把毛巾换了一面,给她爸胡乱擦了下脸,洗完毛巾回来,十分无奈地看着两个鸠占鹊巢的人。   她这个酒店式公寓只有这么一张床和一张沙发,哪里还有她睡觉的地方。   琢磨了一下,田澄只好去陆晚云那里了。   “还好你还没有搬到翠湖天地,不然我岂不是要跟高总同在一个屋檐下。”田澄进了门就无比庆幸地说。   陆晚云笑了笑,眼眶却忽然一红,滚落了一颗眼泪。   田澄马上意识到不妙。她很少看到陆晚云哭。   “怎么了?”她赶紧扶住陆晚云问。   陆晚云没有回答,只是把自己的手机给她看。   微信的页面上点开了一个对话框,上面一半是陆晚云发出去的内容,田澄匆匆扫了一眼,知道是她跟蒋一澈说人生有太多俗事缠身,她实在放不下这边的一切,也不愿意让他放弃自己的生活云云。她写得很冷静自持,也没有具体说发生了什么事,但不管是谁都能看出来她有多难过,因为她在那段短短的文字里至少写了十个“对不起”。   而蒋一澈的回复居然也是以“对不起”开头的。   “对不起。是我给不了你你应该有的生活。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光。你值得这个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事物。如果我们能在另外一个空间相遇,希望我们不用再放开彼此的手。”   然后是一段短短的语音。   “Wish you all the best.”(祝你一切都好。)   短短的五个单词被他说得万般柔情,荡气回肠。   田澄很佩服陆晚云居然没有哭晕过去。换了是她,现在可能已经抹着泪去机场坐飞机了。   “你怎么来了?”陆晚云从她手里拿回手机,紧紧地握在手里。   “嗨,我爸来了,晚上跟袁野吃了个饭,结果两个人都喝多了,一个人躺我床上,一个人躺我沙发上,搞得我都没地方睡了。”田澄苦笑。   陆晚云若有所思地露出一个微笑,“袁野?你爸挺喜欢他的吧?”   “可不是么。”田澄很苦恼地说。   “上次你离婚的时候,可把他打击坏了,一直都想给你找个老实靠谱的。”陆晚云低声说。   “嗯。”田澄点头,“我当然知道他和我妈都是为了我好,也知道我这么飘着,他们其实很担心,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哎……”   “你可不要为了让爸妈开心就嫁人啊。”   “这我当然知道。他们也不会逼我嫁给谁……”田澄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陆晚云面前讲这样的话,立刻收声了。   为了转移话题,田澄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第一次被打,逃到你这里来,你把我锁在家里,一个人去找我爸妈告状?”   陆晚云笑了笑,“记得啊。我又要陪着你妈哭,又要拦着你爸不让他去砍人,好辛苦的。”   “后来我前夫跑来下跪认错接我,还被你用那么厚一本书砸到满头包。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看你揍人哎。”   陆晚云想了想,“是吗?我当时那么凶吗?”她又笑笑说:“你是我的宝玉,只有我能打你嘛。”   田澄哈哈笑起来,眼圈却莫名地一红。   她多么幸运,有这么多人帮她。   陆晚云抬眼看看她,换了个话题柔声说:“你别那么拼命工作了,每□□九晚九,怎么可能找到男人了啦?”   田澄无所谓地一笑说:“我不要男人。工作就是我的老公。”   陆晚云跟着笑笑,“那你们高总可得给你涨工资了。”   田澄脸一红,随即正色说:“晚云,其实我现在才觉得,我的人生里,只有工作是有意义的。我写的每一条稿子,做的每一条视频,都是证明我存在的证据。它们……不会忽然失踪。”   陆晚云没说什么,只是走过来抱了她一下,“你开心就好。感情的事情,不要给自己压力。勉强没有好结果的。”   田澄抱住陆晚云,重重地点头。   那晚田澄躺在陆晚云床上又失眠了。   她知道陆晚云也没睡着,轻声地问:“你还记得秦书吗?”   “记得啊。”陆晚云也轻声地回答,“那样一张脸,看到了就很难忘记吧。他太……”   陆晚云似乎斟酌了一下词汇,一时没有继续下去,田澄便问:“太什么?”   “很难形容。但是……一看就是你的菜。有点颓废,非常帅气,又有点不羁……”   田澄想了想,觉得她好像说得挺对的。   “可是我已经忘了他长什么样了。”田澄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哑,“我居然忘了……”   陆晚云转过身抱住她,“忘了好。早该忘了。”   田澄忽然觉得有两行眼泪滚落脸颊。   她真的忘了秦书长什么样了。   那双让她着魔的眼睛,已经消失在时间的尽头里了。   第二天一早,田澄买了早饭准备给家里两个宿醉的男人送去。   她起了个大早,拎着早饭上电梯时才不过七点。   电梯门一开,她却意外地碰到了袁野。   他眼睛有点肿,明显是还没睡醒的样子,见到她也是愣愣的,呆滞了两秒才说:“那什么……我今天要值班……我……回家换衣服。”   说着他就想从她身边溜过去。   田澄拽住他,把他带到电梯旁的窗口那儿,才低声说:“对不起啊。昨天……我爸太胡来了。他肯定是过年的时候看到你,以为你是……以为我们俩在一起了。”   “没……没事。”袁野尴尬地挠挠头,“我也是这么猜的,没关系,哄老人家开心嘛。如果你以后还需要我……”   “不需要。”田澄松开抓着他的手,坚定地说:“辛怡是个好姑娘。她爸还是我们高总的好朋友。我要是敢动她的人,高总就第一个不答应。”   她舔了舔有点干的嘴唇,“我会跟我爸说清楚的。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袁野大概是被她的直接和坚决搞得有点六神无主,一边想走,一边又忍不住叮嘱了一句:“行……那你……你自己也……也抓紧找一个,好让叔叔阿姨放心。”   说着,他像是攒足了勇气一般,抬头给了田澄一个鼓励的微笑。   早晨初升的阳光下,他明亮的微笑似乎可以点亮一切。   她迎上他的笑脸摇了摇头,“我不找了。”   袁野愣了愣,“嗨,瞎说什么呢?总有人……”   她笑笑打断他,“没有人。世界上没有人在等我。”   这句话说得袁野沉默了许久,他盯着她的脸色,眼里似乎有什么情绪正在聚拢成一场风暴。   “你上次问我……到底喜欢你什么。”他深呼吸一下,转了个身,面对着阳光,给了她一个侧脸才缓缓地说:“我喜欢你穿高跟鞋还跑那么快,喜欢你叫我去很贵的地方吃饭,吃完又要自己买单,喜欢你急冲冲地要去找一个人,又那么快就退缩了。我喜欢的,就是你这么自相矛盾的样子。你一个人,就又是阳光,又是乌云。”   田澄花了一点时间才完全听懂他的意思,接着便张口结舌了。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偷观察到了这么多的?他怎么会比她想象中要了解她千倍百倍?   她知道自己永远会像他说的那样,一边冲动勇敢,一边心软胆怯。   因为阳光是她先天注定的命,乌云是她后天遇到的运。   他转过头来,冲她苍然一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对不起,这些话我不应该说的……”   田澄下意识地摇摇头。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她拿出心底所有的阳光对他笑了笑,冲他摆了摆手说:“袁警官,承蒙你不弃,喜欢过我一场。值了。”   然后她转了个身往家走去,“拜拜了袁警官,祝你幸福。”   她知道他会幸福的。   因为现在跟他在一起的,是一个只有阳光灿烂,蓝天白云的女孩子。   是她回不去的青春少艾,天真烂漫。   那样的日子她分明有过,但命运毫不留情地把它拿走了,再也不打算还给她。 ☆、尾声   早晨五点。   田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陆晚云在床边的沙发上蜷成一团,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天还没亮,所以她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剪影。   “还早呢,你这么早起来干嘛?”田澄欠起身问,“今天可没有其他时间给你休息了。还不赶紧多睡一会儿。”   陆晚云没有说话,只是紧了紧手臂。   田澄坐起来揉眼睛,“你抱着什么呢?”她一边说,一边开了灯。   小提琴。   陆晚云抱着的是一把小提琴。   田澄莫名其妙地挠头,“哪里来的小提琴啊?你抱着它干嘛?”   陆晚云坐直了一些,把小提琴拿到眼前看了看,又抱回去,把脸埋在手臂里。   “他的。”   她的声音暗哑极了,这两个字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   “谁的?蒋一澈的?”田澄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把小提琴给你寄来干什么?”   陆晚云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说:“他什么都没说。但是我知道,他是想说……他会忘了我。就像他忘了小提琴,忘了音乐一样。”   田澄又缓慢地思考了一会儿,下意识地喃喃说:“我靠,你俩真是一个焚稿,一个葬花啊。”   陆晚云似乎被她这句无心之言打动了,转头看看她,愣了许久,忽然动了动嘴角,牵出一个苦笑说:“嗯,我这里,就是他的坟啊。”   她刚一说完,两行眼泪就滚滚而下。   田澄吓得从床上翻下来,跪在沙发上抱住她。   她哭起来依旧平静极了,人没有怎么动,只是眼泪如江河决堤一般,仿佛没有尽头。   田澄有点手足无措了。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陆晚云再提蒋一澈了,她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他,跟高正铭在一起的时候,也早就恢复了原先的状态,好像时间是从去年直接跳到了今年,中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别哭了别哭了。”田澄只好胡乱安慰她,“这都过去多久了……今天你是新娘子,眼睛哭肿了还怎么见人。”   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死死地抱住那把小提琴。   窗外渐渐有了一抹天光,陆晚云才渐渐收住了眼泪。   “化妆师几点来?”她擦了擦脸问。   “七点。”田澄说。   陆晚云站起身,抱着小提琴上床躺下,盖上被子,“那你六点五十叫醒我。”   “好。”田澄抚抚胸也躺下。   “待会高正铭来的时候不要堵门。速战速决。”她又说了一句。   田澄大气也不敢喘地说了一声“哦”。   身边的陆晚云不知道睡着没有,侧身蜷成一团,一动不动,气息平稳。   田澄睁开眼睛看着窗外朦胧的晨光,觉得自己真的是太幸运了。   她是一个心里空空荡荡的人。   她心里没有住着一个抛不开放不下,生生世世永不能忘的人。   上午八点。   高正铭在出发去迎亲之前,一个人站在新房的阳台上抽了人生最后一支烟。   高正铭妈在他刚点着烟的时候就开门走出来催:“快点儿,别耽误了吉时。”   “来得及的。”他看了看手表,“室外仪式下午四点开始,时间足够了。”   高正铭妈叹了口气,“哎,你终于要结婚了。谢天谢地。”   他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说:“还是晚了点。不然小乐还能赶上给我做伴郎。”   “是啊……”老太太的声音飘散在风里,“要不是眼看着小乐走了,你爸也不能这么爽气地答应你娶陆晚云进门了。他啊,终于知道什么门当户对都不要紧,你活得开心就行了。”   “要是小乐知道他还能改变我爸的想法,肯定睡着都要笑醒了。”高正铭想到了那双笑起来弯弯的桃花眼。   老太太也跟着笑,“不过晚云这孩子,真是让人喜欢。对你多好啊。一点都不作,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大气。你可是没挑错人,有福气啊!”   高正铭低下头,想到了这大半年来的生活。   他开心吗?   不知道。   不开心吗?   也算不上。   他抓住了天赐良机,求仁得仁,把陆晚云追回来了。   可是回来的她已经不是她了。   她表面上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安静温柔,与世无争。   但是她的心变了,不再谨小慎微,不再曲意逢迎,不再患得患失。她目标明确,头脑清醒,像一个精明的商人那样,恰到好处地经营着他们的关系。   但是可怕的是,他却更喜欢这样的陆晚云。这样稍微有些失控,却让他觉得棋逢对手的陆晚云。他觉得她举手投足都是发着光的。   他对她一遍遍说的“我爱你”,已经完全不是想要追回她的台词了,而是彻彻底底的心声。   他为她做的一切,也完全不是想要拿物质条件绑住她,而是心甘情愿,甚至是老着一张脸贴上去的。只要看到她难得一见的微笑,他就觉得花多少钱,费多少力都值得。   “结了婚就好好过日子,早点让我跟你爸抱上孙子啊。你都三十七了。”高正铭妈说着进了屋,留他一个人在阳台上抽完剩下的半根烟。   是,好好过日子。他知道自己至少还有这个优点,这个让陆晚云不得不依仗的优点。   未来还有几十年的日子,他不相信自己赢不回她的心。   他没有输过,从来没有。   下午四点,洛杉矶时间零点。   蒋一澈到家时,墙上的电子钟刚好从23:59跳到了0:00。   他的生日到了。   他只是扫了眼时间,就匆匆进了洗手间。   胡乱洗了个澡以后,他对着镜子开始打量自己身体上大大小小的淤青和伤疤。那些青青紫紫的伤布满了他的前胸和后背,连腰上那个纹身都已经看不清了。   一清去世以后,他们妈妈的病情就急转直下。之前她只是有轻微的抑郁症,药物加心理治疗是完全可以控制住的,她还可以上台演出,但是一清不在以后她就彻底不行了。   病情发展到现在,蒋一澈每隔两三天就会收到疗养院的消息,让他赶快过去,他妈妈要找他。   她看到他以后,会先跟他说话,给他唱歌,然后就问他一清在哪里,接着就会开始变得暴力起来。医生们说他不在的时候,她都需要镇定剂才能平静下来,只有他来了,才能把她慢慢劝住。   其实蒋一澈也没有什么劝住她的办法,他只是比较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而已。   妈妈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可以伤人的东西,她可以用的只有自己的双手双脚,他抱住她,随便她拳打脚踢就是了,她发泄完了自然会平静下来。反正伤总会好,他一个人受点儿伤,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居然庆幸没有人会发现他这满身的伤痕,他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心痛。   但是今天有点儿不妙。   他在跟她挣扎的过程中扭到了右手手腕。   他去冰箱里拿了一只冰袋,回到洗手间里敷在手腕上,那里已经泛起了大片的乌青。   他需要用手工作,用手开车,用手跟人交流。   所以手腕越来越痛,他的心也越来越沉下去。   原本他每天都要在洗手间对着镜子做半个小时的发声练习,但是今天他只是看着自己说了一声“Happy Birthday”就没办法继续了。   他一直都是跟一清一起过生日的,从来没有过过自己的生日,连这个日子都是大半年前刚知道的。   当时他还曾经幻想过今年的生日要怎么过。   应该会有一个人准点跟他讲生日快乐,亲手给他做蛋糕,送上一份精心挑选的礼物,还有一个温柔甜美的吻。他们可能就在家里做些吃的,然后早早上床,一起看无聊的电视节目,他说不定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然后会有人把头枕在他的手臂上,陪他一起进入梦乡。   但是现在不会有了。   现在整个世界上,知道他真正的生日是哪一天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蒋一澈扔下冰袋,胡乱用弹性绷带在手腕上绕了两圈,开门回到房间里。   手机里的一个APP跳出提醒消息:“您订阅的节目有更新了哦!”   他先把手机连上蓝牙音箱,点开这个APP,又打开iPad上的备忘录,切换到一个语音输入法,才按下了手机上的播放键。   这个中文的语音转文字的输入法是他最近刚找到的,准确率很高,只是不能一口气转很长的文字,还好做节目的人语速应该不快,又在该停顿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停顿。   他把没有受伤的左手按在音箱上,看着iPad的备忘录上渐渐出现文字:“……杰奎琳·杜普雷是我本人非常喜欢的大提琴演奏家。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一部她的传记影片,名字叫做《她比烟花寂寞》。虽然电影本身有一些内容并不是完全真实的,但是它基本上反映了杜普雷光辉灿烂的音乐才华,和她短暂曲折的人生。中文的片名不是直译的,却比英文片名更能表现这种挣扎无奈的感觉。杜普雷演奏的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每一个版本我都非常喜欢。因为只有她能表现出那种求而不得,爱而不能,远隔万里,永世不得相见的痛苦……”   屏幕上的文字停住了,指尖音箱的震动还在继续,应该是音乐开始了。   他看着屏幕上的最后一句话愣神。那些字的一笔一画好像都变成了利箭,插在他的心头。   “求而不得,爱而不能,远隔万里,永世不得相见。”   他想知道她说这句话的语气。   前所未有地想。无法自拔地想。孤注一掷地想。   但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晚上八点。   袁野从来没有参加过规模这么浩大的婚礼。整个宴会厅里大概摆了一百多桌,铺天盖地的花海香得人都睁不开眼睛。   他身边的辛怡全程都在“啊”“哇”地赞叹着。   她叫新郎“高叔叔”,说他是她爸的朋友,虽然他只比她本人大十几岁。   然后新娘是田澄的闺蜜。   袁野觉得辈分有点乱,他头有点疼。   下午的室外仪式规模比较小,他和辛怡这种关系比较远的没有参加,晚上的现场则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光是摄影摄像就多得数不过来,人流大得超过高峰时期的十字路口。   他头更疼了。   但是他看到穿着一身藕荷色伴娘服的田澄时,头就不疼了。   她太美了。   新娘是那种气质如兰型的,妆也不浓,人瘦瘦白白的,笑得十分温柔平静。   而田澄是一朵玫瑰。虽然特地穿了浅色的衣服,还是像一朵盛开的玫瑰。   明亮,娇艳,带刺儿。   一对新人上台以后,全场的灯光都暗了,背景变成了巨大的苍穹,一条灯光铺成的银河腾地亮起来,点燃了周围的黑暗。   那一瞬间全场的女生都好像定住了。   新郎就站在这梦幻一般的银河里柔声说:“晚云,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觉得我是个特别理性的人。我从没想过原来我会有这么多感情。我为你心跳过速,为你夜不能寐,为你患得患失。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在重新认识自己。感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见到自己的这一面。也感谢你把下半生交给我,让我把所有隐藏着的感情,都留给你……我知道……我为你做的太少,我只想把未来的每一次心跳都留给你……”   那个成熟淡定的声音居然越说越动情,到后面已经音调发颤,开始哽咽了。   旁边的辛怡用餐巾捂住嘴唇,像看爱情电影一样,眼都不眨地盯着台上的新郎新娘。   袁野却忽然看见台下黑暗处的田澄猛地捂住半个脸,急匆匆地转身奔了出去。   他下意识地就起身跟在后面。   大厅里的其他灯都关了,他怕惊动别人,走得有点慢,等他在露台上找到田澄时,她已经在哭了。   “你……你没事吧?”袁野小心翼翼地走到她的侧面,也不敢离太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问。   田澄侧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个苍凉的带泪的微笑。   “没有用的。”她说。   袁野摸不着头脑,又问:“什么……”   “没有人是幸福的。”田澄一边哽咽着说,一边又滚落了一串串眼泪,“你以为他们幸福吗?其实根本不是。每个人都有说不出口的悲伤。每个人都在演戏。每个人都在装腔作势。”   说着,她蹲了下来,长裙的裙角铺散一地。   “没有用的……”她又低低地嘟囔着,“谁都不幸福……”   陆家嘴的灯光将她美好的面孔照得光怪陆离,异样的悲凉忧伤。   午夜十二点。   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陆晚云回到房间里,如释重负地靠在门上喘息着。   她坚持下来了。她没有哭,没有逃,没有崩溃。   她带着无懈可击的微笑坚持下来了。   她踢掉高跟鞋走到落地窗前。   这个房间已经接近陆家嘴的最高处了,整个城市此刻都在她的脚下,包括江对面的外滩。   往日金碧辉煌的那一排建筑今晚不知道为什么全黑了,黄浦江上弥漫着整团整团的浓雾,将所有的一切笼罩在影影绰绰中,什么也看不见。   怔怔地对着江对岸发了一会儿呆,陆晚云被敲门声惊醒了。   不是高正铭送完客人回来了,而是她妈。   “你饿不饿?我给你打包了一点吃的。”陆晚云妈殷勤地递过一只透明饭盒。   “我不饿。你放桌上吧。”陆晚云兴意阑珊地说。   “这个房间真好。”她妈走进来看了一圈,“小高就是不一样。婚宴办得也好,这个档次,啧啧啧,你舅舅舅妈,还有大姨他们一家,都羡慕得不得了,蛮好把你刘阿姨也叫来看看的……”   “妈。”陆晚云觉得自己的耐心终于耗尽了,一整天强忍着的烦躁全都腾了上来,“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很累了。”   “好好。小高晚上喝得有点多,等下他回来你可要好好照顾他。房间里有茶吧?快烧点水泡泡茶……要是有蜂蜜就好了……”   没等她妈说完,陆晚云忽然爆发了,“我知道。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我这辈子都会好好照顾他的!我除了照顾他,就没有别的功能了。”   她说完便仰面闭起了眼睛。   所有人都觉得她嫁得太好了。   所有人一整天都在恭喜她,要她好好珍惜高正铭,要她当好贤内助,要她早生贵子。   没有人问过她想要什么。   她手握成拳,微微有些颤抖,紧紧地抿起了嘴唇,努力想要把不该说的话埋在心里。   “哦哟小高那么能干,还有什么事情要你操心啊?”她妈还在说着,“我当年要是有你的福气,也不会嫁给你爸爸……”   陆晚云终于被戳中了,睁开眼睛,整个人颤抖着再度打断她:“妈。我这一辈子都在努力不要变成你。不要像你一样自私。不要像你一样冲动。不要像你一样……逼死心爱的人。”   她在说到“心爱的人”时,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这些我做到了。可是我还是变成了你。像你一样贪财,像你一样势利,像你一样虚荣……我变成了我最讨厌的人……所以你……你满意了吧?”   她将憋在心底的话全都倒出来以后,终于脱力一般地坐在了地上。   陆晚云妈张口结舌地看着她。   “你先走吧。高正铭快回来了。你不想他新婚之夜还要应付你吧?”她无力地挥挥手。   陆晚云妈犹豫了一下,一言不发地摔门而去了。   陆晚云抹抹眼泪,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去洗手间脱下昂贵厚重的礼服裙,再脱了内衣,打开浴缸的水龙头放水,没等水积起来,便把手脚贴在身侧,平躺了下去。   热水渐渐沿着她的身体漫上来。   漫过她的指尖,漫过她的胸口,漫过她的脸。   她觉得身体终于一点点的暖和起来,觉得肺里的空气一点点地被水带走,觉得自己的意识一点点地飘忽起来。   她没有动。   她仿佛回到了一个十分熟悉、十分安全的环境里,她不想动。   她没有开灯,黑暗仿佛是莫大的吸引。   感觉到灵魂快要逸出身体的那一刻,她猛然听见记忆深处传来一声呼唤。   My Princess.   他的声音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   还有他的温度,他的触感,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她分明都记得那么清楚。   她跟他在一起只有短短的二十一天,但是这二十一天如同一壶醉人的毒酒,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记得,他们去过的地方,对视过的眼神,抚过的肌肤,一点一滴,纤毫毕现,被时间放大得越来越清晰,想忘也忘不掉。   她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都浓缩在这二十一天里了。   这之前的日子是为了等他的到来,这之后的日子是为了等死亡的召唤。   但是不是现在。   她猛地从水里坐起来,张大嘴巴拼命地呼吸着冰凉的空气。   她还不能死。虽然她已经不知道活下去的意义在哪里。   即使永世不得相见,她也可以凭着那二十一天的记忆活下去。每天拿一分钟出来回味,就足以让她面对未来的生命了。   陆晚云从浴缸里站起来,擦干身上的水,回到镜子前打量自己□□的身体。   她转过身去,将视线往下,投到自己腰上那个小小的纹身上。   还好,这个不见天日的纹身是她身体永远不会消失的一个部分。   她拿遮瑕液盖住了那个纹身,又穿上高腰的内衣,确保万无一失,才套上浴袍,拉开门走了出去。   高正铭已经在沙发上等她了。   他晚上喝了很多,此刻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清明。   “过来。”他哑着嗓子冲她伸出一只手。   陆晚云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轻轻一带,她便跌倒在他的腿上。   他把脸埋在她的肩头,喃喃地说,“晚云,我今天……很高兴。真的……这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了。”   她摸了摸他的头发,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是我的了……我一个人的……谁都抢不走……”   她再度“嗯”了一声,目光缓慢而平静地转到了窗外。   窗外没有月光,对岸没有灯光,她心里也没有亮光。   茶几上放着两盏桂花茶,温暖而怅然的香气飘了满室。   她深吸了一口这熟悉的香味,慢慢闭上了眼睛,心如止水,古井无波。   上海的秋天很美。   而我不再等你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 可能会写续集,给所有人幸福。 也可能不写。 全看心情。